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石达开要防止别个串通起来取走他的珍宝，”周老幺进一步分析道，“他很有可能把两把钥匙分开交给藏人和彝人。”
　　 “嗯，有道理。”罗泽甫频频颔首。
　　 “我们袍哥在藏族里有‘那波罗’，在彝族里有‘却波’（都是朋友之意）。根据我掌握的情报，那两块玉石就在藏族土司和彝族头人手中。”
　　 罗泽甫无意中发觉，宋娟的双眸流露出赞许的神情，而周老幺也用眼色对她做了一个不易察觉的回应。
　　
　　 七
　　 回到寻宝队驻地，发现很多警卫排的士兵拥在刘参谋的房间外面，一边使劲敲门，一边大喊：“开门！刘参谋！开门！”
　　 “滚开！少管老子的闲事！”里面传出叱骂声。
　　 罗泽甫问：“这是怎么回事？”
　　 “刘参谋喝醉了。”
　　 “他哭一阵又骂一阵，还把东西摔得哔哩砰咙。”
　　 “我们担心他出事。”
　　 士兵们七嘴八舌地回答。
　　 …………
　　 “真没出息！”宋娟一扭头走了。
　　 罗泽甫正要上前亲自敲门，李成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罗队长，我想跟你谈谈。”
　　 两人走进办公室，李成谨慎地把门掩上。“我向你汇报一下刘参谋的事。”
　　 “他怎么啦？”
　　 李成笑了笑：“年轻人谈恋爱嘛，难免哭哭啼啼。”
　　 罗泽甫忽然想起在寻宝对的这些日子里，刘参谋不断向宋娟献殷勤的情景。“我看他俩是很般配的一对嘛。”
　　 “般配是般配，可宋秘书好象另有心上人。”
　　 “呃，这个我倒没想到。是谁？”
　　 “周老幺。”
　　 “周老幺？！”罗泽甫大吃一惊，“他是有妻之夫，又是青红帮，宋娟怎么会看上他？”
　　 “是啊，我也不相信。但我手下的人前天晚上跟踪她，发现她到一家小旅馆去跟周老幺幽会。刘参谋也赶去了，他动手揍周老幺，结果反被宋秘书狠狠扇了两个耳光。今天你和她到周老幺家去，刘参谋自然要吃醋啰。”
　　 罗泽甫这才有些明白昨天开会时，为什么提到周老幺，刘参谋的脸色那么难看；也有些明白刚才在周老幺家里，周、宋之间为什么会有那种暧昧的眼神。
　　 “你知道，我的专业就是调查，我在寻宝队的职责也要求我调查。”李成继续说，“据我了解，宋秘书和刘参谋在成都一起读过书，是中学同窗，也许早就有过青梅竹马的恋情。”
　　 “那她跟周老幺是怎么回事呢？”罗泽甫深感疑惑。
　　 “象宋秘书这么漂亮的城里姑娘，要偷汉子恐怕也轮不到周老幺这种乡巴佬吧？”李成的嗓门里透着阴阳怪气。
　　 “你什么意思？”罗泽甫听出他话中有话，忍不住追问。
　　 李成故弄玄虚：“我只能忠告你一句：身为队长，你最好把珍宝看紧点，想打它主意的肯定不止满州国。”
　　 罗泽甫蓦地想起昨天在会上，宋娟问吴镇长安顺场有没有袍哥，既然她与周老幺早就认识，故意这样问就是为了把周老幺引到寻宝队来。那么，她真的是想跟黑社会勾结，伺机攫取翼王珍宝吗？
　　 他不由得陷入了沉思。四年前，他在成都街头偶然听到一个女学生的抗日演讲，她讲到日寇如何蹂躏妇女、残杀儿童时，那悲怆的眼神，凄惨的表情，哀恸的声音，让他心头象刀割一般疼痛。后来部里招聘文员，他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女孩，于是宋娟成为他的秘书。象这样单纯热情地为抗战募捐的爱国青年，明明知道寻找翼王珍宝是为了购买军火，难道会使坏吗？而且，她那天还不顾个人安危深入王一刀的土匪窝，救他出来。可是，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难知心，恐怕还是小心为妙。
　　
　　 八
　　 头天晚上下过一场透雨。山林中弥漫着雨后特有的带着湿度的清新气息，又夹杂着枯枝败叶沤过之后散发的说臭不臭说香不香的味道，偶尔走过芭茅兰盛开之处，还会闻到阵阵浓郁的沁人心脾的芬芳。
　　 “大家小心点！刚下过雨，路溜得很。”看见宋娟差点滑倒，周老幺忙提醒道。
　　 刘参谋闻言即刻走到宋娟身边，做出一副护花使者的架势。她坦然接受了他的照顾，两人之间仿佛从未发生过任何不愉快的事情。
　　 山路在云遮雾罩中蜿蜒，不时传来野画眉婉转悠扬的鸣唱，可看不清楚鸟儿们在哪棵树上一展歌喉；只有路旁的松树枝桠上，间或闪过小松鼠敏捷机警的身影……
　　 他们的目的地是山顶的彝寨。周老幺充当向导，走在最前面，罗泽甫等人紧随其后。
　　 “彝族为什么喜欢住在高山呢？”李成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忍不住抱怨。
　　 周老幺笑了笑。“本地有个传说，说是从前彝族和汉族都住在山下，但地方有点挤，双方又合不拢，于是进行赛马，看哪边的马跑得快，赢了就住山下，输了就住山上。彝族人老实本分，不晓得做手脚，汉族人奸猾，晚上偷偷把彝族的马腿割开一条刀口。这样彝族就只好搬到山上去了。”停了停，他又说，“不过，也有人讲，是因为汉族歪，彝族惹不起躲得起。”
　　 罗泽甫同意后一观点：“汉族人多势众，当政者又基本上是汉族，人家当然要躲远点。”
　　 “住这么高，他们吃啥子哦？”宋娟问。
　　 “山上水源不多，没法种田，他们一年到头吃包谷和洋芋，还有荞麦。”
　　 大家边说边走，就不大感觉累了。约莫在正午时分，终于走进了彝族山寨。
　　 彝族崇尚黑色，也喜欢红色和黄色。妇女头上戴黑布帽子，帽子的大小和式样不尽相同，据说有已婚未婚、有小孩无小孩、母亲辈祖母辈之分。男子包一圈黑色头帕，有一绺头发特意梳理成长锥形，斜立于头部上方，叫做“天菩萨”，是彝族男人最神圣不可侵犯之处。女性多穿以黑色为主体、下摆有红黄色相间条纹的百褶裙，男性则身披一袭纯黑的“擦尔瓦”（即外袍），给人以原始、古朴、沧桑之感。
　　 山寨的住房非常简陋，墙用石头垒砌而成，连糊墙的泥巴都没有；屋顶用青杠树枝搭架，盖的是茅草，感觉遮风遮雨都有问题。
　　 头人家的房子明显比别家高大、牢实、气派，显示着主人在山寨里的身份和地位。主妇热情地端出彝家特色菜“砣砣肉”，还有野味獐子肉、熏山鸡、烤香猪，山珍“三塔菌”、黑木耳、野竹笋等，并摆出用荞麦自酿的“杆杆酒”……可听说头人到离安顺场三十里外的老熊岭打猎去了，不晓得啥时候才能回来，大家都失去了胃口。
　　 临别时，罗泽甫留下一百个“袁大头”：“请头人方便时下山来喝杯酒，我想跟他交个‘却波’。”他把这个彝语字眼咬不准，听上去怪怪的，人们都哄堂大笑。
　　
　　 九
　　 阅毕军统总部派人送来的密函，李成决定跟罗泽甫摊牌。
　　 “我刚看过档案，”他两眼紧盯着罗泽甫的脸，“发现你跟端朴同窗四年，都在日本京都大学读书。”
　　 军统就是厉害！罗泽甫心头一惊，但没有表露出来。
　　 “那天你们两人见了面，为什么假装不认识？”
　　 “一是分别的时间太长，人也长变样了，仓促间没有认出来；二是我不想跟满州国的人有什么瓜葛。”
　　 “第二天，他要求单独见你，你们的谈话内容是不是全部告诉了我们？”
　　 罗泽甫迟疑了一下：“是的，有个内容我没讲。”
　　 “什么内容？”
　　 “他劝我乘此机会大捞一把，他说有办法帮我销赃。”
　　 “为什么隐瞒不讲？”
　　 “因为我跟他在异国他乡求学多年，曾经亲如兄弟；他家里有钱，常常资助我。我不希望他再受到追究。”略停片刻，罗泽甫突然愤怒了，“你这是审问我吗？你有什么资格审问我？告诉你，我罗某人受党国栽培这么多年，一向忠心耿耿，奉公守法，否则也不会让我担此重任。就算我对端朴还念旧情，但是在国家利益、民族大义面前，我绝对不会做出错误的抉择。这样吧，既然信不过我，找到珍宝后，就由你全权负责包管和运输，我不插手，行了吧？”言罢，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去。
　　 本来，这几天他一直在考虑是否向李成通报一个情况——根据他对端朴的了解，后者是决不会轻易背叛满州国的，因此应该有所防范。尽管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但他仍然清晰地记得这样一件事：在日本留学期间，有一天端朴漫步街头，几个日本小流氓放肆地抓扯他脑后的长辫子，并且用污言秽语辱骂大清国。端朴奋起反抗，被打得伤痕累累，奄奄一息，在医院里躺了半个多月。他劝端朴日后多加小心，端朴咬牙切齿地说：“谁敢污辱我的祖国，我就要跟他拼命！”可现在他不想跟李成说什么了，做到自己心里有数就行了。
　　
　　 十
　　 大渡河由东向西奔泻，它的支流松林河由南向北而来，形成夹角之势。安顺场就位于两河交汇之处。当年太平军数万人马，向北受阻于大渡河，向东受阻于松林河，南面是藏兵和彝兵防守的崇山峻岭，西面是清廷围剿的重兵，自然插翅难逃，全军覆没。
　　 罗泽甫等人沿着松林河的羊肠小道溯流而上，仍然由周老幺充当向导。他们要去拜会藏族土司，而土司就住在上游十余里一个叫“蟹螺”的地方。
　　 正是初秋时节，山坡上的草色开始泛黄，青杠、杜鹃、麻柳、漆树的叶子也由绿转红。河滩上生长着大片大片的灌木丛，上面缀满红色的小果实，密密匝匝的，远远望去犹如熊熊火焰在燃烧，又仿佛天上的彩霞坠落于谷底，在碧绿的河水与灰白的河石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艳丽夺目。
　　 彝族居住的聚落叫“寨子”，而藏族居住的聚落叫“堡（pǔ）子”。当他们到达蟹螺堡子时，出乎意料地发现，此地的藏族跟康定和阿坝的藏族大不一样，没有人斜穿衣服，也没有人佩刀，生活习俗更接近汉族。更奇特的是，他们没有藏族的姓名，全部用的是汉族的姓，其中王姓和黄姓最多，土司就姓王。此外，他们相互之间交谈，竟然也常常用汉语而不用本族语。他们也晓得自己跟藏族有区别，所以自称为“鲁苏”。
　　 “欢迎！欢迎！”土司握着罗泽甫的手说，“你们汉人有句话，来得好不如来得巧。今天硬是太巧了，刚好碰到我们过‘环山鸡节’。”
　　 “什么叫‘环山鸡节’？”罗泽甫自然不懂。
　　 “哦，”周老幺解释道，“就是相当于我们汉族的过年。”
　　 过年怎么会在秋季？罗泽甫脑海中掠过一丝疑惑，可他没说出口。“好哇，恭喜！恭喜！”
　　 几十年后，据专家考证，这种时候过年，在全国五十六个民族中都是独一无二的，被誉为“民族民俗文化的活化石”。
　　 在罗泽甫的示意下，宋娟拿出一百个大洋。土司推让一番，就笑纳了。
　　 主人安排大家先去观赏“环山鸡节”的仪式。只见一个“萨巴”（即巫师）脸上涂着白粉，手持一支长长的羚羊角作为法器，站在中间念念有词，周围是一圈男子，大约有十来个，每人怀中抱着一只白色的公鸡，绕着“萨巴”不停地转圈子。周老幺说这些公鸡不久将被宰杀，用来祭祀山神，“环山鸡节”之名可能由此而来。
　　 接下来，是三个“萨巴”同时登场，头戴法冠，身披法袍，摇着法铃，敲着法锣，步态蹒跚，似走似舞。偶尔做出一些砍杀的动作，据说是在驱鬼。
　　 最后是妇女们跳“纳多”舞和“安日”舞。她们头上包着一圈白帕，身穿袖口镶有花边的蓝布上衣，外罩一件深黑色的筒裙，腰系彩色丝带，且舞且唱，欢声笑语在山谷间久久荡漾。
　　 可惜天公不作美，突然下起小雨。土司邀请大家去家里吃饭。走了一段路，罗泽甫回头张望，只见细雨霏霏，云雾缠绕，迷离朦胧。藏族女人们仍在起舞，恰似一群山野绿丛中的精灵，舞姿翩跹，婆娑阿娜，如梦如幻，亦实亦虚……
　　
　　 十一
　　 经过好几天的接触、磋商、谈判，罗泽甫喜忧参半：喜的是藏族土司和彝族头人手中果然有石达开赠送的两块玉石，形状、构造、质地都与端朴交出来的那块完全相同，基本上可以肯定就是山洞里花岗石门的钥匙；忧的是两人都坚守一条底线死不松口，再三强调石达开与他们的祖辈有约在先，说好珍宝取出来后一定分为三份，三块玉石的拥有者各得其一。
　　 李成和刘参谋不耐烦了，激烈主张使用暴力，把土司和头人扣起来作为人质，交换玉石；宋娟、周老幺和吴镇长极力反对，认为万万不可卤莽，一旦伤了民族和气，后患无穷。
　　 罗泽甫发电报向重庆方面请示，上峰回复说先取出来，再相机行事。于是他假装答应了土司和头人的条件。三块玉石钥匙终于在分开近八十年后又重新聚在一起。
　　 事不宜迟，第二天端朴就带着寻宝队出发了。他手头有一张父亲留下的路线图，很快就在安顺场背后的营盘山（因太平军曾在此安营扎寨而得名）上找到了那个隐秘的山洞。没费多大周折，三个油漆大木箱就被拖了出来。
　　 几个藏兵抬起一口箱子就走，彝兵看见了也忙不迭地抬起另一箱珍宝。
　　 “站住！把箱子放下！”罗泽甫大喝一声。
　　 抬箱者迟疑了一下，但土司和头人做了个手势，他们又继续抬着箱子走。
　　 李成拔出手枪，朝天空“砰”地放了一枪。“谁敢把箱子抬走，老子崩了他！”
　　 刘参谋也当即命令警卫排把枪口对准藏兵和彝兵。
　　 土司铁青着脸说：“这是我们该得的，凭啥子不准抬走？”
　　 头人也帮腔：“是嘛，早就说好的嘛。我们彝家有个规矩：上山打猎，见者有份。你们汉人想吃独食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