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怀念父亲(小说)
海洋做起活来也算利索。他动作快,一会把一团鱼网从船舱里搬到甲板上去晒,一会把堆得天一样高的鱼篓扛回船舱。看他样子,好像可以把天换作地,把地换作天。你看,我们家几个月没做的活让他一天就做完了。几个月来,母亲病歪歪的,还闹死闹活,我哪有心情管这些。加上我也没有力气做那些男人做的事。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像一堆垃圾堆在心里,让人想着难受。
第二天,海洋要到镇上去。是去买桅杆,雷达。母亲让我和海洋一起去,给海洋做个帮手。我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海洋却很得意的样子,朝我做个鬼脸。我瞪了他一眼。
结果我还和他去了。
我们出海那天天气很好。刚滚出海面的日头把大海染得一片通红。我们家的船已经换上新的桅杆。现在它高高地耸立在底座上,鲜红的旗子在风中飘来飘去。海洋站在驾驶室里,威风得很。
母亲看起来精神不错。她走出房间,来到甲板上。母亲很久没有走出甲板来了。我们家的船鸣响汽笛,驶出港口的时候,母亲流了泪。
我们的日子慢慢变得正常起来。海洋的开朗让母亲也渐渐变得开朗。吃饭或者做活的时候,海洋常常爱说些笑话,母亲有时候也笑。
父亲以前的工作现在由海洋承担。除了开船,还有柴米油盐的储备,下网起网,出货,都是海洋的事。海洋也从不嫌累。回港的日子,母亲打算好好做些吃的。母亲说海洋那么瘦,那么辛苦,得给他补补营养。
那天,船一靠岸,海洋就到镇上去了。母亲像是要开酒席一样,给海洋列了一大堆菜。鸡鸭鱼肉,盐油浆醋。母亲问我要不要和海洋一起去,我还没回答,海洋就说了,他说:哎,又要做幼儿园阿姨了。我说谁是谁的幼儿园阿姨?!
什么谁是谁的幼儿园阿姨?母亲蒙在鼓里。
结果是海洋自己去。海洋一走,母亲就忙开了。母亲拿出上等的鱼翅,红鱼,虾仁,蟹肉。带子。这些拿到镇上是卖好价钱的。平时除了过年,母亲是不会把这些上等海味拿到自家的饭桌上的。多年来因为还贷款——买这条船贷的款,母亲一直很节约。
日头垂到水面上的时候,海洋还没回来,海洋都去了大半天了。母亲在等他的菜呢。母亲已经备好了海味,却要等海洋的配菜。比如鱿鱼要和肉一起红烧;虾仁要和苦瓜一起清炒;鱼翅要和海参一起炖汤,等等。但是,海洋像是失踪了一样,影子也没见。
母亲后来就不等了。母亲想先把饭菜做好了,一会海洋回来就可以吃饭了,买回的菜可以留到明天。
眼看日头就滚落到水底下去,我肚子饿得没力气了。看到那么多好吃的,更是难受。我说我要吃饭了再不吃我就饿死了。
母亲却是坐立不安起来。母亲一会走到船的这边,一会走到那边。母亲说这孩子去哪了?这孩子……
快上灯的时候,母亲实在等不下去了,母亲要到镇上去。母亲正要下船去,海洋却笑嘻嘻爬上船来了。
母亲提起一口气。母亲说你这孩子,你没事吧?母亲说往后不论到哪里,日头落山前就回来。免得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海洋照样笑嘻嘻的。他看着母亲,眼睛里有点复杂。那意思说不清,好像是:我又不是你儿子,你紧张什么?我又不是你什么亲人,你担心那么多做什么?或者你是把我看成你亲人了吗?是什么样的亲人呢?
那天,海洋问我想不想学开船。海洋的话让我心花怒放起来。怎么不想呢,我老早就想了,想死了。父亲一直说教我,但又说我还小。父亲说再过两年,再过两年吧。父亲老这样说。其实父亲是不想让我开。父亲认为一个女孩子开了船就不像女孩子的样子了。但我不觉得。我常常和父亲一起,看父亲把船开得像水上飞机一样。飞机在水上直线地箭去,犁开的浪花一浪又一浪。浪花发出的声音像音乐一样动听。
音乐一样动听的让我对开船生出很多幻想。现在这幻想就快要实现了。
海洋让我站在过道上。看我兴奋的样子,他把着门口,扬手拍了一下我的头,说不经过船长同意,不能进来。
什么船长像你这样也算船长那我早就是大船长了。
牙尖嘴利!海洋说让我进了去。海洋指指这,指指那。笑笑,说开开玩笑罢了,这是你家的船,我怎么能不让你进来呢?
狡猾!
海洋又可以吹牛了。他指指这,指指那。他说这是探鱼机,那是导航仪。他说探鱼机和电视一样,哪个地方鱼多,是什么鱼,是大是小,是肥是瘦,都从上面看得清清楚楚。下来他又讲导航仪。看他还要滔滔不绝。我打断了他。我说我都知道。
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我天天看。只不过父亲不让动,我也不敢动罢了。
海洋真没想到我知道那么多。他就没法吹牛了。这样,他又开始讲澳大利亚。海洋说澳大利亚连鱼虾都有最低寿命。
我说我不相信。我说你连做梦都是澳大利亚。
你不向往?
我听说到那边的人都给人家洗碗。
洗碗又怎么样,只要能赚钱。
我不想和海洋讲这些了。我怎么会不向往呢?但现在我想的是父亲。心里是父亲,脑里是父亲,脚步下也是父亲。除了想父亲,我还能做什么呢?
后来海洋就不和我讲澳大利亚了,或者他认为我和他斗嘴。后来他和我讲上网。他说现在最热门的是上网。我说什么叫上网?他骂我白痴。他说上网就是在电脑上聊天。我说怎样聊。他说想怎样聊就怎样聊,比如你想说我想你你就在键盘上敲我想你。我说他们之间认识吗?他说不认识,认识就不好聊了。我说他们不是面对面吗为什么还要在电脑上写字?他说不是。他说面对面就没意思了。
我越听越模糊了。
他说你这个白痴。
我不想和他多说了。
晚上吃完饭,他闲得无聊,又想找我吹牛。我问他知不知道东北。他说知道。在什么地方?我怎么知道在什么地方,东北就是东北。是在中国吗?他哈哈大笑,笑得我莫名其妙。我说我在地图上找不到。他说像你这么笨的女人肯定找不到了。我问他可不可以帮我找找,我说我有地图。他让我拿来。
谁知道东北原来包括那么多地方呢。辽宁,吉林,黑龙江。这些原来我自己早已经找到了。我让海洋给我找俄罗斯。
白痴!我说都不想和你说了,你这又不是世界地图,有什么鹅卵石那是另外一个国家。
是这样!那么父亲确实是离我很远很远了。
海洋问我为什么要找这些。我没做声。
是不是你爸在那?
我也不知道。
你想去找他?
我没吱声。
就你?别做梦了,出了这个港口还不知道朝哪拐呢?
那你可不可以带我去?
我?
唔。
他没再出声了。
月亮快从西边落入海底,星星从头顶上消失。海子脱得鱼一样下水去了。再晚他也要游上一阵子。他让我一起下去,我说我不敢。
我坐在船上。一下没了主意。原来想,有一天找着那个地方,就可以把父亲找回来。但现在这样一说,还有什么希望呢?那个地方连个谱也没有。原来以为海洋什么都知道,哪里都能去,那他应该也知道俄罗斯,而且可以带我去。就算俄罗斯不在中国,只要有钱同样可以去到。出国嘛,不就是多花些钱吗。只要能找到父亲,就算把船卖掉,又怎么样么?
海洋是不是怕花钱,所以不好意思答应我。但我是请他陪我去找我父亲,怎么可能要他花钱呢?
怕死鬼,下不下来?你看这浪花多诱人哦!
海洋鳄鱼一样在船下伸着脑袋,他故意把水弄得天响。我在想着他快点上来,我要告诉他,只要他肯陪到俄罗斯,我会出所有的钱,包括路上喝凉水上厕所的零用。
母亲起得很早,看样子她精神不错。我洗完脸出来的时候,她看着我笑眯眯的,连眼睛都笑了。母亲这阵子心情好,人也胖了。
我心里有事,没管她。我正要向甲板走去,母亲叫住了我,母亲说海洋不在那边。我说我没说要找他。其实我心里就急着找他,我要和说昨晚想好的事。
昨晚海洋半夜还让你下去游水呢。母亲说。
我没作声。
怎不下去呢?母亲又说。
他也不怕鲨鱼吃掉!我烦了母亲了。
鲨鱼还怕他呢。
我四处找不着海洋。他居然在船舱里!我路过入口的时候,脚突然被什么扯住了,是一个船缆挽成的圈套,把我套住了。我正烦着,就见了海洋。他正嬉皮笑脸地望着我。
想我了?
谁想你真不要脸!
谁在找我谁就想我。
他就手一拖,绳缆就把我拉了进去。里面黑得很,船板上堆的绳缆渔网到处都是,因为很少见到日头,一股霉味很种。
我捂住了鼻子。
我身上香要不要闻一下?说着他就要过来。我拿起一个鱼篓扔过去,抬脚跑了出去。
这天天亮我们就进港了。海洋自然要到镇上去。海洋说今天要买的东西很多,得三头六臂。海洋正要下船的时候,母亲说念念你不给海洋列张单子?
才不列!我自己去。
得,两个人一起去,海洋也好有个帮手。
我根本没说要做什么帮手,我为什么要做他帮手?为什么只有他可以到镇上去我就和所有的渔婆一样天生守港口?
我叫了渡船,坐了进去。我刚离开,海洋的船也跟上来了。
到了镇上,我一直往前走。想起他说我出了港口就不会拐弯的话,就不服气。
在街口,我走了很远,听不到海洋脚步声了。他去哪了,是跟不上还是自己另走一条路了?我忍不住回头,却见他长了根一样站在街口。他眼睛跟着前面一个女人去。那女人身穿一件白色的连衣裙,脚穿一双高跟鞋,走路屁股一扭一扭的,腰也一扭一扭的。
你还走不走?
他刚刚睡醒一样,拉开鱼叉一样的腿,几步就赶了上来。
你觉得刚才那个小姐怎么样?
哪个大姐小姐?
就是从我面前走过的那个穿白色连衣裙那个?
我没看见!
哦,我知道了,你吃醋!
鬼才是!
我扭头走了。过一阵子他回去的时候,有那么多东西,让他自己手扛肩背,耍杂技一样,那才好看。
我走过街口,就不知朝什么地方去了。我坐在一条石凳上,街口出去是进城市的路,路上出入的是从城里来旅游的人。我从来没见过从城市里过来的人,我想他们肯定很好看,因为他们晒不到日头,也淋不着雨。他们很白嫩,身上也没有鱼腥味。而且,肯定和海洋刚才盯着不走的女人一样,也穿裙子和高跟鞋。
一车又一车的游客从大巴上走下来,他们和我想的那样,像刚从雪地里钻出来,脸和手脚白得和银子一样。特别是女人,她们真像从电视里走下来的一样,连笑声都是电视里的。她们的裙子像玻璃做的一样,我甚至看见了里面挂着的胸罩。
那个东北女人是不是就是穿着这样的裙子和这样的胸罩?我突然冒起这样的念头。
我突然明白母亲为什么要失去父亲了。漂亮的女人连女人看着都动心,男人怎么会不动心呢?父亲和别的男人一样,天天闷在海里,尽管父亲也和所有的男人一样,常年光着脚板,不穿鞋子的脚板踏在船板上,沙滩上,久了会变成鸭蹼一样,又扁又大。男人是这样,女人也这样。但男人在意的不是自己,而是他们自己的女人。他们的女人一年四季除了上身多一件衫子,别的和他们没什么两样。同样鸭蹼一样的脚板,一身腥臭。黑铜一样的脸面,像大年夜的年糕,放多了糖,糖质却不好,猪肝色样。她们又黑又矮,小脑门,高颧骨,去到哪里都去不掉当年落难的死结,一顶又旧又烂的越南帽时时盖在头上,像是永远压住了她们的命脉。她们有了钱,除了去镇上镶一嘴金牙,打一堆金项链,一对牛鼻圈一样的金耳环,就没别的花样。一个男人天天对着这样的女人,白天看,夜里看,天天看,年年看,怎会不厌呢?
其实,一颗金牙可以换多少漂亮的东西呀。比如胸罩,裙子和高跟鞋。
我甚至怪起母亲来。母亲年轻时候的漂亮像是被风浪洗刷掉了,现在,母亲剩下的只有善良。但单有善良有什么用呢?
后来我就看见了那个叫超市的地方。那时侯我还不知道超市是什么。我是在看见了那些货架上的各种货物,才壮着胆走进去的。我想既然是卖东西的地方应该是可以进去的吧。这里什么都有,只要生活中要用的东西都有。像这样的地方我还是头一次见到。
我想不出要买什么,只是好奇。我走过来走过去。就在我拐弯的时候,眼睛猛亮了起来。我就是那样看见那套内衣的。胸罩滚着薄纱花边,内裤也一样,颜色红得像火一样。它们穿在一个白得雪一样的模特身上。模特很高,胸脯很大,那个滚着花边的胸罩戴在上面,让我看着心跳。这样的内衣我从来没有穿过。我穿的内衣叫汗衫,是母亲做的。十四岁起,母亲就亲手给我做汗衫了。她用白色的比蚊帐布稍厚点的棉布,在床上摊开,对折,用烧过的火柴在上面划上一个圆圈,然后用剪刀顺着黑线把圆圈挖掉。这样,一块布片就成了缺口大饼一样的两块,母亲用针线把两块缺口大饼缝起来,在一侧一排过去钉上小扣,就成了我的汗衫。
我右手很不自觉地伸进裤袋,手指碰着了那个小布袋。那是我的钱包,里面是我卖贝壳的钱。我紧紧捏住了小布袋。我想,等所有的人都离开柜台,我就把小布袋里的钱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