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鱼和船的对望 (小说)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引自无名氏《西北有高楼》
一
雨一直下。
狂下。
水幕纷飞,苍茫茫一片白。春雷像山洞里点燃的炸药,轰鸣四起,下落处,是砸起的一个个窟窿。礼堂不大,也不小,墙上的班驳,可见其年月的古老沧桑。半墙上一溜排开的拱形雕花小窗,以雨为帘幕,把里外分开,让其各自成为世界。
老人说,这个宽敞的礼堂,曾经是一座基督教堂,那是多年前一些洋人传教士合资建成。早些年,城市改造,耶稣和圣母玛利亚被搬了出来,教徒们诵经祷告的条凳,照明的烛台也一并随卡车走了,之后,这里就成了夜总会。常日里,客人闹闹嚷嚷,歌舞升平,乐极生悲的事时有发生。后来,民间就有了说法,说:这年头,事事颠倒了,把教堂做成夜总会,那不是在神台上建厕所吗?
政府当然是不相信这些说法的,无神论呀,唯物主义呀。屋檐下的紫荆,姹紫经年;小巷里的青苔,油绿几载。民间的说法渐渐变成传言,在端着碗叼着烟的当儿,在九曲十八弯的小巷深处,传得沸沸扬扬。血案依然时有发生,腥红四溅,一如红漆罐的爆裂,殷红了巷口。
山雨欲来呀。
车顶上闪着红光的车子接连二三地走了之后,吉普的车轮子终于转着轱辘来到那座光影迷离的建筑前,次日,骑楼里的喧闹得以平静。曾经典雅庄严的一座建筑,雕栏玉砌应犹在啊,只是浮光掠影已弥盖一些岁月。不久,就有了腰间绑挂着绳索蜘蛛一样在墙上忙乎的人,似是遵照了某种旨意在对历史作一些洗刷和粉饰,之后,在一个突然变得热闹的日子,几个佩戴红花的人,掀掉门楣上的大红绸子,于是,几个字赫然入了眼来:人民礼堂。
老百姓却是念旧,礼堂念着拗口,还叫教堂。常日里,教堂多用来开会,公益性的演出时不时也是有的,偶尔,一两个重要的宣判也在这里举行。当然,这样的时候不多,若不是特殊时期,或者要案大案,一般是在法院解决。
眼下这个案子,因实在有些轰动,又是严打时期,为达到预期效果,法院把办公的地点搬到这个城堡一样的地方来了。正是烟花三月,雨水绸缪。偌大的场所却是一片乌黑,人头攒动,一如奔丧的人群,应了迫切赶来。雨伞,雨衣,挂了四处。地板上淌着雨水,湿漉漉的,一地班驳。
法官的神情,比电视里看到的要肃穆。那个方头大脸的正沉着脸宣读判决。法院认为,被告越洋因追求女子胡非未果,于是萌生杀人动机,并实施了伤害行为,造成严重后果,一审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一旁的书记宣读了判决之后,辩护律师转向被告席上的越洋,问他上不上诉?越洋样子平静,说:不上。
越洋被威武的警察带离被告席。曾经在工艺美院的同学,还有后来业界的同行,一起涌向通道。要不是这样突然的消息传到他们那里,让他们在百忙中赶来看越洋最后一眼,真不知道他就要永远地离开他们了。可无论如何,无论是哪一种结果,都是那样让人伤感,无力。好好的人,怎么说走就走了呢,一切正是日中天呢。
有个叫姚村的,神情很有些激动,他找到律师,说,越洋绝对不可能杀人!叫姚村的,看来不是城里人,他衣着朴素,样子憨厚。姚村的话在人群中一呼百应,大伙一致认为,越洋绝不可能杀人,他那么慈善,那么有成就,他的名声,在行业里可是人人皆知的。律师点了点头,又摇摇头,眼里空空的,一片茫然。又有人说,说,他是精神上有问题吧。律师说,开始他也这么想,可是鉴定出来,看也正常。众人围了过来,说,有没有存在某种特殊的情况,比如,忧郁症,比如,处在临界点的轻微的精神病,能不能鉴定,而这两种症状会不会成为一种潜在的可能。看来,律师不愿意再多说什么,一脸疲惫,说,我已经尽力了。他看看越洋,那目光,又在告别一个一个生命。从事这个行当以来,他这样告别了几个生命呢?
越洋像是完成了一件异常重要的事,从门口出来,他觉得有些轻松,又有点倦怠,或许是站久了,肢体软软的,有点酸胀。在看守所里关了一些日子,再出来,都不太适应了,天空暗得出奇,周围的人神情都怪怪的,一切都有了疏离的感觉。
外面依然雨骤风狂,屋檐下哗啦啦地挂满了雨帘。越洋停下脚步,抬眼看西面那片乌黑的天空出神。那里,他是熟悉的,从窗棂下那棵满树彩碟般的紫荆过去,走上一阵,便是水湾子了。
水湾子,一个诗意的栖身之所,一个温情的伤心地。
那里,小桥流水,莺歌鸟语。
胡非的家,便在小桥流水莺歌鸟语深处。
二
胡非的家,不久前还是个灰头土脸的水泥框子呢,现在便成了温馨典雅的家了。工程结束时,为淡化涂料和油漆的气味,胡非在四下墙角及家具上放置了法国植物香蕈品牌雅阁丹,这样,墙角,过道,回廊,角落,似是处处藏了含羞草的温柔轻巧,还有春草的甜香,置身其中,便有了沐浴山岚水气的清爽愉悦。
这是个两层小楼,有点西洋的意味。说是两层,却是三层的高度,客厅局部大面积的镂空,使整个大厅显着一种开阔,霸道,看起来尊贵而气派。小楼面积不算大的,上下加起来就两百多一点。用来连接上下之间楼层的是一道考究的旋形扶梯。那一遛弯的弧形旋梯,把小楼巧妙地一分为二,建筑的生硬因此而变得十分地温软柔和了。旋梯的材料主要以铁艺为主,不乏时尚,古铜色的调子里流露的更多是久远的气息,工艺繁复却精湛的枝条和雕花看不出半点匠气,反显着手工时代的温吞闲雅,细致中的粗砺又激扬着那么点不驯和粗犷的,与旋梯口风化木材做的桌椅以及廊道顶部的木条相呼应,味道便这样出来了。角落里的灯光晨曦雾霭似的朦胧了一地,又酒香一般浅浅地游漫上去,暖暖落在轻纱摇曳的落地窗前,一切便有了家的神秘温馨。
眼前这个从典雅的设计、严谨的施工到后期一一完善的家,便得益于洋城著名设计集团公司著名设计师越洋。客观地说,胡非对整体的效果是格外满意的,欣喜的。尤其是,小楼前的庭院,近百平米的地方,不算宽,可经越洋设计施工,效果就出来了。以树为篱的小院,花已见红,草也泛绿了,粗壮的白玉兰下,是用石板砌就的小井,那石板,泛着浓淡相宜的绿,远看起来,像是一口经了不少岁月的古井,上面油着一层青苔的淡墨,那一挂浪荡着的吊桶和旁边一两朵落地小灯三几株月季,随意中淡着那么点散漫的。胡非尤其喜欢连接院子和阳台的几道台阶,越洋为达到雨落飞红的效果,寻遍了洋城的建材市场,总算找到意想中的印花方砖。为了征求胡非意见,越洋还专门带她去看过的。那方方正正的砖上,印着烟黄色的枫叶,以及老旧的青苔,那苔藓的斑驳,一如泼洒于宣纸上的墨痕。待师傅们把砖块这样那样一拼接,调子就出来了。台阶不高,就几级,四五级吧,错落而雅致,很有些跌宕的,懒懒地站在阳台上一看,篱墙上的桂花,星星点点细细碎碎地洒落几级台阶,那瞬间,便让人想起“砌下落梅如雪乱”的词句来。
那时,台阶怎么就叫“砌”呢,那实在是简洁的,古典而诗意的。
实话说,胡非真觉得越洋是个禀赋不低的人,她认为,往后,她和越洋会是朋友的,甚至是很好的朋友,哥们儿。曾经,就在越洋把那对古旧的明式太师椅搁放在那棵紫荆树下时,胡非还说,往后,这里就是谈天说地的地方呢。越洋说,我呢,我可以随时来谈天说地么。胡非笑说,那当然!那天,胡非真回答得十分率性豪爽的。真的,那时,似乎一切都好好的,真的就是好好的,可是,后来就一切都变了。那样的变故,实在是意料之外的。
那是一幅3.5米乘以2.5米的油画,挂在旋梯下来左侧的客厅主墙,作为整个居家的点睛之处,显得沉郁而恢弘。这幅巨大的画作,如果没有越洋,胡非是无论如何也挂不上去的。这幅名为《鱼和船的对望》的油画,是胡非的一幅代表作品,它的登门入室,使整个居家渲染着浓厚的艺术氛围。画上是一艘搁置海滩的渔船尸骸,船体局部被沙土深度掩埋,只剩下鱼刺般的构架。不远处的一尾鱼刺,骨架不小,纹理疏朗清晰,它让人想起它曾经灵动的身体以及它游弋海洋的活泼自如,如今,它却和那艘巨大的渔船一样,只剩下一副腐朽的骨架。而这样一副动物的骨架,它的形状纹理和那艘渔船的尸骸竟是如此一致!沙漠般苍茫的海洋以及辽阔无边的沼泽,是整个的背景,油彩的颜色极大地强调了其悲壮苍凉。
或许,那些天天驾着渔船在海洋里捕鱼的渔夫也不曾想过,船和鱼之间居然存在这样一种关系,这样一种近乎残酷的宿命!曾经在浩瀚的汪洋,它们互为敌友,追逐和引诱,逃遁和戏耍,当有一天远离水源,它们却毫无选择地搁浅在岸,以腐朽和尴尬裸呈于苍穹之下,从此无声相望。
那是怎样一种苍凉!
曾经,越洋感叹,或许只有胡非,才有这样的发现。然而,这样的发现却是残酷的,让人触目惊心甚至绝望的。他打心里佩服她,敬慕她,却又是因为她的这种顿悟和发现而感到有些惧怕,毕竟,和一个眼睛过于敏锐的人在一起是很有压力的,一如小偷和警察的相处。
起初,越洋是因为这副画而追随胡非,他甚至渴望拥有过这幅画,却在那天,胡非要把它赠送给他的时候,他情绪是那样复杂,神思是那样烦乱恍惚,或许,一切早就处于恍惚和复杂之中,以至他就那样恍惚着,把手中把玩的红酒开瓶器神差鬼使地刺进了胡非的身体。一切实在是荒谬的,让人匪夷所思了。
三
和胡非的相遇,实在算不上偶然。如果不是别人一句话,越洋想他这辈子也不会到水湾子去,那样,也就见不到胡非,就没了后来的事了。
对于一个人口不到五百万的城市来说,这个叫水湾子的地方不算远。从机场过来,沿高速一路走,到拐弯处一个飞跃盘旋,上了彩虹般的立交,又盘旋而下,一个右拐,见小楼处处,湖泊点点。那里,便是水湾子了。
最初,越洋就是这样从机场回来的路上一个闪念就把方向盘打上了右边的立交。他想,既然经过,就顺路去看看吧。之前,在一些同行中听说过一些传说,说那地方不做广告,房子却卖疯了,都是外地一些有身份的人。越洋听就听了,也不当回事。一个处在房地产颠峰时期的中国城市居民,对这些是有些麻木了。广告经纪乃至传媒种种,早已成为房地产商的同谋帮凶,不管哪一种言说,似乎都潜在充当帮凶的可能。从90年代开始,地产商们就像一群蝎子了,他们对都市乃至乡野丛林深处的土地展开撕咬,争夺。整个过程,他们互相勾结,筹措资金,资源共享,互助互利。在宣传上,他们倒腾图片,剽窃文本,一番移花接木,繁衍出大量的文字和图片。那些制作精良的图片,一如好莱坞的宣传海报,图文并茂,惊艳无比,霸道地铺天盖地地占领着这个城市的街巷和马路。便是这样一种看似温文实际却是大刀阔斧的做派,把一片片土地以旷世的卤莽售卖出去,一如深山里的小家碧玉,到了城里,被妈咪们装扮成脂粉簌簌的风尘女子,置于巷口叫卖。
水湾子似是一个例外。这里说的例外,是因为地产商有着那么几分真诚。房子没做成之前,他们不上电视,不上报纸,不制作图片,不印刷文字。直到小楼一幢幢地从山腰湖畔红墙绿瓦地现出来,乃至亭台轩榭都一一有了着落,四处又是一片花红柳绿了,他们慢才开始慢悠悠地售卖。便是这种从容的大家作派,让同行侧目了。据说,做这个盘的投资商,资产万般雄厚,他的楼盘,做得不多,却都当艺术品来做,一盘一盘地做下来,再一批一批地出手,积累不薄,名声也在外了。他做的楼,售卖的对象,大多是那样一类:对生活环境相对有较高的要求,比如,远离市井,依赖自然,而在审美和情趣上有着自然而质朴的独特要求,俗世的说法,就是所谓的隐者,大家,另外一个说法,则是,闲云野鹤。有人说,他的所作所为,是在为那些趣味相投的人创造一个村庄。他做的楼不在本市叫卖,他们的宣传也不在本市做,然而,一旦房子楼成,却是以批量的形式,一拨拨地卖出去。他的每个楼盘,做下来都得花上好些年的,地盘大,都是精雕细琢的活儿。从地盘的梳理平整,到立项,设计,报批,勘探,施工,销售,整过程实在是不短的。只是,一个盘卖下来,他就四处逍遥去了,到故都寻古,在小镇逗留。等到玩够了,都市方圆几十里的远郊便成为他闲逛的方向——中国的现阶段,再有钱再厌倦都市的人也还离不开都市——没准,怪石嶙峋或苇草连天的一处穷乡僻壤,在一个灵光突闪间进入他的脑袋,继而在明晰中拉出一幅画卷。眼前的水湾子,便是这样的例子。对于这样一个地方,如果不具备诗人般灵气而独特的目光,没有气灌长虹指点江山的能量和大家风度,绝不敢造次。毕竟,寓公移山精卫填海的做法,在如今已经显得愚蠢而滑稽。这里山丘连绵,湖泊处处,为平山填湖,哪怕是动用现代建筑器械,比如,推土机,那得排满山头呢,何况,光是初期的土地平整就得耗上漫长的岁月。
越洋,就是这样的男人。发送人深省的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