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村里人听到傻儿阵亡的消息差不多和部队上的阵亡通知书同时到的。那寡妇一打听到这是真实的，顿时变傻了，两手一垂，感到天塌了下来，无力地将自家门一关，嚎啕大哭了一场，整整关门闭户一天，谁在门外劝说她都无语。第二天她主动打开屋门，来到妇救会主任家，“我要到部队上去，请回傻儿，请傻儿回乡，回到他父母身旁。”
　　 主任理解那寡妇并说：“这是应该的，我安排两个主劳力套上牛车陪你一同去部队。”
　　 部队很重视牺牲将士家属的到来，已买好上好的大号棺材收敛好傻儿，并为傻儿英勇牺牲的壮举请立了二等功，以告慰烈士的英灵。
　　 首长还安排那位亲历傻儿牺牲场面的二连长一起送英雄灵柩回乡。地方上县、乡政府的领导都来到村里祭奠傻儿英雄，二连长代表部队饱含深情地致了悼词，乡里人知道了傻儿打鬼子的英勇，晓得了傻儿是战斗英雄，是村子里的骄傲！当年的老爷也主动站出来为傻儿亲扶灵柩，全村老少都出来为傻儿挥泪送行。墓地是那寡妇亲自选定的，大家都按照那寡妇的意见办。
　　 二连长要回部队了。临行前他和村妇救会主任一道来到那寡妇家，向那寡妇郑重地敬了一个军礼，“这是英雄傻儿的烈士证书和立功奖章，请你收下。”说完就将东西放在了那寡妇手上。那寡妇接过时像是抱住了傻儿一样，哽咽着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傻儿那天下葬后，那寡妇一连七天晚上都在坟前陪着傻儿过夜，和傻儿说着话。乡亲们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喊来村妇救会主任想办法劝说，主任怎么劝都不起作用，最后主任只好陪着她也在傻儿坟前度过好几个不眠之夜。那些天那寡妇对主任说：“我对不起傻儿，或许是我的引导让傻儿过早地丢掉性命，我只想到要打鬼子报仇，没想到让傻儿接过的是危险的活……”
　　 主任说：“你怎么能这样想呢？现在举国抗战，全民皆兵打鬼子。你成就傻儿做了英雄，九泉之下的他会感谢你、保佑你的。”
　　 “我不图他的感谢，只要傻儿在那个世界没病没痛，快乐就好。”那寡妇深情地望着傻儿的坟茔。
　　 “我身边有两个男人的阵亡通知书、两个男人的立功奖章，这将是我这一辈子的念想，前一个算是我的恩人，后一个……现在我27岁，我将用余下的生命陪伴他们。”那寡妇坚定地说道。
　　 主任想再劝说点什么，但看到她是极有主见的女人就没再开口了。
　　
　　 六
　　 大概是1952年，政府上的民政部门来村里登记核实烈士坟墓，准备迁往镇上烈士陵园，傻儿名单在列。这本是一件很光荣的事情，但那寡妇不同意。她说人死了不给政府添麻烦了，自个儿能照顾好傻儿，逢年过节还能亲自烧点纸钱、添把新土，寄托哀思。主任和乡亲们都理解那寡妇的感情，政府也就没有再强求。
　　 傻儿始终在家乡这块土地上，那寡妇也终身未再嫁。虽然有人托主任前去牵线，都被那寡妇一口回绝了，她要守着她的两个男人。
　　 直到2007年，当年村里妇救会主任姐姐先她而去了。那寡妇也已89岁高龄，家乡的人早就改称她为那奶奶了，她在家乡那块有着极好的口碑。她略为识文断字，为当年文化水平普遍不高的乡村做了不少文明事，对那块乡风民俗的提升有着不可替代的功劳。60岁后就在当地享受着五保户待遇，村里年轻辈都把她当奶奶敬着。也许是第六感觉，那奶奶在那年初就叫来村长帮她拨通镇政府电话，她要捐出自已保存了一辈子的烈士证书和抗日战争中的立功奖章，留给后人纪念。镇政府高度重视这件事，请来了县民政、县文管所领导来她家现场接收物品，并当场为那奶奶颁发了捐献证书，老人还高兴地说：“政府给我的这张证书我带走，也好有个交待了。”说来也怪，此后不到两月，那奶奶就在熟睡中故去，有村里老妇救会主任的后人在场。按照那奶奶生前的遗嘱，要葬在傻儿身旁，“我还要照顾傻儿”。乡亲们自发地帮她实现了这个愿望。
　　 又是一年清明日，我照例买好香纸火炮去家乡祭祀故去的亲人，当然有着傻儿叔和那奶奶那份，他们就在我家祖坟山上不远处，也很方便的。我从小内心就很敬重他们，只是对于他们的那种关系不愿向外人叙说。回乡那天恰巧遇到了当年老妇救会主任的孙女——现任大学生村官，她告诉我说，不久这里将建成美好乡村农家乐旅游示范点，已规划将英雄傻儿和那奶奶及她老人家的前任国民党上尉连长（牺牲时已是少校军衔）丈夫的墓地作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到时我们的家乡会更加和谐美好。”村官信心满满地对我说。
　　 “哦，那是肯定的。到时你们打算怎样表述他们之间的关系呢？”我小心地对年轻人提醒道。
　　 “那有什么，他们之间的爱是朴素的、无功利的、闪耀着人性的光辉那种，最能打动我们年轻人啦。”村官一脸憧憬地仰脸对我说。
　　 是啊，有什么呢？孩子们一句话就解释通了一切，那是“闪耀着人性光辉”的爱，我边走边自言自语着。
　　 “是人间最美的、伟大的爱！”村官坚定地加重语气、脸上洋溢着青春的神采。两个复古的又有些创新的羊角辫在她脑后跳跃着，手捧鲜花向傻儿叔和那奶奶的墓地走去。
　　 或许是我们经历过那个年代，亦或许是我们大人想的太多了……
　　 傻儿叔，你，听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