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林波的盛餐(小说)
一、饥饿的纯净
林波似乎是结婚以后才考虑“爱情是什么”这样深刻的问题。在这之前,林波认为爱情就是纯净。每当有人提到爱情这个名字,林波就像于风尘雨雾中见到一隙天空,就会想到淡蓝、浅黄等素净的颜色,想到乡村及村边一簇又一簇蒲公英。林波和丈夫结婚以后就惶惑了,因为她发现纯净像晶莹的瓷器一样,他们一不小心就打碎了。
林波的丈夫先是在一家大专院校教哲学,后又调到某机关做了一名小职员,常常没黑没夜地为单位的领导写这汇报那讲稿的。用丈夫自己的话说就是:“喝黄水尿黄尿,省老婆费灯泡。”夜里困倦,丈夫为了赶材料只有喝浓茶解困,林波想和丈夫说话的空也没有。林波和丈夫都是学哲学的,有时想和丈夫谈谈哲学,但是常常是林波谈着谈着丈夫就发出了轻微的鼾声。林波觉得丈夫把爱情放弃了。
林波毕业分到报社副刊,自然有很多社交机会,交过几个男朋友。林波想和这几位建立一种超越两性关系的、纯精神意义的朋友关系,但林波很失望。林波第一个男朋友是一位艺校的画家,他的画纯净而又悠远,常使林波想起有关永恒、美丽之类词汇。林波常和他一起到艺校不远处的梨园中讲故事,有时林波讲,有时他讲,从梨花开放讲到雪梨飘香。林波觉得他们之间的故事讲到了一种很高的境界,像他的画一样纯净而悠远。有一天,林波想讲故事时发现画家把手放在了林波的腿上,林波慢慢转过头去,看看远处淡远的云彩一片一片被夕阳抹红。林波再也没讲故事。画家讲故事时,林波觉得他的声音从隔世游来,带着许多世俗的灰尘。
林波第二个男朋友是一家科研单位的工程师,秃顶,站在人群中德高望重的样子。林波和工程师从不讲哲学,工程师也不讲。他讲人生,用他半生的沧桑启迪林波。林波那段时间无论工作还是生活就少走了很多弯路,林波觉得丢失的纯净又沿着工程师那浑厚又温暖的声音回来了。有一天,林波和工程师谈一本书,有关生命能载重载轻的。工程师在不经意间把话题转到爱情的主题。工程师很激动,浑浊的目光一次又一次被自己的语言打湿,他从柏拉图式爱情一直谈到艾青和高瑛的忘年恋情。林波听得很累。林波在一个风轻云淡的午后听一位长者大谈爱情,长者的声音由浑厚变得低缓,由熟悉变得陌生。林波在听到长者诺诺的说出那句话时,林波觉得她已经站在冷风中等了很久了。
长者说:我们俩只差20岁。
林波说:我们俩相差数百年。
林波在说完这句话时发现一下子放松了。她发现她像一位洞悉所有秘密的女妖一样,只是不甘心一切如此简单而委琐,所以她一直站在心灵的彼岸,等待结局缓缓飘来。林波从老式藤椅上站起来,她坐得太久了,腿有些麻,她在低头捶腿时看见浅驼色长裙下摆不知在何处蹭上了一点灰尘,林波轻轻掸掉那点污浊就回了家。
林波最后一次交男朋友是去年春天。林波参加一家文化单位的春游。漫天雪白的梨花让林波想起了和她一起讲故事的画家。林波很想和一个人讲一讲画家,讲一讲对纯净的向往。林波没看见一个很高很瘦的男人站在旁边。林波在车上听人介绍说他是一家公司的经理,是这次活动的赞助者。经理拿了一大把梨花,满脸历尽世事洗礼又不甘沉没的豪情。林波很激动。林波想真悟佛理禅经的,必是大起大落之人;向往真纯明净的,必历污风垢雨洗涤。林波发现经理能大段大段地背诵莎士比亚的戏剧台词,从《哈姆雷特》到《仲夏夜之梦》,林波和经理的谈话就显得很诗意。诗意是经理说的,他说已丢了很久。
林波和他第二次谈话是在一家叫怡潇园的餐馆。那天经理打电话说约了几个朋友,都是文化界的,想坐在一起找找感觉。林波走进餐馆才发现经理骗了她。林波不习惯经理的骗术,林波发现自己又一次站到了岸边,她最不愿意看到的结局已顺水漂来。林波好像没有说服自己不要再等待,林波还抱有最后一缕幻想。经理把她领到一间高间,电视上一位妙龄女孩穿着三点式泳装载歌载舞。经理要了很多菜,林波挑挑拣拣地只是吃。经理说你的吃相很特别,像只鸟。林波笑了笑。经理就给夹菜,林波怪怪地笑说:“我要一次吃个够。”经理显然被林波这句话鼓舞了,把手放在林波脖颈上,很熟练很投入地抚弄那些细软的头发。
它已经到岸了。林波又一次怪怪地笑了,林波说你把纯净拿走了。经理停止了抚摩,意味深长地看着林波。林波说:你把纯净拿走了。
林波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觉得经理像桌上的餐布一样永远也洗不白了。林波走到风里才感到脸上有泪。林波的眼泪流了很长时间。林波发现男女之间有关纯净的向往只残留在一两个女人心里,男人恐怕都对他对面的女人抱有带她上床的幻想。
晚上,丈夫照例奋笔疾书,她坐在床上看着丈夫的背影。林波在一瞬间感到真正属于自己的也许只是这个背影而已。她用手轻轻揉捏着丈夫的双肩,说:给我讲讲哲学吧。
二、餐后的桌布
林波常常想起一个叫青的人。他从十六岁就给林波写情诗,一直写到林波25岁结婚。听说林波结婚第二天青径直去了林波家里,青对着林波的照片看了很久,看得连一直阻止青进家门的林波的母亲都很伤感。
丈夫加班加点的时候,林波就想起青和他的情诗。林波听说青在外地开了一家服装店,后来和本店的服务员结了婚,生有一个女儿。
日子一天天过去,林波谈哲学的欲望渐渐被柴米油盐的滋味淹没。林波就想相夫教子安于家道也是颇有情调的。但林波不能忘掉青,林波觉得青即便和别的女人结了婚,真正情感意义上的青也是属于她的。林波对青的怀念像雨一样淅淅沥沥地,湿润着林波在现实面前的空乏。林波想:灵与欲她会永远拥有前者。林波把那段简单又真挚的情感历程过滤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把青冲洗成她心目中最纯净最钟情的男人。林波因此拒绝丈夫之外的一切男人,有了青那份冥冥中的爱和丈夫给予的那份实实在在的日子,林波已经不需要什么了。
三年后的一天,林波要到离海很近的一个城市出差,林波在梦中无数次听到涛声。林波向往那种浩淼和深邃。那天林波准备了一个很大的手袋,希望捡点海贝、珊瑚、雨花石之类能透出几分韵致的东西。和林波同去的有位女友,常把日子装点得分外妖娆的那种女人,每天都必须挤出二个小时来化妆、护肤,熨烫衣服。女友走到街上连树叶都会灵动而多情。女友喜欢逛服装店、首饰行。踏进那个陌生的城市,在离办事单位较近的一家宾馆卸下旅途的疲惫,女友就迫不及待地拉着林波转商店。从芙蓉路转到乐华街,女友买了一大堆花花绿绿的衣服。林波不是看不上,就是看上舍不得买,林波就产生出女人特有的一份失落。林波想:不能让女友看见她空手而归。林波就拉着女友接着转,在一家十几平方米的服装店里看上了一件淡蓝色的真丝长裙,袖口开得很大,像清朝的女服。女友说:你穿在身上会显得宁静飘逸。林波想杀价时感到身上有犀利的目光在游动,她下意识地一抬头,多年未能谋面的青正怔怔地凝望着她。林波好像不具备承受真实的能力,林波望着青,觉得幸福、痛苦、渴望、失望、等待、失落,一切最难言喻的情感一下子塞满了胸膛。
“你怎么能找到这里?”青愣怔了很久,操着变味的乡音问林波。
“出差。”林波低低地回答。林波想说是善良的神牵引我来到这里,但林波怕这话会让自己流泪。
“喜欢你就拿走吧!”青的声音很枯涩。
林波想:岁月已经把那些情诗的水分吸走了。林波迟疑着,林波设想过多次与青重逢的场合,唯独没想到他们会成为买主和卖主。
“我只是随便看看。”林波又一次说岔了话。她本想问问青这些年过得好吗之类能挽起几分回忆的话题,但她无意中看到青手上戴着一枚硕大的金戒指。林波不喜欢戴首饰的男人,或许因为林波本身不喜欢首饰吧。青的戒指让林波看到他们之间的距离。林波在胡思乱想时看到更衣室里走出一个年轻的女人,着装十分艳丽,妆也画得很粗糙,但很漂亮。女人看了看林波说:“这件剩最后一件,216,要还可以再便宜点。”
林波说:“我只是想看看。”林波说着下意识地瞅了青一眼。青低着头,很仔细地用衣架撑起那件裙子。然后青说:“我按批发价卖给你,你拿140元钱。”青的声音又恢复原有的圆润浑厚。青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在女人转身时,拍了一下女人的后背,女人就兴奋地又拿出另一件淡黄色麻纱长裙推荐给林波。林波想了想,拿出216元钱放在了柜台上。林波拿着裙子走出服装店。林波在阳光下发现那其实是一件十分俗丽的衣服。
林波发现海远没有她想象的美丽,蓝汪汪的一片水,水面上漂着一些游人弃下的果皮屑、食品袋。水波拍岸时会激起一阵浑浊的水花。所有的景致都是人的情感和智慧赋予的,林波想。林波没捡一粒海贝,林波到书店买了一本《哲学的童年》。林波想:丈夫已很久没读哲学了。
三、情人的刀叉
林波发现丈夫终于彻底放弃哲学了。林波从海边买来的《哲学的童年》,他只随手翻了翻,就扔在了书架上。丈夫忙于写材料,常常写得昏天黑地,满写字台都摊着各种参考资料。有时丈夫会从那种《开放与探索》之类刊物中大段大段地摘抄,丈夫的材料就成了机关里最令丈夫骄傲的东西。林波有时向丈夫试探性地提出一两个哲学问题,但每次丈夫都会用无奈又嘲讽的语言将林波的兴致消灭净光。林波隐约感到丈夫心理上在承受一种无形的折磨,他的心灵在进行一次蜕变,这是多么可怕呀。林波想,丈夫只有在理性的光辉里才会光彩照人,一旦沉入世事纷争就会成为最脆弱最容易受伤害的人。林波只是因为不愿伤害丈夫的自尊心才迟迟不敢告诉他。
这是林波的错误,这是林波后来才悟出的。
丈夫情绪最低落的时候,林波正为唯一的弟弟跑分配。弟弟财经大学毕业后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单位,一些像样的单位,一听弟弟是学企业管理的,头就摇得拨浪鼓一样。进党政机关又没过硬的关系。林波在为弟弟跑工作时才发现这个小城或许不需要太高的文化,多一个卖菜的比多一个大学生更迫切。但林波不甘心,林波动用了能找到的一切关系,但弟弟还是分到一家生产冷冻食品的街办小厂。弟弟已在家待得十分腻烦,就想去报到上班,但母亲态度十分强硬。母亲把饭碗“叭”地摔在地上,怒斥弟弟:“进这个厂子就别进这个家!”
林波对母亲这个举止很熟悉,母亲就是用这个举止掐断了林波和青的恋情。母亲当时把碗摔在地上,大声对林波说:“要青就别要妈。”林波选择了要妈。但弟弟经过了几天冷战,终于使母亲勉强同意去报到。条件是在这之前要做最后一次努力,倘或有体面一点的单位,还是要放弃冷冻厂的。弟弟也同意了。但林波知道,弟弟已打定主意去冷冻厂。因为林波发现弟弟已经偷偷把冷饮厂的规模、现状、前景、产品、设备等情况一一记在了小本上,本子后面是很多电话号码,最高级别的是省进出口公司的。“他是我同学,”弟弟对林波说:“一口流利的日耳曼语,所以才进了那单位,他会对我有帮助的。”
林波为弟弟感到骄傲,林波发现弟弟在现实面前老练而又机智。林波想:弟弟的路比自己要顺,要宽广。
林波象征性地隔三岔五就向母亲汇报一次说又找了某某局长,某某主任之类,但结局总是不理想。林波专门找母亲麻将玩兴正酣的时候去汇报,一来二去母亲自己也不耐烦了。母亲说:“好啦,不怕现眼就去上班,堂堂国家财经学院的大学生,上街办工厂打杂……六饼,谁刚发的红中,我都没碰,把嘴巴当屁股啦,也不说一声……”林波冲弟弟莞尔一笑,弟弟如释重负地甩甩头发。弟弟甩头发的样子十分潇洒。
林波在向丈夫诉说这一切时,才发现丈夫已经很长时间没写材料了。丈夫头发乱蓬蓬的,一喘气嘴里就散出一种异味。丈夫常借题发挥,牢骚满腹,有时也会骂街,极粗俗的,林波听着很刺耳。后来才打听到,原来丈夫的单位由于机构改革,突击提拔一批年轻干部,单位上几个丈夫同年龄层次的人都提了,连原来办公室通讯员小刘也到下属某局做了副科长。小刘从来不会写材料,但小刘常年给主任买早点。丈夫从不给任何人买早点,包括他自己。丈夫只会写材料,写得整个市委大院都知道他的材料领导无须改一字一句且下午布置当夜出稿,从未超过两天。丈夫因此就有写不完的材料,分内的、分外的、本单位的、外单位的,从领导讲话到死者悼词无所不包,写得洋洋洒洒,誉满全院,但提干时,丈夫的材料成了一堆又一堆废纸,堆在那些头头脑脑们记忆的角落里,没有人再提起。丈夫这才发现他的满腹经纶一旦离开了哲学就只是一堆易为人所用也极易为人所弃的废纸。
那些日子,丈夫的失落很夸张地写在脸上。丈夫的写字台收拾得一尘不染,大有金盆洗手之势。那些头头脑脑们就亲自找上门来,丈夫就躲出去喝酒,有时很晚才回来,满身酒气,满嘴脏话。林波几次劝说都被丈夫粗鲁地阻挡了。林波觉得丈夫离开了学校,离开了哲学就注定了他的幻灭。林波亲耳听到丈夫向一伙相知不深的朋友吹嘘说:他和××书记关系甚密,铁哥们。林波那时觉得有什么东西从心里跌落了。林波为丈夫惋惜。丈夫在学校是迷恋黑格尔的,而今,黑格尔在沉默,他越过世纪之光冷冷地看着一个迷恋哲学的青年在世俗之网中自我毁灭。青年听不到他的呼唤,他无能为力,他看到林波的悲哀布满心头,无奈地摇摇头,在时间的灰尘之下渐渐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