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红羽绒服(小说)
王小平刚到老兵连不久,江排长就找他谈话,叫他去看招待所。王小平二话没说,卷起铺盖就到招待所来了。
招待所在山下罗泉镇上的一条土街上,街上人来人往车来车往很热闹,反衬得空无一人的招待所很寂寞。
看招待所很轻松,守着几间空房几床被子几个暖壶几个杯子就行,几乎没什么事可干。王小平就很无聊,很无聊他就一天到晚写信,给家里写给亲戚写给同学写,王小平到最后想不起来还有哪个熟人没去过信,就给新认识的战友写,给江排长写,给刘班长,写给班里的老同志写。但王小平写的最多的信还是给虹的,可他一封也没发出去。虹跟他同学三年总共也没跟他讲过三句话,但他总觉得她很漂亮,一想起中学生活他就想起总爱穿件红羽绒服,白白净净甜甜美美的她。后来王小平趁着刚喝罢了一瓶啤酒就给她挑了几封信寄去,可是一天天过去,王小平眼睛盼大了,也不见她回信。收不到回信,王小平心里就很空虚,很空虚也就总巴望人来招待所住,哪怕就住上一宿。可不是年不是节的,谁的家属会来部队呢?于是他总是很失望。好在白天倒是偶尔有人来,连队董上士一个礼拜总要下山来买一次菜。上士一来王小平就很兴奋,尽管他跟上士也不很熟,他给上士又是买菜又是做饭又是铺床很积极,上士就说他是个好兵。王小平倒不很在乎这个,他只是想和上士说上几句话,常常上士被问得午睡快着了还嗯嗯个不停,尽管这样王小平仍然说个不停,他想平时也没个人来,一天也说不上一句话,今天好不容易来了个上士,再说下午他可就又要走了。
上士来得也很有限,王小平大多数日子就很百无聊赖,于是他啥也不干,啥也不想,抱一把椅子坐在招待所门口一天到晚晒太阳,晒了一天又一天。有时他也眯着眼睛看太阳,看太阳打喷嚏,时间长了他能不看手表,只根据看多会太阳才能引出喷嚏来估测时辰,早晨太阳光弱些就要看好一会才能成功的把喷嚏引诱出来,而中午的太阳只要瞥一下就成。更多的时间他眯着眼睛看街面,看各式各样的自行车在街上穿梭地来往,看花枝招展的红男绿女,踩着锃亮的皮鞋打自己眼皮下经过。王小平常常看着街面数,从自己眼前过往的车和人,数每一百辆自行车有几辆是女车,又数女车中百分之多少上面没有小童椅,这个百分点不尽人意,他就数人,数每百个过往的人中有几个是头发长的,又数头发长的人中百分之几穿着高跟鞋,这个百分点也不高,王小平就不再怎么数了,王小平说爱百分之几就百分之几,与我不相干。
王小平后来发现自己很喜欢一天中的两个时段,一个是上午七点到八点;一个是下午五点到六点。王小平每逢这两个时段就啥也不干来门口坐着,为此他把早饭提前到了六点到七点间,把晚饭提前到了四点到五点间,他总是在那两个时段之前就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吃了饭洗了脸抹了香整了军容,时辰已到他就准时在门口端坐着,他知道这个时候镇郊玩具厂的女工们会打这经过。
那一天七点半刚过,太阳就很暖暖地照着王小平。王小平的眼光穿过温暖的阳光追寻着一辆辆穿梭于眼前的自行车,突然他发现有一团火红渐渐在眼前灿烂,他心里异样地动了一下,当他看火红羽绒服上一张白净甜美的脸,他的心就猛地颤了一下。他不知不觉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轻轻地唤了一声:“虹”可那女工什么反应也没有,轻盈盈地就从他眼前走了过去,还洒下了一串铜铃般的笑声。王小平拍了一下后脑勺就从惊愕中醒了过来,他自言自语地说:“怎么会呢,隔几千里呢!”王小平说着还回头看了看走在三个女工中间的她,可巧她也回头看了一下他,猛地他的心就是一沉,他全身就像触了电一样。许久,他就这么触了电似的一动不动,直到她在远处拐了弯。她拐弯走了,他仍然觉得那团火红在映着他,这时他就觉得天真是热了,莫名的,王小平就开始兴奋了起来,干什么都有精神劲儿,这一天他一鼓作气把一直想洗而又不愿意洗的被罩全都洗了个遍。
日子突然的就好像短了许多,上午没忙什么事就到下午五点半了。他想起下班的人流心里就不安起来,他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突然之间就变了样,连那把椅子也坐不住了。以前他可以久坐在那,早晨望东山先霞光浮出然后一点一点地把太阳生出来,傍晚望西山先刺破太阳沐一身晚霞然后把太阳一点一点吞下去。现在心神不定的他想起了那红羽绒服,便不安地望着一群群走过眼前的人们,人们来来往往说说笑笑匆匆地打他眼前经过。他一次又一次把目光撒向街面,一回又一回收获着失望,想一想他就觉得自己很好笑,来了又怎么样?不来又怎么样?都跟自己毫不相干,渐渐地就有一丝淡淡的伤感袭上心头,他于是抱了抱胳膊觉得黄昏还是很冷。
王小平没有心情弄晚饭吃就坐在门口看天。傍晚山区的天空很悲壮,晚霞如血地在西边的山峰间泼洒,自山间溢出的晚霞流到远处的街面上,街面就像被谁点着了。突然他陡然地怔住了,她看见她从烈火中走来了,红红的羽绒服就像一轮燃烧着的太阳。王小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不自觉地站了起来,揉了揉眼睛,他真切地看到了她,她也看到了他,于是她如一团焰火照得他眩晕,他仿佛置身于牡丹园了,红红的牡丹在他周身如火如荼地灿烂着。久久,王小平才从恍怔中醒悟了过来,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她走远了,他的心也远去了。他收回目光的时候,惊奇地发现西边的天际更红艳了,那夕阳也更大了,就像一朵牡丹在他眼前悬着,盛开着……
从此,王小平就觉得山里的春天来了,于是他自己的天空就总是晴朗。他似乎有好多话要对人说有好多事要做,于是他给家里给朋友写信说这里的山有多壮有多美;给排长给班长写信,说山下春天来了花快开了,他在这很好,很充实。于是他把招待所所有的房间都打扫得干干净净,扫完了所里面又扫所门口。这天黄昏他扫完了所门口扫到街面上,红羽绒服走过来了,她和几个同事,几个同事边捂着嘴边说还是军人好,红羽绒服还有意无意地看了他一眼,这一眼使王小平很晚很晚才睡着。转天早晨七点半刚过,王小平就又挥舞着扫把把刚刚洒过水的门口和街面又扫得干干净净。王小平看着红羽绒服欢快地从自己刚刚扫的干干净净的街面上走过,她还说了一句:“真干净”王小平听了心里就像喝了蜜一样。下午太阳快下山了,王小平又准时搞卫生来了,还很干净的街面没必要一天扫两次,王小平就站在街边擦招待所的窗户玻璃,后来又擦墙面,把顽童涂鸦的粉笔画一道道地擦净,一直擦到天黑,这一天红羽绒服第一次主动向他问了好。
太阳出山又落山,日子就这么一天天飞快地过去,转眼间山里的雨季就来了。土街上一下雨就泥泞不堪,每每看到街上的人们总是皱着眉头高高地拽着裤腿打自己眼前经过,王小平就有些不安,于是他就找来许多砖头在招待所门口的街面上铺了一排,一直铺到很远很远。转天他看到红羽绒服舒展了眉头跳着轻盈的步伐踩着砖头打自己身边经过,他心里就有说不出的高兴。
这天早晨下中雨,土街上积满了泥水,路过的一辆卡车溅得招待所墙上、窗户玻璃上泥浆遍布,王小平坐在屋里透过窗户玻璃只能看清外面是土黄土黄的一片。离七点半不远了,他赶忙打来水把玻璃擦净把墙面洗净。因为干得太专心了,屋檐水把他的后背全淋湿了他也没发觉,直到一辆吉普车在他身后悄然停下,从吉普车里下来一位头发花白的首长把一件雨衣披在他背上他才回过神来,他发现是边防团的胡团长,就有些紧张。这时胡团长很激动地说了一句话:“小同志,别着凉!”团长拍着他湿漉漉的肩头眼睛竟有些湿漉漉,最后团长还问他叫什么名字。
这事没过多久,一天下午董上士来了,上士告诉他,他受了一次全团通报表扬。王小平不敢相信。后来上士说:“今天喜事临门,咱们早点做饭,喝几盅,喝完了好赶路。”这时正是五点半的时候,王小平就有点不想做,叫他到外面去吃,他说他没米了,可上士明明看见他有米,上士还想说什么,王小平却下逐客令了,说你快走吧,我不想做我不舒服。上士就说他刚受表扬就翘尾巴了,说他新兵蛋子怪毛病。王小平不理他看看表到五点半了就拿了把扫出门来。
后来江排长来了叫他归队,说首长点名要他去机关政治部当公务员。排长告诉他这个消息时自己很高兴,可排长没见王小平脸上有多少喜兴,排长就有些为难,想,他一个人是不是在这儿呆愚了?排长开导他说,当公务员只帮首长搞搞办公室、会议室的卫生,又在山下县城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还能和全团大大小小的首长常接触,进步也比别人快。王小平还是有些不愿意去,几次说抽别人去吧,还是让我回招待所吧!排长就认真地跟他说:“那怎么行?这是领导对你的信任!”王小平就只能来机关当公务员。这以后,领导就经常提醒他说在机关当公务员搞卫生可不比在招待所,这可是首长眼皮底下。以后的日子,王小平就在机关忙前忙后洗东洗西,每天下班回宿舍腿就像灌了铅,晚上躺在床上总是腰酸背痛。尽管这样,一上班他还得绷紧每根弦唯恐出现不是,有好长时间王小平觉得自己都快变成一个专搞卫生的机器人了。偶尔的他看着会议室里挂满了的流动红旗,也会想起红羽绒服,想起在山上招待所的日子,可时间很短,只一瞬间那幻觉就消失了,因为耳畔总是响起罗连长嘱咐自己的话:“这可是在首长的眼皮底下啊”
这一年年终工作总结,王小平因表现突出受了一次嘉奖,团里发给他一张奖状。王小平捧着那张奖状,看着奖状边上的红旗又觉得红羽绒服在自己的眼前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