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红霄屋(小说)
大家又“哄”一声,笑得浪起浪涌的。
这回李大膀学乖了,一看这阵势,知道矿上的女人惹不得,忙拉着徐八斤躲到了边上,说,今天这事不关我的事,今天这事,你们找钱老二去!
钱老二一听,忙抬脚就往楼上跑。婆娘们本来今天文雅得很,好歹亲戚朋友都来了一大堆,不想惹事的,可一见钱老二跑,就有人喊,追!跟着一大群女人风风火火追上了楼。
巴掌大块地方,钱老二哪里跑得了,三两下就被七八个女人挤到了墙角,按住了身子,轻飘飘抬起来,大家嚷,说钱老二皮子痒,让他尝尝我们女人们的厉害。说完使个眼色,齐刷刷一松手,钱老二就朝新床飞了过去。
“哗啦啦”一声响,铺着大红缎面的床上,核桃、花生蹦得老高,钱老二疼得龇牙咧嘴,女人们笑得直不起腰。
一股喜气,就从这幢红通通的楼上,笑到了楼下,接着,像一道菜,热乎乎笑到了屋外的每一张饭桌上。
到吃晚饭的时候,万老撇才忍不住,扫了大家的兴。
白天办喜事,晚上总是要留下几桌客人的。天冷,白天短,夜一下就来了,这喜酒,几乎喝了要接着。万老撇从白天喝到晚上,就有点高,也不管喜不喜的,突然一声叹起来,引得大家都朝他看过来。
万老撇说,不管你们怎么闹,这煤矿,怕是要保不住了。秦眼镜喝了一天的酒,也喝多了,再加上是自己的喜事,声音就兴奋,就吼,说万老撇,不管你们怎么说,我不相信这煤矿会倒,肯定,一定,马上,总有一天,不信你们瞧着等着,咱们这煤矿,又会像过去样的,活过来,热热闹闹的。万老撇说,活个卵子!我在城里听说了,咱们的煤矿破产了,卖给私人老板了。秦眼镜说,卖个卵子,哪个敢卖?哪个敢卖,老子就把他卵子捏了!
万老撇说真的真的,我听说了。秦眼镜说假的假的,我没听说。万老撇急得拿着头发揪,脖子差点被他从肩膀上揪下来,说秦眼镜,我万老撇保证,老子没吹牛!秦眼镜的脸跟着红起来,红得连白衬衣都映红了,他抬着酒摇摇晃晃站起来,说万老撇,你狗日这是从哪条阴沟里听来的?老子这儿都没消息,你听来的,不算!说完一口酒干下去,人就要倒。
大家忙扶住,换了把稳当的椅子,让秦眼镜坐。秦眼镜再也坐不住,爬起来跑到坡脚,“哇啦哇啦”吐,吐干净了,被大家扶着扛着,硬生生放到了喜床上。
后来闯鬼了,酒就是下不去,像是被万老撇的话嗝着,怎么喝怎么提不起精神来,大家就都要饭吃,说是吃饱了走了,让人家两个洞房里摔跤去。
李大膀和钱老二,还有徐八斤,连饭都不吃。这事,让张芬一直在心里挂到天亮。
夜就来了,灯就亮了。
是张芬一盏一盏点亮的,是张芬从灯房拿来的矿灯呢。早几天前就充好了电,一大早悄悄从灯房拎回来,藏在床底下。这会儿,一拧,就齐刷刷亮了,她一盏一盏把它们扣在屋子中间那根留了很多小孔的工字钢上,一间婚房,亮堂堂立马有了生气。
楼下一盏,楼上两盏,张芬心里叫它们是三星灯。三星灯是什么灯?张芬知道,这里的人们每到过年,都说,三星高照,年年福到。都说,三星代表了福、禄、寿,吉利。可怎么张芬越看越觉得,这三盏灯,怎么就像是秦眼镜一个人的肩膀上,挑着两个孩子呢?
灯一亮,张芬突然哭起来了。那眼泪,在矿灯的照射下,亮晶晶的,要是有人看见,会觉得是楚楚可怜的样子。
张芬是心疼呢,她一会儿心疼自己,一会儿心疼秦眼镜,一会儿心疼女人,一会儿心疼男人。过一阵,她又心疼起他们的日子来,她心疼过去的日子,心疼现在的日子,还心疼将来的日子。
将来的日子会是什么样?她不知道。总之,她不希望像是一个深不见底的矿井,无边无际的黑。她想,每一天,都应该是这样亮堂堂的。
她想要孩子,至少两个,一男一女,男的跟着妈,女的跟着爹,楼上楼下满世界疯跑。跑不动了,就坐在门外的猴车上荡秋千。对,两个,就是两个!要不,孩子多了,猴车还不够坐了。
就又笑起来。笑得满屋子盈盈晃晃的。
秦眼镜动了动,醒了。一见矿灯,也笑了起来。
张芬忙坐到床边,紧紧抱住了他的头。
后来,很多人回想起来,都说他们那天晚上看见矿灯了,都说他们那天晚上看见自己又排着队领矿灯了,都说,矿山怕是又要上班了。
七
还有一个情景,很多人也看见。秦眼镜提着两只装满要漂洗的床单、被套的大桶,下了山,朝一条小溪走。张芬跟在后面,又叫又笑,声音如同开满山坡的野花,微风中,既快乐又张扬。
小溪在坡底,两旁长满了树,水很清,看得见溪流中的石头。放下桶扯出床单时,秦眼镜还回头看了看四周的山,像是看了看围在一旁的人。等两个人拉着床单一人一头抖开来时,突然间,他们都感到了一种隐隐约约的羞涩。
很快,床单被浸泡在水里,跟着溪水流动的方向铺开了,秦眼镜说,张芬,你看,像不像一面水中飘扬的旗?张芬笑起来,说,不害躁!秦眼镜突然不笑了,若有所思,说,张芬,这就是我们的爱情,我们的爱情,在这条河的上游。
张芬点点头,眼睛顺着那条小溪逆流而上,跑出老远。
对秦眼镜,张芬总是那样信以为真。
办了喜事,就下起了雪,薄薄的一层,整个矿山就变得白生生的,像是狠狠洗了个澡。日子眼看着就朝深冬奔了,冷。可是奔着奔着,就会奔到春天的,就会热火的。
这是秦眼镜给张芬讲道理呢。秦眼镜那几天常常冻得鼻子发青,说,冬天来了,春天就不远了。张芬也冻得缩着脖子,边点头边说,秦眼镜,这屋子样样都好,一样我都舍不得,就是这钢和铁,太冷了。
秦眼镜一愣,转身就出去了。
再回来,抬了个大火盆,火盆里,当然是煤。那煤黑亮黑亮的,烧起来,没有烟。秦眼镜一脸煤黑,龇着嘴笑啊,说,看,张芬,火,在咱们这矿山上,还怕过冬天?
张芬的脸就红起来,说秦眼镜,这事,这事是该我做的。秦眼镜越发笑,说我们两个还计较?大家都闲着呢,谁做都一样,再说了,你是我媳妇,我要好好心疼,我想怎么心疼就怎么心疼,谁管得着呀。
张芬的心里,就“腾”地升起一股火苗来,立刻,周身都是暖的。秦眼镜搭几块砖头,把火盆支上去,神神秘秘的,说,咱们这小楼呀,还有一个好处,这铁啊钢啊的,会导热,只用一会儿,整个屋子,就会热乎乎的了。
果真就热乎乎的了。张芬想,有了秦眼镜,她今后的日子,一定会像这个屋子,热乎乎的。
雪第三天就化了,一化雪,艳阳高照。张芬惊喜,说,春天这么快就来了!秦眼镜哈哈笑,说,哪有这么快,九都还没数呢。张芬说秦眼镜你信不信,山上的花都开了!秦眼镜还是哈哈笑,说信,怎么不信?张芬你是想出去走走了吧,走,我们看花去。
其实,那天是张芬带着秦眼镜回门呢。
张芬走在前,秦眼镜跟在后,张芬背一筐水果,里面有苹果、香蕉、脐橙和猕猴桃,四样,秦眼镜提一包烟酒糖茶,也是四样。两个人都懂,这回门礼数千万不能是单数,单了,不吉利。
翻两个坡,也就到了。张芬那山爬得轻巧不说,还妖妖娆娆,走上几步,总是要回头对着秦眼镜笑,两个大酒窝总是在秦眼镜眼前晃,山风一吹,妩媚得很,像是山下所有的村庄和所有的房子都是她的了。秦眼镜笑呵呵瞧着,想,这女人啊,有个家啊,就是不一样。
张芬她爹早就盼着这一天呢,杀了一只又肥又壮的羊,大铁锅支在院子里,满满两大锅,炖了一夜,油水黄生生的,肉香味飘出老远八远,把全村的人几乎都引来了。秦眼镜一进屋,一声“爹”叫出口,宴席就张罗开来。
他们这一桌,张芬她爹坐上首,秦眼镜陪着,张芬紧挨着秦眼镜,拉都拉不开。张芬她妈嘟囔着嘴,说这闺女,才嫁了三天,就不听话了。其实哪儿听得见说话呀,张芬的兄弟妹子,正在院门口放鞭炮呢,又红又长的两大串,让张芬觉得,她的日子,真的过得响亮起来了。
一大盆透香的羊肉端了上来,炖在桌子中间的火炉上,撒上薄荷芫须葱花辣椒,热气翻腾的时候,个个脸上都飘着一层油汪汪的喜和亮晶晶的笑。张芬他爹也哈哈笑着,冲门外使了个眼色,秦眼镜面前,就端来了一大碗羊肉汤面,上面,还有两个刚出锅焦黄油亮的荷包蛋。秦眼镜望望别人,有点愣,想问张芬,又不好意思。就不敢吃,只好捏着筷子,瞧着。
张芬她妈忍不住提醒,说姑爷,赶快把筷子伸进碗里搅,搅面搅面,就是要搅。这新姑爷回门,搅得越厉害,日子过得越好。秦眼镜忙拿筷子伸进碗里,搅起来。那面筋道,顺着他的手,一根一根在汤里游。搅着搅着,秦眼镜发现好像不对劲,发现所有的人都在拿着他瞧,干脆停了手,也拿着大伙瞧。
张芬她爹见秦眼镜停了,立马站起身来走进里屋,等再出来,手里多了个红包,就往秦眼镜西装兜兜里塞。秦眼镜大惊,使劲推,说你们这是干什么?要不得!要不得!
张芬她妈说姑爷,你就拿着,这姑爷搅面,是回门的礼数,姑爷搅得越多,娘家就越高兴,人家有的人,搅一天到晚,要从娘家搅头牛,才肯回呢。
秦眼镜推不过,只好接了,那红包挺沉,一掂就知道张芬她爹出手重呢,一掂就知道张芬她爹对张芬是真的好呢。秦眼镜心里感动起来,忙端起面,让张芬吃。
张芬哪能吃,一个劲只管笑。张芬她爹一见,忍不住说话了,张芬她爹说姑爷,你就尽管搅,你就是搅到天黑,我们也跟着,这红包呀,跟得上,跟得上。
秦眼镜一听,干脆一筷子夹住那两个荷包蛋,一口一个吃起来。张芬她爹见荷包蛋突然被姑爷吞了,拦都拦不住,只好作罢,嘴里悻悻埋怨,说你个秦眼镜,荷包蛋都被你吃了,我这红包就再也拿不出手了。说完又哈哈哈笑起来,忙着招呼大家吃吃吃,喝喝喝。
大家就跟着笑。都说张芬她爹有福气,找了个孝顺懂礼的姑爷。张芬她爹得意得很,说我这姑爷,一声爹才叫完,就知道给他丈人省钱了。要得要得!
话题自然就转到新房子上。有人就说,当然,人家不知道给你省钱,怎么会想着自己盖一幢新房子出来。又有人说,当然,人家有本事,听说盖房子都是铁啊钢啊的,那得要多少钱?哪天我们倒是要去瞧瞧。还有人说,张芬她爹啊,人家铁了钢了都拿得下来,还愁我们这土砖土瓦?你就等着抱孙子享福吧。张芬她爹说,哪里哪里,我这儿,还是给他们准备了几大间呢。如今时代不同了,姑娘儿子,个个都是心头肉,心头肉。大家就羡慕,就都说,张芬她爹呀,你这不是,这不是肥肉上加膘嘛!
张芬她爹听了,更是笑,满脸的皱纹满嘴的肉,抬起酒碗来就是一大口,说要得,你们要是觉得新鲜,哪天我就带大家到矿上走走,去瞧瞧姑爷盖的新房子去。那东西呀,我见过,比坦克还结实!
大家又笑起来,都说张芬福气好,好福气。
一口气喝到下午,才回。若不是风俗,回门的姑爷不准在娘家过夜,秦眼镜怕是要同张芬她爹一直喝下去的。临走的时候,张芬她妈一把拉住两个人的手,拖进屋里,又拿出两个红包来,朝他们身上塞。两个人都推脱,都说不要不要!张芬她妈急了,说,哪能不要呢,拿着!新姑爷回门,就是来领受娘家的嘱托的,我们这点钱算个啥,我闺女都给你了,就是盼着你秦眼镜能对她好!说着说着,张芬她妈眼泪就下来了,弄得张芬她爹在屋外一阵咳嗽。
路边的花真的开了。一山坡一山坡的野山茶,一走进去,他们就被包围了。红的、粉的,大朵大朵,又肥又艳,一会儿碰着头,一会儿碰着眼睛,一会儿碰着屁股,就像一大群矿山的女工,正围着张芬,那样真切,好像那红和粉,立刻就要眨着眼睛开口叽叽喳喳起来。张芬爱死了这样的感觉,张芬喊,秦眼镜,我爱死你了!秦眼镜跟着喊,张芬,我也爱死你了!
喊声吓出一只野兔来。那野兔拉着脸,睡眼惺忪的样子,见了他们,先是一愣,接着撒开腿,疯跑起来。他们就追着跑,疯得像一阵一阵扑向野花的风。
后来跑不动了,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两个人屁股挨着屁股,秦眼镜感慨开来,说张芬,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这里吗?张芬说,因为有我呀!秦眼镜说对!秦眼镜说,矿山的女人,就像这花,风里来雨里去的,雪一阵冰一阵的,但只要太阳一出,山风一吹,就个个鲜艳壮实起来,日子过得,比这红红火火的花还要热闹呢。张芬说当然,张芬说秦眼镜你等着,我那小饭馆一开张,这矿山呀,就又热闹了。秦眼镜忙掏出一直贴身揣着的那个红包,说张芬,这回够开饭馆了,你爹又拿了这一大笔。
张芬身子扭开来,说我不要,说那是我爹给你的。秦眼镜笑起来,说憨婆娘,我都是你的,我的还不是你的?你要记着,你爹你妈对你是真的好!张芬笑了,张芬说,那是他们心疼我,舍不得我呢!
回去的路上,他们的小楼是第一个跳进眼睛里来的,他们的小楼跟周围粗矮的房子一比,就变成了阳光下的一只手,一束红通通的玫瑰花。张芬一见,心里“哗哗”涨满了幸福,又跑起来,说,快走,我家秦眼镜在等我呢!秦眼镜追着,说,错了错了,那是我家张芬在等我呢!
小说的亮点,编者纷飞的雪说得很多了。其实,《红宵屋》的语言表现力,给我的是,十分震撼。为此,我曾写了《红宵屋的表现力》
热爱小说的文友,或者说,正在学习写小说的文学人,不妨多读几遍,你会有收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