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祠堂里的钟声响了(小说)
祠堂的钟声不是随便敲的。特别是响了二百一十七声,更是大半个世纪以来,从未有过的。可是就在这个正月间,沉寂了几十年的钟声响了,让侯家崖的人们惊醒了一回。
劁猪匠瘸三是在除夕的晚上,还是在大年初一的清晨被两个儿子安放在老宅灵堂的棺木里的,村里的人谁都说不清。只说是祠堂里住着瘸三的那间偏房,一晚上灯都没有灭。有人看见,年三十的后半晌,瘸三的小孙子德雷来过祠堂,手里提着一只白底蓝花的保温桶,当时还有多嘴人问他里面装得是什么,德雷说是给爷爷吃的过年饺子。德雷从祠堂出来的时候步子走得很快,脸上的表情显得很难看。
瘸三的两个儿子侯福文和侯福武一大早就把本家的成厚大爷叫过来商量父亲善后的事宜。成厚是不挂名的侯氏家族族长,年幼的时候读过几年私塾,通礼节,明事理,村里凡有大事小情,都要先找他商量。
年近八十的成厚大爷身体很硬朗,花白的胡子很长,嘴里叼着一只旱烟锅子,身上披一件羊皮棉袄,一句话不说,直接到了灵前,用一只手一指,示意侯福文和侯福武把棺木揭开。
寿材里的瘸三身上装老的寿衣穿戴得整整齐齐,就好像没有睡醒一样,很安详。成厚大爷抬高脚跟,两只手探进去撬开了瘸三的嘴,等把手拿出来时,指缝上沾的全是血。
“老弟啊,你还是这样走了!前几天在巷子里见到你,身体还挺好。只是说祠堂里进了耗子,要去买点耗子药,我也不以为然,总以为你的阳寿还未尽,唉!”成厚大爷自言自语地说着话,眼里的泪不偏不斜滴在了瘸三的鼻头上,慢慢地顺着鼻尖流在了死人的嘴里。
“你们,披麻戴孝去祠堂的祖宗牌位前跪着,发丧的事三天过后再回来商量!”成厚大爷猛一回头,眼睛里好像正在喷出两团火,表情变得十分可怕,福文福武被吓得直打哆嗦。只见老人用力伸出右手食指,先点在侯福文的额头上,又点在了侯福武的额头上,一时间,兄弟俩的眉骨间便沾上了父亲殷红的血。
侯家崖的祠堂建在村子的最西头,门口一左一右是两株四季常青的柏树,柏树长得高大挺拔,上百年了,一直为族人们遮风挡雨。进入祠堂的台阶不是青石板,也不是砖块,而是用一块一块大小不一的小石子拼对而成,表面被磨得流光锃亮。木质大门敞开着,门上的油漆几乎全部脱落。老式的门闩上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一看就知道很多年没有用钥匙开过了。大门的对面是正屋,墙上悬挂着几张祖宗的画像和彰显祖宗功勋荣耀的牌匾,牌匾两侧的一副对联还算醒目:祖功宗德流芳远,子孝孙贤世泽长。
祠堂的东西两侧各有两间小房子,东面的房子里放置着一些用来祭祀祖先的香炉、条桌、跪垫等物件。西面的房前立着一副担子,担子的一头拴着一根醒目的红布条。不用说,这是劁猪匠瘸三生前使用过的物件。瘸三被儿子从老宅赶出门后,一直就住在这里。
侯氏的家谱上人数并不多,也没有出过什么功名特别显赫的人物。最大的官也就是清末时出了一位七品县令,据说这位七品县令不仅是一位有名的好官,还是一位大孝子。他的母亲在他即将被升职的那年正好病了,七品县令什么也没考虑,毅然决然地走上了告老还乡的路,床前床后奉伺老母,直至高堂安详离开人世。现在,七品县官高高的墓碑就立在侯氏家族的坟地里,每逢一年里的清明时节,总会有许多侯氏的后裔为他焚香点纸。
瘸三这一支更是人丁不旺,族谱上看,他的全名叫侯成贵,本来是有两个哥哥的,因为疟疾,先后都夭折了,到最后,他的父亲只留下他这根天生就一条腿长一条腿短的独苗。
成厚大爷让人把祠堂所有的屋子里都换上大灯泡,不管白天黑夜地亮着。又让他自己的儿子福林这些天一刻不离地住在祠堂里,一是让他观察福文福武的动静,二是每天清晨和晚上把祠堂里挂着的钟敲响,不多不少,敲罢217声后方可歇手。传说祠堂钟声敲响多少声是有讲究的,217正好和方言“儿要孝”的谐音相似。在成厚的记忆里,217响的钟声只在建国前敲过一次,那一次是因为侯家的一个不孝之子把卧床不起的老母亲丢在家里,独自去国民党的队伍里当了兵。
侯氏祠堂的院子里,香炉里的香火已经点燃,侯福文和侯福武在前面跪着,两边是两家的女人,他们身后一字排着德云、德雨、德雷、德电四个小字辈的孙子。
祠堂的里里外外都站满了人,眼瞅着看族长成厚要怎样发落这两个不孝之子。
临到天黑,成厚先让德云、德雨、德雷、德电离开祠堂。待到子夜,又让两房女人各自回家。等到第三天太阳落山,跪了三天三夜后的侯福文和侯福武兄弟俩,每人面前摆着一只吃过饭的破碗,碗里的剩汤剩水全都结了冰。两人面如死灰,几乎没有了人样。
“阴阳先生我已看过,鼓手戏班我也定了,酒席饭菜都已安排,挖坟开墓都着人管了,初七发丧,所有的开销两人分摊。你们俩,一步一磕头,爬着回老宅,守灵去!”成厚老人的手又是用力地一挥。
侯福文和侯福武按着成厚大爷的话开始往外爬时,福林举起木棒敲响了祠堂里钟,沉闷的钟声传出去很远,好像阴阳两面的侯氏人都在洗耳恭听。
侯福文和侯福武磕着头爬出祠堂后,钟声刚好敲够了217响,祠堂里的灯也被人拉灭了,整个院子顿时变得一片漆黑。
瘸三的死让侯家崖失去了往日过年时的喜庆气氛,从正月初一开始几乎听不到鞭炮和礼花的鸣放声。村里的人每天都要到瘸三的灵前烧纸磕头,祭奠的各种食物越推越多,把不少远远近近各种毛色的狗子招来了。
呜呜咽咽的唢呐声是从初六的中午开始吹起的,成厚大爷坐在一把有靠背的椅子上,像一位临阵指挥员一样安排着各等事务,旱烟锅子里的烟不急不缓地飘在空中。
侯氏家族里能够走出家门的人齐刷刷地都来参加瘸三的丧事,借盘子借碗的,伙房帮灶的,搬桌子打碳的,迎亲接礼的,挖坟掘墓的,大伙不声不响地做着手里的营生。走过灵堂时,顺带瞅一眼柱着孝子棒跪着的侯福文和侯福武,脸上显出一种难以言表的神情。
天上的云越压越低,到初七出丧时候,厚厚的一层雪覆盖了整个侯家崖,族人们一边烧香点纸,一边嘴里念叨着什么,和瘸三做着最后的道别。
成厚大爷用几个晚上的时间为瘸三写出的祭文,一大早便贴在了大门口,叙述了劁猪匠的一生。
呜呼吾弟,遽然而死。寿七十三,生有两子。一子福文,一子福武。不孝之子,逐父出门。祠堂小屋,鼠药自尽。
先弟成贵,外号瘸三。天生残疾,行动不便。不足十岁,父母双亡。吃百家饭,穿白家衣。跟随师傅,学会劁猪。
肩挑扁担,腰跨皮囊。不偷不抢,不哄不骗。走村串巷,劁猪煽蛋。公猪五毛,母猪一元。积攒钱财,起房盖院。
灾荒之年,偶遇一女。饥寒交迫,昏死路旁。抱回家中,两人起缘。成婚配对,幸福美满。你尊我敬,相依相伴。
福文福武,隔年出生。一个属虎,一个属龙。书没念成,回家务农。二十刚过,娶妻另过。高房大院,一西一东。
西头老宅,东头新建。拆旧盖新,不分伯仲。所有用钱,劁猪所赚。老宅偏南,另盖两间。瘸三俩口,住在里面。
瘸三妻子,撒手人寰。那年冬天,瘸三七十。孤苦伶仃,行单只影。福文发话,撵他出门。腾开地方,孙子娶亲。
瘸三无奈,去找福武。房门紧闭,不接不待。一瘸一拐,步入祠堂。劁猪扁担,立在门前。祖宗在上,不语不言。
可怜瘸三,年老无力。劁猪煽蛋,不再赚钱。饥饱难度,无人照管。隔三差五,小孙看看。三天两头,族人送饭。
一袋鼠药,命散黄泉。两个儿子,不如一犬。老天在上,睁开双眼。天打雷轰,惩恶扬善。呜呼哀哉,吾弟安息!
门口的人看着祭文,眼里溢满了泪花,有的竟哭出了声。
三声炮响过,成厚大爷站起身来高喊一嗓子:“起灵!”
八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用木杠把瘸三的棺木扛在了肩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进了雪地里。紧跟后面跪着的是福文福武和一群孝子孝孙,不管是真是假,都在嚎啕着、哭丧着,一起朝着已挖好的坟地前去。
成厚大爷没有去坟地,望着远去的送丧队伍,他把别在腰里的旱烟锅子拿出来,点着火,慢悠悠地朝祠堂走去。
不一会,祠堂的灯亮了,祠堂的钟也高一声低一声地响了起来。这一次,成厚大爷是用瘸三的扁担把钟敲响的。担子上的红布条随着成厚大爷的敲钟的胳膊在祠堂里一晃一晃,显得非常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