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浩的冷处理让小丑的发泄没了着落。那些没有着落的发泄积攒得越多就越迫切需要一个归宿。它的归宿在哪儿呢？对，是马大壮。
　　 那天，马大壮率领一众小弟给小丑下了最后通牒，意思是只要能够完成马大壮的要求，从此就把小丑开除出他们的小团体，再也不无故找小丑的麻烦。所谓的要求其实很简单，就是那些小弟们沿着教室课桌间的过道儿坐成两排，小丑从教室后门进入，通过这条过道儿，小弟们不能闲着，他们会在小丑经过面前的时候往他身上啐一口唾沫，再踹上一脚，而马大壮就坐在这条过道儿的尽头处，嘴里叼着一支烟，等着闯过来的小丑帮他点燃。也不知马大壮从哪儿学来的这一套，简直是极尽侮辱之能事了。卢浩知道后，马上找到小丑，劝他不要答应。小丑笑了，笑得很轻松，他只对卢浩说了声谢谢，然后就走进了那间教室的后门。
　　 卢浩从教室外扒着窗户朝里看。他看到小丑和自己一样瘦弱的身体像纸片摇曳在那条过道上。
　　 小丑艰难地向前挪动，有时候刚刚向前迈出一小步，就又被踹回来，他的衣服上已经沾满了口水，甚至头发上也被不知哪个可恶的家伙吐了一口，脸上也挨了两口，他不去擦，也不护着，他的双手就那么倔强地揣在上衣的口袋里，一刻也没有拿出来过，身上挨了多少脚已经数不清了，他感到奇怪，怎么不觉得疼呢？啊，感觉不到疼痛真好！他闭着眼睛，狠劲往前闯。他感觉自己走了足够长的时间了，感觉自己就快接近终点了，就在这时，他猛地睁开眼睛，啊，自己判断的没错，马大壮就在眼前，这个家伙竟然有些害怕，是害怕，没错，也许是自己的眼神震慑住他，也许是此刻自己狰狞的面部表情恫吓住他，自己现在是个什么表情呢？反正是不好看的吧！
　　 马大壮只看小丑走到一半，就开始后悔了。他没想到小丑这么有骨头，这和他认识的小丑大不一样。但他不能把后悔的意思表达出来，要不然在众多小弟面前就丢了面子，以后还怎么号令他们？不行，当老大必须要压的住阵脚才行。当小丑来到他跟前的时候，他的后悔已经转变成害怕了。当他看到小丑那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到小丑极度狰狞的表情，看到小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的手，手里还拿着把明晃晃的水果刀时，他的害怕就变成了惊声尖叫。嘴里叼着的烟掉到地上，他快速转身想要逃跑，而就在刚刚转过身的一刹那，屁股上传来了锥心的疼痛，他的惊声尖叫变得像待宰的猪一般，虽然叫的惨烈，但他忘了逃跑，就这么翘着屁股，好像挑衅似的，准备迎接第二下。
　　 小丑在刺出第一刀的时候是有些胆怯的。但是当他刺中那第一刀，听到马大壮尖锐的惨叫，看到鲜红的血慢慢洇开像一朵娇艳的花正在开放，他就有些喜欢这种感觉了，原来他才是正义的，他现在做的不正是惩罚邪恶吗？起初的胆怯被正义感一扫而空，他兴奋地又刺出了第二刀，第三刀，正当他要刺出第四刀时，马大壮肥胖的身躯已经摔倒在地。看着马大壮在地上翻滚，他没有乘胜追击，恐惧感在最初的销声匿迹之后，此刻正一波接一波袭来，他被这恐惧击打地愣在原地，和他一起发愣的还有那帮小弟们……
　　
　　 三
　　 作为一个美人胚子，小小年纪的秦俊歌已经开始理解魅力这个词的含义。那是一种奇异的力量。魅字以鬼为偏旁部首，鬼是虚无缥缈的，却为人所不能为，鬼是躲在暗处的，却往往控制着光明，鬼是无孔不入的，是无质无形的，是令人畏惧的……她不否认外在美的重要性，但真正的魅力是内在的，发于内而溢于外，只有内在才是那鬼最佳的栖身之所。是的，她心里住着一个鬼，现在那鬼还很羸弱，她必须悉心喂养，它才能茁壮成长，才能展现出不可思议的力量。啊，我们的秦俊歌多么早熟！但她的样子总是显得人畜无害，可爱天真，不谙世事。
　　 其实，秦俊歌是有点喜欢卢浩的，在那个尴尬的吻之前就已经有点喜欢了。她觉得卢浩是与众不同的，是鹤立鸡群的，尤其比那个马大壮强。她想，卢浩心里也藏着一个鬼吧，原来他们是同一类人。她确信卢浩也是喜欢自己的，这个很重要。她知道在校园里有很多男生都喜欢自己，但那些喜欢都不值得她当回事，只有来自卢浩的喜欢显得那么重要，因为他们是同一类人，因为那至少可以证明自己关于魅力的修炼没有白费。
　　 喜欢到底是怎么一种感觉呢？她还不明了，只是那种感觉太奇妙，每次看到卢浩，心里就会有很多泡泡生发出来，慢慢地，慢慢地填满整个胸腔，由于自己极力压制，那些泡泡又慢慢地渗透进其他器官，渗透进自己的血脉，骨头之中，痒痒的，痒也是一种轻微的疼吧！她想，假如自己一直压抑下去，会不会积累出撕心裂肺的疼痛来。她的这个设想在多年以后成为现实，当再一次见到卢浩，她以嫁做他人妇，那些本以收进心底的痒，一下子被激发出来，变成了彻骨的疼。她知道那种疼的名字叫爱。
　　 她和卢浩刻意保持着距离，没有人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六年级这一年，她的学习成绩和卢浩不相上下。每次考试，不是她高一点，就是卢浩高一点，两人的分数也没有实质性的差距，十分左右。其实能保持这样，说实话，她已经感到有些吃力，但是她见卢浩也没怎么用功的样子，就很不服气，于是更勉力为之，争取能彻底打败卢浩一次。除了更加努力，她还动了些小心思，决定要在考试中给卢浩制造点儿小麻烦。哈哈，马大壮值得利用一下。那个家伙总是对自己死缠烂打，都烦死个人。
　　 那天，马大壮又来找她，说是有几道数学题不会做，特意来请教。她的爸爸妈妈还有爷爷也真是的，都没挡一下就让他进了屋，带着笑问了几句，就以不能打扰孩子们学习为由陆续走了。屋里只剩下她和马大壮，马大壮就涎皮涎脸露了原型。
　　 “俊歌，你到底能不能做我的女朋友？今天给个痛快话。”马大壮这样问着，脸上却绽放着胸有成竹的笑容。
　　 “你想的美，看看我长什么样儿，你长什么样儿？活像只癞蛤蟆！”她也面带微笑地说。这实在是没办法，爸爸嘱咐过她，让她千万不要得罪了马大壮，说马大壮在他爹面前很有分量，不能因小失大。所谓的大，好像和选举啦，赞助啦什么的有关。所以这极具侮辱性的话，也说的像小女孩撒娇一般。
　　 “我听说癞蛤蟆是专门吃天鹅肉的。”马大壮嬉笑着说。
　　 “你给我滚出去，别在这烦我，这都快期中考试了，你有点正形没有？”她稍微加重了点语气。
　　 “答应做我女朋友怎么了？你又不吃亏。再说了，咱们两家也算门当户对，我爸说了，现在把你发展成女朋友，将来再发展成老婆，这叫什么来着？对，强强联合！你爷爷从村支书的位置上下来，你爸爸要接上，还不得靠我家支持……”马大壮正得意洋洋地说着，忽然看见一只小手，五指弯曲成爪，直奔他面门而来，他下意识地抬起手一搪，忽然感觉到胳膊上一疼，再一看，那胳膊上已经多了两道血印子。
　　 “你他妈干嘛？我……我……”马大壮抬手就要打，但只比划了几下，终归没打下去。
　　 “我呸！你除了会靠着你老子，还有什么能耐？想追我不难，凭自己本事。这次期中考试，你如果能进班上前二十名，我就同意和你约会，要不然你再来烦我，我挠死你！”说着，她还特意挥动了一下“爪子”。
　　 “我就稀罕你这泼辣劲儿。好，咱可说定了！”马大壮说完，转身走了。
　　 秦俊歌看着马大壮出了屋子，身子松下来。她想，马大壮为达到目的，一定会在考试中作弊，只要他作弊，一定会去找卢浩，那么卢浩会不会答应呢？她忽然有些后悔了，感到自己有点鲁莽。
　　 假如卢浩知道了打赌的事，一定不会帮助马大壮作弊，那么马大壮会不会对卢浩不利呢？假如卢浩答应了呢？那自己就成了自作多情，多么尴尬，多么失败。假如卢浩因为马大壮的威胁而屈从，他会不会怪自己呢？纷乱的心绪剪不断理也乱。午后的阳光照进屋子，空气中的微尘在这种暖洋洋的氛围中显得很活跃，她静静地注视着金灿灿的光线，注视着那些微尘的漂浮，时间一秒一秒的静静地缓慢流淌，她的心也跟着慢慢平静下来，她的平静也和那些微尘一样多了些漂浮感。
　　 于是，她决定怀揣着这种漂浮感看待事情的发展，她故意表现出漠不关心的样子，她没想到卢浩会因为作弊的事成绩被取消，她揣测卢浩是故意这样做，真聪明，既保护了自己，也保护了她，同时也打击了马大壮的气焰。她觉得对不起卢浩，她决定今后对卢浩热情一点。她没想到事情还有后续的发展，最后竟然到了不可控的地步，而且影响之深远，直接改变了几个人的人生轨迹。
　　 首先是小丑，因为持刀行凶被警察带走。学校把他开除，并把他的劣迹写入档案。据说小丑的父母去央求马家，磕头爬跪的也不顶用。马家坚持依法办事，从严处置，拒绝私了。
　　 马大壮屁股上多了几个眼儿。按理说他皮糙肉厚的应该没什么事儿，但是偏就这么寸，其中一刀伤了神经，听说这种伤很棘手，就算治得好，也很难恢复，估计得落下终生残疾。
　　 卢浩决定去市里上初中，要去最好的学校。他最近非常努力，打算在升学考试中取得好成绩以拿到最好学校的“门票”。听说他和家里商量过了，他爸爸对他的雄心壮志非常支持，好像把光耀门楣的希望全都压在了他身上。秦俊歌在卢浩的刺激下也异常努力起来，以期和卢浩一起离开村庄奔向城市。奈何最好的学校很高冷范儿，他们的小学只能拿到一个名额，而且还得在成绩超过录取分数线的学生里选。最终，卢浩如愿以偿地拿到了“门票”，而秦俊歌仅以八分之差被拒之门外。
　　
　　 四
　　 故事到此为止已经告一段落，但还远远没有结束。多年以后，当卢浩选择回到家乡时，这个故事又以一个崭新的面貌呈现出来。就像一台机器经年运转，早已到了负重不堪的境地，卢浩的归来，便是为了一次彻底的修理。这似乎是命运使然，也有些类似情怀的东西在里面。卢浩自己也这样想，当年自己选择努力从这片土地上出走，如今，另一个自己又努力地想要走进这片土地，似乎一切都不一样了，不一样的熟悉。
　　 他望着车窗外，现在是傍晚时分，天色慢慢暗下来，那些模糊不清的景物从眼前一晃而过，等到跑远了才渐渐显出轮廓来，比如一些树，一些车辆，或大或小的广告牌，比如一些心绪，一些记忆。眼前浮现出几张稚嫩的脸庞，他轻轻念叨着一些名字。当他叫出秦俊歌这个名字，有些迟疑，有些沉吟，脑海里那个俊俏的小女孩总是摆出幽怨的表情。幽怨对一个小女孩来说是多么的不合时宜，但偏偏是这种不合时宜的幽怨让少年的他无地自容了，他只能尽量躲着她。有一天，她终于堵住了他，还是在那个回家必经之路的铁道洞，道洞里还有未干的泥水。她就站在其中，出淤泥而不染。她没有摆出那令他难过的幽怨表情，而是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仿佛把周围都照亮了。
　　 “你为什么老躲着我？”
　　 “我没有啊！”
　　 “你就快走了，我想送你点东西。”
　　 “不用了吧！”
　　 “你过来。”秦俊歌冲卢浩招招手，卢浩向她走过去，等到走近了，秦俊歌猝不及防地在卢浩的脸蛋儿上亲了一口。
　　 “这就是我送给你的。”她说完就转身跑远了，只留下站在铁道洞里发呆的卢浩……
　　 随着年龄的增长，卢浩越来越懂那个吻的意义，但又说不清，或者说他主观地赋予了那个吻诸多意义，甜蜜的，酸涩的，辛辣的，五味杂陈，既复杂又单纯，它是多么值得揣摩，每一次想起都会有不同的感觉，这些感觉伴随着自己的境遇，又衍生出很多情绪，情绪又派生出更多的感觉，啊！无穷无尽地延伸，到现在，这些感觉的丝线把他缠绕起来，几乎到了密不透风的地步，这让他的表面越来越坚硬，内心却越来越柔软。这几乎已经形成了一种常规，很多和他接触过的女孩子都会认为他是一块木头，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内心感触是多么丰富，情感是多么热烈。他终于明白，秦俊歌送给他的吻原来是一把锁，钥匙还掌握在她手上。或者他身上并不只有这一把锁，而是有很多把，钥匙都被遗落在家乡，所以他回来了。
　　 他回到家乡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要在自己熟悉的土地上创一番业绩。现在不是流行年轻人回乡创业吗？所以他就辞掉了在遥远城市中优越的工作，以一种毅然决然的姿态扑奔家乡。为此，他和处了一年多的女友分手。为此得罪了公司的老总，也是他的准岳父。为此，他被身边很多人当成傻子，未来也许更多人把他当做傻子，包括他的父母，亲朋。他承认选择回乡很大原因是受到了感情因素的左右，但是，他的选择不是无的放矢的。他做了充足的准备，包括资金储备，投资方向，市场调研，创业规划，关节门路等等这些几乎都不是问题。问题在于他是自己一个人，是孤军作战。人多力量大的道理谁都懂，奈何己之所欲，勿施于人，没人赞成他的选择，所以就没人成为他的伙伴。因此，他决定先从小处着手，逐步做大。
　　 不出所料，他的回乡引起了轰动效应，尽管再低调行事也不行。自从他从被城里最好的中学录取开始，他就被逐步塑造成了一种自带光环的形象。后来，随着他考上重点高中，名牌大学，读研，到参加工作，甚至谈恋爱，每一次人生转折，那光环都会迎来一次全方位的加持，这和他父母，亲朋的宣传是分不开的。这次，他把那束缚的光环强行剥离，仿佛带着点血腥气地回到家中，首先对父母就是一种沉重的打击，阻力也随之而来。在经历了最初的激烈谈判以后，他和父母陷入了冷战之中。他知道这种沉默背后一定酝酿着另一场更加剧烈的暴风雨，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权且当作一种磨练，假如连这点挫折都挺不过去，还谈什么创业？那么就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可暴风雨真的到来时，总会让人措手不及，即便你已经准备好去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