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曾说过，在大饥荒年代，他的妈妈曾许多次在地里偷吃玉米或者豆粒，一直吃到自己的肚子鼓胀。回到家，用手抠喉咙，直到抠得呕吐，把那些粮食粒全部吐出来，再用水淘一淘，做成饭，给一群嗷嗷待哺的孩子吃。这样的情节，他也写在了他的小说里。在一些绅士看来，这样的举动也许真的让人恶心呕吐。但莫言却把他妈妈这样的举动看得圣母救赎一般神圣。在我眼里，那时候，我的妈妈，也是圣母！
　　 那时几乎所有人都被逼做了“小偷”。为了活命，就得偷！我和哥哥也一起偷过，偷粮食，偷瓜果，凡能充饥的，都从公家地里偷，偷来了，就能保命！
　　 那时候，为了活命，人类也将丑恶自私的本性都发挥到了极致。许多行为，都显得荒诞而丑陋。
　　 人死了，刚入土，就有人在夜里挖出来，大卸八块，放到锅里煮。
　　 有人创造了制作食物的绝招，将人和动物的大便放到锅里煮，煮熟了，吃！听我家乡人说，1960年，一个高中学生，为了当积极分子入党，在全校学生大会上，当着几千人的面，吃煮熟的大便，吃得津津有味！当时在场的人，个个瞠目结舌！
　　 那时的人们，为了生存，绞尽脑汁，花样百出，但还是饿死了许多人，有些人，终于熬过了那场天灾人祸，活了下来。
　　 当然，为了生存，也有人丑态毕现，可以将良心尊严弃之不顾！但是，不这样，他们就要被饿死啊！
　　 在那个年代，与你们相比，他们似乎活得更苦，更卑贱！
　　 而我，就是从那个年代里活过来的孩子！
　　 我们弟兄五个，都出生在大饥荒年代之前，而1960年和1961年两年里，大哥因为几张馍票，不忍含冤，上吊而死；两个弟弟都因为饥饿和疾病，在我的眼前艰难而痛苦地停止呼吸。而我，和二哥一起，磕磕绊绊，跌跌撞撞，竟然从大饥荒的年代走了过来，而且，今天，还活得衣食无忧，悠闲快乐！
　　 面对你们，胡杨!我怎能不感慨万千？怎能不觉得自己是幸运儿呢？
　　
　　 七
　　 那维吾尔老爹还说。恶劣的干旱环境逼迫你们家族世世代代养就了跟着水走的生长特性。塔里木河河道经常迁移，你们家族也随之迁移。因而，你们的种群也就东一片西一片，如天女散花。然而，正是依靠跟着水走的特性，你们才避免了自己家族的彻底消亡——虽然一天天在减少，但直到今天依然能够存活下来一部分，簇拥成依然波澜壮阔的胡杨林。
　　 维吾尔老爹也告诉我，他的先辈也曾经数度迁移，原因就是河道改道。水是生命之源，只有靠近河道，才能享受天山雪水的滋润，才能喝到水，用到水，确保他的家族一代代繁衍下来。河道每改迁一次，他们就被迫从干涸的旧河道迁离，迁移到靠近新河道的地方。所以，他们称塔里木河是“母亲河”，真是恰如其分。
　　 在库尔勒，我就亲耳听一个出租车司机告诉我，孔雀河是库尔勒人的“母亲河”。天山南端的雪水倾注到新疆最大也是我国最大的内陆淡水吞吐湖博斯腾湖里，库尔勒市就建设于从博斯腾湖奔涌而出的孔雀河两岸，这里的人们，吃的用的水都是孔雀河里的水。离了博斯腾湖，离了孔雀河，他们将何以生存？真是无法想象。
　　 在这一点上，和那个维吾尔老爹一家人一样，生活在塔克拉玛干沙漠周围——例如库尔勒所在的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喀什、和田——的各族人民，做出了与你们同样的选择。他们是从你们那里获取的灵感吗？
　　
　　 八
　　 维吾尔老爹说，在这艰难的环境里，你也有“流泪”的时候。但他马上说，其实那跟人类因悲伤而流泪风马牛不相及，那是你以另一种形式造福人类。
　　 你流出的不是泪，而是“胡杨碱”。
　　 你和你的家族成员们都生长在高度盐渍化的土壤上，这就逼迫你们尽量使自己的肌肉疏松，以增加透水性。你们能够从主根、侧根、躯干、树皮到叶片都吸收很多的盐分，并能通过茎叶的泌腺排泄盐分。当体内盐分积累过多时，你们便能从树干的节疤和裂口处将多余的盐分自动排泄出去，形成白色或淡黄色的块状结晶，这就是被人们传说的“胡杨泪”,维吾尔人都称为“胡杨碱”。
　　 其实，正是因为“胡杨泪”的不断排泄，才保证了你们不因为严重的盐碱化而焦渴致死。而你的“泪”，化作白色或淡黄色的块状结晶，却又成了维族人的宝贝，维族人把它称为“胡杨碱”，拿它当小苏打，用它来发面做馕，做肥皂，做罗布麻脱胶和制革脱脂的原料。
　　 一棵成年大树每年能排出数十千克的盐碱，你们堪称“拔盐改土”的“土壤改良功臣”。
　　 毋庸置疑，你们要是人的话，绝对是无私的奉献者！
　　 也怪不得，维吾尔老爹对你们敬仰有加呢！
　　
　　 九
　　 胡杨，你们这些“英雄树”！
　　 你们是乔木中依然挺立在塔克拉玛干大漠边的唯一，在苍凉的秋色里，倔强挺立成一派壮怀激烈的风景。
　　 我明白了，恰是在艰难的环境中，你们一代代延续，练就了坚强的意志，也培育了聪明和智慧。你们最明白“适者生存”的道理，所以，面对越来越恶化的干旱环境，你们想尽一切办法，练就许多本领，以适应环境，保全生命，繁衍后代。
　　 是艰难，造就了你们坚强的意志；是困苦，培育了你们超绝的睿智！
　　 在我看来，一棵树，例如大海边的椰子树，在温度适宜气候湿润土壤肥沃的良好物候环境中繁荣昌盛，固然很幸运，但绝不能被称为英雄。只有在干旱少雨焦燥苦涩养分贫瘠极其恶劣的大漠环境里，像你们一样，想尽一切办法，生存下来，生长下去，繁衍下去，才是具有钢筋铁骨的“好汉”，才配被称为顶天立地的“英雄”！
　　 真正的英雄，被艰难困苦烘托和磨炼，意志，愈发坚强；睿智，愈发超绝！
　　 树犹如此，人，又何尝不是这样？
　　 但我们不能因为如此，就一味地祈求艰难。从更加有利于生命生存和成长的角度而言，我们还是更愿意生活在温馨舒适的环境，更愿意过和美幸福的生活。这应该是世上一切生命体的共同愿望。
　　 所以，在你们面前仰望越久，我心里另一种愿望也越强烈。
　　 我祈愿，你们所受的艰难困苦的煎熬，应该少些少些再少些！也许这样，你们的家族才会更加子孙万代增量繁衍，兴旺昌盛！也才会遏阻存活量一年年递减的悲剧，避免有可能绝种的悲剧！
　　 我也明白，你们生存环境的一步步恶化，人类有无可推卸的责任！
　　 我替人类羞愧，替人类向你们鞠躬道歉，祈求你们宽恕人类！也祈求人们，为你们的生存繁衍，多做善事！
　　 这样，大漠风景，才会因你们的繁荣昌盛，更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