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马大壮突然打来电话，先是埋怨他几句，说回来为什么不通知一声，也好为他接风洗尘什么的。接着就约他去参加聚会，说什么老同学之间联络联络感情，请他务必赏光。他推脱不过，就答应了。这是他回家这几天，第一次在公开场合露面，原以为真的是老同学间的聚会，等他到了约定地点，发现哪里是什么老同学聚会，在座的都是马家人和秦家人，包括马父，秦父，秦俊歌也在。这是要干嘛？他起初有些摸不着头脑，但马上就隐约意识到他们摆这个饭局的目的了。
　　 他的措手不及来自于秦俊歌，确切地说是来自于秦俊歌和马大壮的关系——夫妻。他是不敢相信的，曾经灵秀脱俗的人儿，如今坐在他对面泯然众人，尽管她看起来还很漂亮，尽管她穿着得体谈吐大方顾盼生辉，但她此刻已经是马大壮的妻子。他忽然感觉有些心疼，就像是身体里的什么东西被绷断了。雅间里雾湿的玻璃窗，显出一种溺水般的沉静，屋里的人们觥筹交错，泥泞的嘈杂。此刻，他必须身处这种泥泞之中，小心翼翼地应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多年前的铁道洞之中了，那个马大壮又抓着一把泥朝他嘴边送来，而当年的可人儿，此时的秦俊歌却在一旁敲着边鼓，脸上盛开出一朵接一朵娇艳的花。
　　 这个饭局其实就是为了拉拢卢浩为马家打工。卢浩知道这是父亲请马家父子这样做的，心中发酸，脸上发烧。他不明白父亲这是怎么了，难道他卢浩在家乡除了去马家打工，再没有别的出路了吗？他从小对于马家就有一种天然的鄙夷，在这饭局上，那种鄙夷被如此强烈的激发出来，包括马家的不可一世，秦家的拍马溜须，包括秦俊歌的妥协，包括父亲的乞怜，这一剂剂猛药全都作用在卢浩那颗既坚强又脆弱的心上，他有些承受不住了，他必须马上离开这里，离开这污浊的泥潭，到外面去，去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他强忍住心中的鄙夷，面带笑容地敬酒，借机猛灌了几口白酒。辛辣的液体进去口腔，流经食道，穿过贲门，淅淅沥沥地洒在胃粘膜上，随即就蒸腾一股恶心感，他不经意地露出点笑意，然后跑出去，畅快地呕吐，真好！
　　 他抬起头，身体有些发飘，有些轻快。他回过头，发现饭店门口站着的身影，灯光从她身后刺过来，那身影看上去就有些虚无缥缈了。
　　 “你没事儿吧？大壮让我出来看看你。”声音从那影子中幽幽地传出来。
　　 卢浩听出话里的关心，也许独处的时候，她还是她吧。可那又怎么样呢？这些年她毕竟变了颜色，脸上写着对命运的“讨好”，她再也不是那个灵秀的女孩了。可自己还是当初的自己吗，自己不也是把那些鄙夷都深藏心底了吗？人究竟是怎样一种生物啊！他们不活在任何一种评价体系里，用好或者坏来形容他们会显得很乏味。最近，他常常听一首歌曲——晚风扶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那种既苍凉又温暖的意境，常常让他眼睛湿润。人总是不停地送别过去的自己，每当告别，总有眷恋，拖曳着“朝看水东流，暮看日西坠”的惶恐不安，因为一去不回头。
　　 当卢浩也想用一种温暖的声调回答秦俊歌的关心时，马大壮却出现在她身后，所以那些刚刚涌上心头的温柔的话，霎时间又变成了冷冰冰的客套。最后，卢浩托辞身体不适，连饭店大门都没有再靠近一步。
　　
　　 五
　　 小丑是最早知道卢浩回来的一批人之一。对于卢浩的回乡，小丑心里是有些兴奋的。可兴奋点在哪里呢？他不清楚，只是感觉心里刹那照进了一缕阳光，暖洋洋的，他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体会过这种滋味了。他多想和昔日好友热情地打招呼，但是不能，为了那一点可怜的自尊，他知道自己的自尊在别人看来也许什么都不是，但是他自己当回事，那一丝经过肆意挥霍，如今硕果仅存的自尊值金子值银子，被他无比珍惜地呵护起来。多年来，这种呵护已经成为他最重要的习惯，他因此变得木讷，不苟言笑，他因此渐渐把自己孤立在人群之外，成了一个边缘人。
　　 那天，小丑发现卢浩从巷子口低着头慢慢地朝里走。当时小丑正在门口清理振压器上沾的泥巴，他一会儿就要下地干活。他发现卢浩出现在巷子口，本能地想要打招呼，但是卢浩低着头，根本没有看到他。忽然，他多年的习惯开始作祟，于是他趁着卢浩还没有抬头，逃跑似得一闪身躲进了门洞儿中。小丑就这样躲在半扇大门后，感觉卢浩从大门口过去了才探出头来。卢浩果然已经走过去了，再走几步，卢浩就到家了。小丑盯着卢浩的背影看了一会儿。
　　 小丑没想到那天在田间还会遇到卢浩。他远远地就瞟见卢浩在田间小路上散步，还是低着头，像在想什么事情，无所事事的，有什么心事似的。小丑很了解卢浩，尽管很多年没有过交集了。他们在一条小路上相向而行，一个步行，一个开拖拉机，慢慢地接近。这时小丑看到卢浩抬起头，小丑的眼光就游离起来，假装没看到，他的余光瞥见卢浩扬了扬手，那只白皙的手，在阳光下防护挥出一片阴影，又仿佛把散落的阳光聚拢起朝他掷过来。幸运的是，他到达了目的地——一块播种后需要压实的田，于是他快打方向盘，驶进了那块田。小丑心怦怦跳，没敢回头看，等他从田垄间打了一个来回，发现卢浩的身影已经不见了，他心中又有点失落。
　　 后来，小丑向卢浩描述自己此时的心境时，只用了一个词——自卑。那时他已经是卢浩的合伙人，帮助卢浩打理种植业。他是拿自己和自己的地入股。人一旦慢慢建立起自信，就可以直视过去的自卑了，因为他心里已经驻进了阳光，那些自卑的情绪便无所遁形。
　　 小丑建立自信的过程并不像他自己想的那样艰难，那是自信心遭受一次又一次打击，最后快要消失殆尽了，却终于有一个机会得意重新建立，那应该叫做否极泰来，这个机会是卢浩给的。
　　 小丑的父亲把小丑的地出卖给了马家。马家的一个家具厂因为妨碍高速公路的铺设被迫迁移，他们看中了小丑的地，想用自家的一块地换。马家的那块地根本不打粮食，而且面积也小。而小丑的地无论是从位置上还是面积上，都是建厂的上上之选。最主要的是马家找风水大师看过了，大师说了，如能在此地建厂，财源广进。于是马父和秦父就找到了小丑的父亲，晓之以理，诱之以利，恫之以力，在加上马大壮的胡搅蛮缠，说什么自己的残疾就是拜小丑所赐，那块地就算是给他的补偿也不为过。最后迫使小丑的父亲把地换给了马家。马家可能也觉得有些过分，所以答应在厂里给小丑安排一个工作。
　　 小丑开始死活不同意。在他看来，这件事是极度侮辱自尊的，他护卫了多年的那一点脸面不能贴到人家屁股上去。为此，他差点和自己的父亲动手。当他朝父亲举起拳头，父亲正一只手揪住他的袄领子，一只手扇他的耳光呢，那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在他脑袋里震荡。父亲看到他举起的暴着青筋的拳头，愣住了。他也愣住了，忽然，他猛地蹲在地上，抱头痛哭。父亲半晌才缓过劲儿来，朝他啐了一口，狠狠地说：“看那个没出息的式式！”父亲说完又使劲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
　　 小丑默认了这样的结果，他去了家具厂上班。马家给小丑安排的工作是装卸工，这份工作是整个厂最累的了，虽然有些工具辅助装卸，但是主要还是靠人力，而且要极其小心磕碰，如果不小心碰破了漆皮，就要被罚款，工资也不高。最重要的是来自周边同事的孤立，捉弄和冷嘲热讽。小丑总是想，他们和自己干着同样的工作，他们的优越感从哪来呢？这期间，小丑的父亲找过马父，请求给小丑换一个工作岗位。马父却说这是在锻炼小丑，等小丑锻炼出来，会把更重要的工作交给他。
　　 就在前几天，小丑终于还是着了同事的道儿，把一个红木椅子给摔断了腿。一下子被扣了五百工资。小丑知道是有人在自己背后撞了一下，才导致自己摔倒的。但他没有辩解，因为他决定不干了，这次没有谁能阻止他，就算他父亲也不行。他甚至都没和父亲商量一下就辞职了。
　　 小丑辞职几天后，卢浩就回来了。他们重新面对面的第一次谈话是在田野里完成的。就像约定好的一样，又好像是不经意的。他们还是在那天田间小路上相向而行。这次卢浩没有低着头，小丑也没有半路拐弯，于是他们就相遇在一起。是小丑先开的口。
　　 “回来啦。”
　　 “嗯，不打算走了。”
　　 “回来干什么，在外面多好。”
　　 “在外面是给人家打工，回来时自己干。”
　　 “傻！回来能干个啥？啥也不好干，啥也干不成。”
　　 “你怎么知道干不成，你试过？”
　　 “不用试，就是不成！”
　　 “也许……我自己是不成，得拉上你。”
　　 “我能干个啥？”
　　 “种地啊！”
　　 “又是种地！种地能成事儿，做大头梦，我不赞成。”
　　 “小丑哥，你先别忙着拒绝，一会儿你到我家来，我给你看看资料。”
　　 “看了也不会赞成！”
　　 ……
　　 小丑心里是高兴的，原本以为自己和卢浩肩膀头不一边高，自己有些自惭形秽，可没想到真正和他交流起来，完全没有这种感觉。他没有看看错卢浩，卢浩也没有看错他。自从卢浩离开家乡的时候起，小丑就认定他会回来。这小子是个有艮劲的，从那次作弊事件上就能看出来。虽然卢浩没告诉过自己是故意害马大壮被老师抓，但小丑心知肚明，卢浩一定是故意的。嘿，今天去他家得问问他当年是不是故意的，怎么着，他小子得向我说几句好话才行。他这样想着，抬眼望向田间，那些正待收割的麦田，那些已经播种好的平整的土地，那些青草，葱郁的树，那些乡间平时看来寻常的景色，这一刻也变得不再那么寻常，似乎有些新的意义正在其中生发。
　　 他们真的成为了合作伙伴，开始为一个灿烂的远景去奋斗拼搏，劲往一处使，心往一块想。小丑顶着家庭的压力把自己的地都变成了试验田。偏偏那些能为他们带来收益的作物在那块不打粮食的田里长势最好。他们几乎长在田间，和那些作物一同栉风沐雨。乡亲们很好奇，那种作物究竟是什么呢？每天两个傻小子像养花一样小心翼翼。好奇心滋生出了嘲讽，嘲讽一浪高过一浪。他们两个却摆出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姿态。他们的家人都加入了那嘲讽的大军，卢浩的父亲和小丑的父亲甚至都不让他们进家门了。他们只好在田间搭窝棚。卢浩还买了两条睡袋，他们晚上就钻进睡袋，听着田野上的风声入眠。
　　 这天，夜空晴朗。转眼间卢浩已经回家一个月有余。天气还早，卢浩和小丑都睡不着，他们就坐在窝棚前聊天。
　　 “小丑哥，再有一个多月就到咱们收获的时候了，这几天我得联系联系买家，田里的事儿，你得多操心了。”
　　 “这个不用你说。对了浩子，我心里一直有个事儿老早就要问你了，你得实在在回答我。”
　　 “什么事儿？”
　　 “那我可问了啊，你不要恼。当年你帮马大壮作弊故意被老师抓住，除了你自己烦马大壮，还有没有别的因由？”
　　 “那个……就是我自己烦马大壮，没别的原因了。”
　　 “不对，当年你是不是看上人家秦俊歌了？”
　　 “没有，要是看上她，我就不离开家乡了。”
　　 “别扯！这件事儿我琢磨了这些年，就是觉得你对秦俊歌有意思。大老爷们，有就有，没有就没有，别遮掩！”
　　 “就算是，有什么用？秦俊歌已经嫁给了马大壮，人家现在吃香喝辣的。再说那都是小时候的事儿了，又不懂感情。”
　　 “我总算知道自己今天为什么混这么惨了。就是因为傻不拉几地看不出了眉眼高低来。当时要是知道你对秦俊歌有意思，我就不帮马大壮求你了。不过你说，我扎马大壮那几刀后悔不？”
　　 “要我说，你指定后悔了。”
　　 “要说后悔，我他妈肠子都悔青了！差点就坐牢，最后还赔了马家一大笔钱。你也知道咱们这儿是马家独大，我算是把马家彻底得罪了，你说能有我的好儿吗？可要说不后悔，我还真能硬气起来。你看看咱们这一帮子乡亲们，他们都不敢得罪马家，都在讨好马家，很多人甚至觉得欺负我就是在讨好马家，他们从来没有什么同情心，他们把马家的作威作福当作理所应当，只有我站在马家的对立面，而且这些年从来没有屈服过。”小丑说到这里有些激动，他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接着说，“我有一段时间是恨你的，把因由都归结于你，心想，你凭啥就离开了，逃跑倒是够快，是怕我报复呗！后来，我在村子里受到孤立，排挤，奚落，甚至我父亲竟然去乞求马家，高抬贵手赏我一碗饭吃，这是多么巨大的讽刺，你知道吗？这些年，我慢慢地不恨你了，我开始理解你的离开，我认定你还会回来，我知道你有着和我一样的心病。”小丑说到这，眼中闪着泪光。
　　 “小丑哥，谢谢你今天说出这些话，我很感动，也很自责。当年要不是我，你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如果我能拉住你，不让你走进那间教室，你就不会刺出那改变命运的几刀。你说的没错，我当年的离开是为了逃跑，而且想一去不回头。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慢慢感觉出自己有很多东西都遗落在家乡，我必须返回家乡找回那些被我遗落的东西。我这么说，你理解吗？”
　　 “好了，你酸文假醋地说的个啥，我听不懂。咱们不说这些不高兴的事儿，说说咱们收获之后能挣多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