
【流年】周伯通先生的一次外出(小说)
一
四月的最后一天,临近五一小长假的闲散蠢蠢欲动,近十点钟我才晃到报社。办公室在院子最里面一栋四层楼的老房子里,从后门溜进很遮人耳目。
但这次……一进办公楼,我就感受到意外,遇见的同事朝我挤眉弄眼,刚爬到三楼,广告部书记及时闪身面前招呼“来了”,眼色毒蜂般蛰来。我讪笑,加快步伐,疑惑却塞满脑海。一步两个台阶爬到四楼,一个陌生男人迎上前:是邱主任吗?您终于来了,我九点钟就在找您,终于把您等来了。
难怪。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他视而不见,又尾随我走进办公室,把瘦长身躯杵在沙发右侧。男人三十多岁吧,脸色发白,头发油腻过长,我眼角扫过,心中却思忖,他找我为广告的事情……不像啊。我坐下接了一个电话,男人把身躯移到我办公桌斜对面的椅子上,上身微微前倾,眼珠凸出,眼神胶在我脸上。我的脸在发热,但我终究压住了还未扩散的怒火,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情?
我上个星期读到您的散文《脱逃术》……我惊讶得张大嘴巴。男子面颊有些发红,阳光透过半开的窗户罩住他半边脸,金黄色的半边脸上,那蛙眼般的眼珠一鼓一鼓地,眉毛在跳,游刃似的眉峰给我不真实的感觉。您写到了马脸叔失踪一事,噢,多次提到无忧潭,无忧潭八卦形状,好神秘的,还是说马脸叔吧,马脸叔他不是本地人,是下放来的右派分子,后来一直住在村里,与李家媳妇棠棣发生了故事,他们之间……您提到那个被引产的孩子……男子停下来,朝我羞赧一笑。
《脱逃术》是去年刊出的,他居然读到,还专程找上门来。我脸上紧绷的皮肉松散,浮出一个微笑。吾道不孤啊,单调寂寞的文学之路不乏慰藉,竟有读者寻上门来了。这样的事情,以前也有,但如此执着还是头一回遇到。我的心莫名有些温暖,不由为先前的冷漠而生歉意,于是,起身拿杯子抓茶叶。
男子摆手,客气了,我不习惯喝茶,一杯白开水足够。
温热的开水使他的嘴唇发白。男人孩子般伸舌舔舔嘴皮,继续道,我找您不是来侃文学的,我没那细胞,不过就事谈事,您那文章题目是《脱逃术》,这名字好,《脱逃术》是散文,散文讲究真情实感,叙事类的散文就是记叙真实的事情,对吗?
我有些懵。他不是来谈论文学的,但分明说的就是啊,他究竟……不好意思,耽搁下您宝贵的时间,请您谈谈当时的情况,棠棣、马脸叔、无忧潭,还有李家那一家子。
你……
我好奇,当然,您那散文好坏与否我也能说上一二,但这都是题外话,这样,您可以把我看成老乡,为拥有相同的记忆叙叙旧吧。
你是我老乡?也可能,但真要叙旧的话,与其通过一篇写家乡的文章找作者扯白聊天,不如姗姗而返回到故里捞点实在货,那不是更有意义?我的脸色估计不好看,语气有些冲。
男子放下纸杯,低头讪笑。这档子事,恐怕……他抬起脑袋,眼珠又青蛙一般鼓起。我这不是已经找上门来了?您就当我是同道——说来,我也是学图书专业的,与作家不至于毫无联系——您就当我感兴趣有诉诸笔端的冲动,当然,我不会以此为素材,只是争取灵感而已。
更无可奉告,对于写作者而言,最最忌讳的就是素材被人顺手拎借,再套上另外的衣裳,这正如男人的车和老婆,万万借不得。我厌恶难忍,站起来伸长右臂,做出一个请走的姿势。
您真的不说说?男子脸皮厚,坐着不动。我右手也不动。
好吧,我这样说,那个出现在您笔下的孩子,您这样写道:“那小家伙就没来到世上,村里人都说李家老少逼着那媳妇引产掉了孩子”——但这是误会,真的,百分之百的曲笔。
什么意思?你是说……我瞪大双眼,眼珠肯定也像青蛙一样凸出。
男子咽下喉咙,嗯声。我是说,这个孩子有一天找你来了。男子坐正了身体,话语戛然而止。
一只蜜蜂绕在眼前,嘤嘤嗡嗡飞飞停停,随后不知所踪。我稍稍平稳下心情,问道,你想干什么?
据我所知,叙事散文讲究真实,孩子明明活着,您在散文中却作死了他。
不是我作死了他,而是当时我们都认为那孩子……我们从没见过那个孩子,以前没见过,现在也没有听说,你的意思我懂,你就是那孩子。
男子缓缓点头,双眼盯看我,有些莫测。
二
你想干什么?起诉我文字不严谨构成了谣言?
男子急切地摆手。又是误会,大误会,我不是来问罪的,相反,是来求助的。是的,求助,一个孩子出生起就被人抱养,然后孤苦伶仃地活在这个世上,更可悲的是,他对亲生父母毫无记忆。男子轻轻摇头,吁下嘴唇,继续道,但他明白,没有记忆不等于亲人不在这个世界,怎么说呢?我想想看……哦,这好像是凭空来的一块石头,突然发现它一路走来……竟是虚假,出于本能,他不得不回头去打探那条真实的道路。
我右手收回,无奈耸下双肩。男人递来乞求的目光,请您看在一个出生起就经历离愁的悲苦人的份上,说说我父母他们,好吗?
怎么说?我对乡村的记忆只在十岁前,十岁后我们搬家到了城镇。我停顿下来,摇摇脑袋。你就说说你知道的。男子轻声地请求,垂下来的眼睛泛出丝丝水光。
我知道的太有限,好吧,先说马脸叔,他是下放到我们村的右派,姓周,长相有些马脸,我们村都称呼他马脸叔,他懂得很多,听说喜欢古文化,人有些怪,后来平反了却拒绝回城,留在我们村不成家又不种庄稼,整天到处游逛,特别喜欢看那无忧潭,他说无忧潭下面有个水下通道,他失踪后,我们村就推测他从水下通道离开了我们村。
我母亲棠棣呢?
棠棣是李家大媳妇,人长得特别漂亮,村里人都说马脸叔喜欢缠她,两人有了……后来,李家强迫棠棣到镇上引产掉了孩子,但她再也怀不上孩子了,有一天马脸叔送她东西被李家婆婆发现,李家婆婆可能咒骂了棠棣,她喝了大半瓶敌敌畏自杀,李家兄弟去找马脸叔算账,却始终找不到马脸叔的人了。
您确定我父亲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我点头,眼睛看向门外。男子不理会,上半身前倾。您真的确定?
我不耐烦地嗯声。男子咽下喉咙,急切地说道:这正是我找您的目的,我想要……滴铃铃,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书记召我去他办公室。我如释重负,借机要请走男子。男子却固执地摇头,我真有事,您先忙去,等您回办公室再说。他的屁股焊在椅子上,纹丝不动。
我在外面磨蹭了一个多小时,看时间将近中午,快要吃午餐了,回办公室去关门。男子果然还没离开,看见我,他站起来,双手交握在胸前迎接我的返回。我要登载寻人启事。他递来一张便签(随手在我办公桌上扯下的吧),上面是他刚刚拟好的文字:
寻父,男,长沙人,本名周伯通,昵称马脸叔,1966年下放到湖北宜昌江城县孤岛双庙村生活,1984年夏季失踪,男子脸颊狭长,身材瘦高,痴迷古楚文化,现今年龄七十有余。周先生若见此启事,或有知情者(一定重谢),请联系陶先生,电话:1813××30211。
哦,这可要交一定费用。我提醒道。男子点头,我喊来旁边办公室的小张,吩咐男子跟她去缴纳费用。
陶姓男子找上门来,有些突兀,可对于一个从事新闻工作多年的人而言,当时的确感到惊讶,真要细究也说不上什么,过去就过去了。几天后,一个念头蓦地涌上脑海,传说中被引产掉的那个男孩(李家老少是铁心要引产掉那孩子的,毫无血缘不说,还是耻辱,怎么能留下呢?),如果真是那个陶姓男子,他是如何活下来的,他有怎么样的经历?
引产和生育,两个南辕北辙的概念啊,真是谜一样的反转,而这样的反转该有多少不可知的故事?好奇心顿起,在一个空档时间,我拨打陶姓男子留下的电话。遗憾,无人接听。忙了一阵后再打,还是无人接听。刻板的女声“您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一次次炸着耳膜,固然令人生厌,却颇有撩拨性,仿佛弯成钩钩的右手食指,无声胜了有声:来看啊,秘密就在我身后……我越发好奇了,感觉大有素材可挖。下班时,第三次拨打,我居然很有耐心,听完了刻板的回应声和随后的三声嘟嘟嘟。
不可思议。我满腹狐疑却又无可奈何。好歹,报社广告部的快节奏工作驯化了我见怪不怪的习惯。追寻秘密的好奇,也就昙花一现般过去了。
三
近一个月后,端午节前夕,我办公室电话响了,一个座机号码4277007在话机屏幕上晃着眼睛,我懒洋洋地拿起话筒,却马上从椅子上蹦起。是找我的。话筒那边的声音很小很弱,几乎听不清,但“周伯通”三个字要我把全部注意力都转移到听力上,我耳朵兔子般支起。致电者是周伯通,看见启事打手机却接不通,于是找到报社。
周伯通先生……我放下话筒,心情顿时激动起来。人生充满了奇谲,影子般藏匿于我们村的马脸叔,因多年的情事纠纷引发了人命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原来真的是逃逸在外了。周伯通真的在人世,偷情留下的孩子也在人世,父子俩将要穿越时空的阻隔相认,说来,这一切竟然源自于我的散文《脱逃术》。沾沾自喜中,我先在便签上记下那个座机号码4277007,然后再次拨打陶先生手机。失望,还是无人接听。
我发出短信:您好,您寻找的人有了结果,但他拨打您留下的手机号码,却无人接听,就找到报社来了,您看见短信请速速联系我。
短信也无回复。
节后上班,我意外地接到电话,话机屏幕闪烁出的号码是1813××30211,我眼睛一亮,是陶先生,他终于打来了电话。马上,我失望了,不是他,而是一个老者,自称是手机主人的家长——我打断老者的话,重复了父亲这两个字。老者不耐烦了,重重地嗯声,继续说,这手机是儿子的,因为儿子生病,自己前来看护发现了短信。
难怪,原来病了。我问,病的很重?
差不多吧,你这短信什么意思?
我皱皱眉头,解释道,您大概是养父吧,您儿子一个月前在我们这里登载了寻人启事,结果,一个自称您儿子亲生父亲的人找来了,但联系不上,就委托报社——
无稽之谈。老者气愤地打断我,并结束了通话。不到三分钟,电话又打来了。你发短信说有人信了我儿子的话,真找来了?
真的,听您老语气,似乎说您的儿子是在恶作剧,但真的有人找来了……这么巧的恶作剧,似乎很有道理啊。
电话传来老者呸呸吐痰的声音。接着,老人哑破着喉咙说道,你转告那个人,要他再打这个电话,就有人接听了,我就在我儿子身边,哦,我上个周正式退休了,以后我们经常在一起。
结束通话,我拨打那个座机号4277007,电话很长时间都处于占线状态。好事多磨吧,世事大都这样。
下午再拨,马上接通了,电话传来的是女声,不年轻了,一声很严峻的喂声要我迅速地把通话精炼又精炼。您好,我是周伯通先生的朋友,请周先生接下电话。
什么?
女人的声音威严,充满了意外。我的心顿时提起来,我找周伯通,他曾用这个号码给我打过电话……
你找他有什么事情?
真有周伯通,这么说,马脸叔还在人世,一点不假,那么,他儿子寻人启事这一招可谓人生的神来之笔。我的心落下来,且充满了期待。是这样,周伯通有个儿子,他儿子从生下来就寄养给他人,说来,父子俩血肉分离三十年啦,现在他儿子通过我们报社在找他,麻烦您叫周伯通先生接听电话。
您觉得这样的恶作剧高明吗?竟然跑到我这里来忽悠——
恶作剧?我是在恶作剧吗?我有些冲动,打断并反驳,您说谁恶作剧呢?我只请您帮忙叫下周先生,请周先生接电话。
耳边传来电流的呲呲声。我犹豫了,声音顿时变柔和圆润,不好意思问下,周伯通这个人——哐啷一声,女人挂了话筒。什么意思?她怎么如此不耐烦?我再拨电话,电话马上接通。您——甫一开口,电话又挂断。我盯着话筒,不由出神。这个电话中的女声,听来不年轻了,充满了讶然愤怒不耐烦。“她”是周伯通的亲人吗?很有可能,而我传递的消息“周伯通曾有一个儿子”,于她是隐秘的不可知的,现在,这个儿子却找上来了。她能高兴吗?
我理解了,同时,也抱歉自己因一时激动而表现出的没心没肺。这个女人,在周伯通身边的女人,无论是周伯通先生的什么人,对于一桩隐秘的曾与公众隔绝的往事,反感并拒绝接受,却是人之常情啊。隔了几天后,我换成手机再去电话,接听电话的还是那个女人,我首先为上次在电话中的没心没肺表达歉意,然后诚恳地介绍起事情的来龙去脉,女声冷冷地插话道,这个地址你可以找到周伯通,开发区静心路东亭街11号。
中午午休,我竟然做了一个短暂的梦。
梦中,我回到了童年,回到了家乡的无忧潭边,我蹲在一处石阶上看潭水。传说,这个无忧潭下面有一个宗庙,倒着矗立的宗庙,宗庙周围是水下通道,可以连通长江南北。马脸叔给我们讲过多次,没有人信,但是我信了。我蹲在潭水边,看见了自己,一张青涩不乏秀气的脸庞,大而黑的眼睛有些模糊,却直透我心胸。我的面庞贴在水面,遮盖下面的东西。于是,我伸手拨开再拨开,水面浮荡层层涟漪,涟漪很快平静,就在平静下来的瞬间,破碎的光影的缝隙中,如同庙寺屋顶的黑影斑驳可见,接着,我看见隐藏在水里面的青石廊柱,廊柱上的刻雕,还有移动的祥云,还有层叠的飞檐,飞檐上青苔密布的凤神,再接着,我看见一条通道,横亘整个魅影般的宗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