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远去的铅矿(散文)
我注视着苍老的井架,似乎闻到一股硝烟的味道。这当然是我的错觉。井下的硝烟早已经散了,即使没散,也传不到地面来。别说硝烟的味道传不到地面来,就连震耳欲聋的炮声,在井下最深处都传不上来。井上井下,仿佛隔着一个世界。俗话说,井下的工人,吃的是阳间饭,干的是阴间活。
我从绍洪那里,知道一点井下的操作流程。凿岩工在采场作业的时候,先在沿脉上用凿岩机开凿炮眼,大约凿完几十个炮眼,人员便都撤走。放炮员过来往炮眼里安放炸药,然后把导火索点燃。爆破的硝烟被排风机吹散以后,出渣工便上来清理采场,把采下来的矿石推下漏斗。漏斗是凿岩工事先在中段隔层凿好的窟窿,直径一米左右。每隔五六米,就有一个这样的漏斗。漏斗下面的出渣工,把落满矿石的矿车推到主运巷道。主运巷道里的有轨电瓶车,再把一个个矿车连接起来,一起推到井口。井口的点铃师傅把矿车推进罐笼,然后按响电铃,向卷扬机工发出指令。卷扬机便把罐笼升起来,升起来,一直升到地面。
井下最危险的时候,不是爆破当时,而是爆破之后。出渣工上来以后,先把头顶的石头挨个敲打,他们把这项工作叫做敲帮问顶。发现声音不对的,就用撬杠撬下来。怕就怕那些漏网之鱼,说不定什么时候忽地落下来。其实它们要下来的时候,还是有征兆的。先是悄悄掉几个比砂砾大点的石块。人们这时候躲开完全来得及。遗憾的是,总有粗心或者判断失误的时候,任凭石块越掉越多,越掉越大。
炮眼里的炸药,也有不爆炸的时候。凿岩工上来以后,也须挨个炮眼检查。有个工人没发现残缺的炮眼里有炸药,用凿岩机一捅,轰地爆炸了。
井下的灯光,再怎么明亮,也照不透死亡的阴影。排风机再怎么吹,也吹不净魔鬼一般的粉尘。那些魔鬼弥漫在空气当中,钻进矿工的身体,住在他们的肺里,生生把一些人的肺,变成了矽肺。
那时候没有工伤赔偿。有伤的治伤,工亡的就把人安葬了。把亡者的子女安排进矿山工作,就是对亡者家庭的最大照顾。我忽然想起那些被照顾的子女,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铅矿关停破产以后,采矿权随之卖给了个人。最先购买的老板,没用炸药,没见硝烟,就把一车一车的矿石运上来了。铅矿人遗留在采场里的矿石,就够他享用了。据说那个老板很赚了一把。老板享用完矿石以后,就把采矿权转卖给了另一个老板。这个老板可就没那么幸运了。他把狼藉一片的井下改造了一番。庞大的支出,令他入不敷出。后来因为长期拖欠电费,被供电局强行关了电闸。一车矿石也没运出来,就彻底停产了。失去控制的井下,便渐渐被水淹没了。
那些无人驾驶的矿车,在漆黑的巷道里,不知道是在水里漂着呢,还是水底沉着。客观地说,那么沉重的家伙,应该在水底沉着,像沉船一样。但我总以为它们在水里漂着,像无人驾驶的小船一样,没有目标地漂着,东撞一下,西撞一下,好像突然失去工作的铅矿人。
七
选矿厂的大门锁得很结实,没办法打开。我们怎么绕也没绕过去,绍洪就从三米多高的钢筋门上,翻过去了。
绍洪前几年拍过一组选矿厂的工作照。那时候的采矿权已经卖给了个人,工人们在给第一个老板打工。照片里有一面长条镜子,镜面上的红漆字清晰可见:奖给选厂电工小组,荣获二季度先进班组光荣称号——一九七三年七月,银铅矿革委会。这是绍洪他们班组当年得的奖品,四十年了,还在墙上挂着。
那面镜子,照过绍洪,照过四十年前的铅矿人,也照过四十年后的铅矿人,不知道将来还会照见什么人。我很想跟过去,也被那镜子照一下。可是这么高的大门,我实在没有勇气翻过去,只好放弃了。
我让司机把我送到家属区。
山下有一条通往家属区的大道。站在道旁,就能看见远方的房屋。汽车很快就把我送到这些房屋面前。我在一段热闹的街道下了车,背着背包,挨个门脸寻找饭店的字样。一个胖胖的老板娘坐在一个饭店门口,悠闲地捆着大葱。这是北方储存秋菜的季节,她要把这些大葱捆成一个个小捆,放到太阳底下晒干,预备冬天做葱花。她见我直直地走过来,便抬起头笑着说:饭店中午才开呢。我也冲她笑了笑,继续寻找。又发现一个小饭店,门上却锁着一把大黑锁头。我问路边一个卖白菜的老女人,哪里还有饭店。她指了指一个熟食店,说那里可能给做饭。我便到这家熟食店,要了一碗馄饨,找了一个临窗的位置坐下,慢慢地品尝馄饨,铅矿的馄饨。
快到中午的时候,绍洪找过来了。绍洪的朋友招待了我们,就在那家上了大黑锁头的饭店。
很多人家的门上都挂着这样的大黑锁头。他们把空房子扔在这里,也把一部分心扔在这里。他们带着另一部分心,以铅矿游子的身份在外面打拼。然而,他们好像永远也回不了铅矿了。回来做什么呢?做工,没有工厂。种地,没有土地。经商吧,又没有那么多人口消费。他们居住的房子,虽然比当初的标准房好多了,条件还是没有城里的楼房好。大风飞起的时候,还会有细细的沙子和尾矿,弥漫在寂静的空气当中。
八
尾矿,是选矿厂浮选矿粉的时候,废弃的沙浆。
大小不等的原始矿石,从井下上来以后,被送进矿仓。从矿仓漏下去,便被送进老虎口。老虎口是铅矿人的习惯称呼,它学名叫颚式破碎机。矿石在老虎口接受第一次破碎之后,又被送进圆锥式破碎机。从这里出来之后,再被送进球磨机。矿石在球磨机里,与无数个大大小小的铁球掺混在一起,不断地旋转,旋转。一块块矿石,便被坚硬的铁球磨成了细微的颗粒。颗粒们在球磨机里被搅拌成矿浆,经过分级机流进浮选槽。
灰色的矿浆,在波浪翻滚中被药物分解出铅粉。到下一排浮选槽里,再被分解出锌粉。就这样一遍一遍地分解,滤取。再分解,再滤取,剩下来的沙浆,就是尾矿。砂泵把这些无用的沙浆,推向无遮无拦的草原。沙浆里的污水,不知道什么时候干涸了,留下一片白色的沙海,在草原上忍受着无边的寂寞。
铅矿人曾经用尾矿制作碳化砖,可惜没有成功。
我在沙海边伫立着,想象着沙海的尽头。沙海里寸草不生,充满了死亡气息。只有一棵来历不明的老榆树,在沙海远处无望地摇曳,好像一个无望的留守老人。
我从留守老人说话的语气里,从他们流露的目光里,知道他们还沉浸在铅矿昔日的余辉里。
像绍洪他们这样已经调出去的职工,房子都退给铅矿了,铅矿已经和他们没有任何瓜葛。但他们还是念念不忘。他们组建了一个又一个群。同学群,车间群,同事群,还有一个知青群。绍洪不是知青,也被拉进了知青群,知青们想看绍洪的诗。
铅矿的知青,有二百余名,都是从乡下抽上来的。这些来自北京和天津的知识青年,把少年的梦留给了农村,把青年的梦留给了铅矿,带着中年的梦,回到了自己的城市。他们的心,已经零零碎碎,梦也残缺不全。他们想在绍洪的诗里,寻找遗失的梦。在诗里找不着的,就到铅矿去找,到银头山上去找。离开铅矿二十多年后,他们从千里之外的北京和天津赶过来,和当年的同事一起回忆铅矿的岁月。他们得把遗失的梦找回来,放进自己的内心。梦全了,他们的心才安稳。
所有的铅矿人,都在寻找遗失的梦。
自从有了互联网,铅矿人就把过去的照片翻出来,晒到网上。把当年的矿歌翻出来,发到群里传唱。矿歌的词曲都是铅矿人自己创作的,很让人振奋。
振奋,是那个时代的统一标志。振奋掩盖了贫穷,掩盖了艰辛,掩盖了所有的苦难。他们把苦难和艰辛都忘记了,只记住了振奋,只记住了热血奔涌的青春。
他们不是铅矿的原住民。当年从不同的地方来到铅矿,后来又从铅矿走向不同的地方。他们去的地方,不是以前的家乡,而是一个陌生的城市,他们得在陌生的城市里重新开始。然而他们的灵魂,却无法完全融入那个城市。所以他们来往得很频繁,一个城市的铅矿人几乎都认识。他们在网上聊天的声音很大,我在另一个屋子都能听见他们和绍洪说话。
我听出来了,留在铅矿的人,其实也都想出来。已经出来的人,都在庆幸自己多亏出来了。我明白了,他们怀念那段岁月,不是要回到那段岁月,而是在怀念自己的青春热血,怀念集体的温暖。
九
铅矿的孩子们还在这里上学,学校只有八十几人。孩子们在新盖的校舍里,无忧无虑地朗读着课文。下课的铃声一响,呼啦一下冲出教室,男孩子追逐打闹,女孩子三五成群玩起了游戏。孩子们在我们身边跑着跳着,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们手里的摄像机。
铅矿以前是有中学的,后来撤了。铅矿小学规模最大的时候,有两千多名学生。现在这个人数,倒是和
建矿初期差不多了。绍洪上小学的时候,学生就是八十几人。
历史真有意思,转了一圈,又回去了。
那个远去的铅矿,铅矿人却永远回不去了。他们不知道井下到底还有没有矿石。即使有,也承包给个人经营。这样的铅矿和过去的铅矿,意义已经完全不同。
我们在铅矿逗留了一天,傍晚的时候才往回走。铅矿的民房很快就被汽车甩在身后。迎进眼帘的是冶炼厂的大烟筒。这个粗笨的巨人,在傍晚的天空下孤独地站着。没有窗扇的厂房窗口,像一双双黑洞洞的眼睛,巴望着无尽的远方。路旁边,那片白色的沙海,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显得更加沉寂。整个银头山,都笼罩在灰暗之中。
我们的汽车,穿过一片沉寂的旷野,拐进一条大道,很快就与来来往往的汽车混在一起。谁也不知道我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我们也不知道别的汽车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我们只是这条路上暂时的同行者。
铅矿的人,也属于这样的同行者。细想起来,世上的人,哪个不是暂时的同行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