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范歌短信的那一刻，朵兰不禁笑起来，那个熟悉的11位数字，显示在她的摩挲很久有点沧桑的手机屏上，其实短信内容很简单，简单的几乎不愿读出，是这样的：在吗？忙什么呢？后面呢，是个有点马赛克的斑点玫瑰，和一个简笔画抽象的笑脸。
　　 很快地，朵兰便回复了，只当是一个发错信息的处理，有点忙，谢谢，你是？摁了回复键，她想，自尊自傲的他，是一定再也不会回答她的问题。
　　 范歌，是朵兰的一个网友，很久前在老乡群里认识的，那天纯属无聊，谈论起萨达姆被捉的话题，她说性格决定命运，老萨太精神至上了，结果被范歌抨击的体无完肤，甚至形而上到个人人生观问题。兴奋中就互留了电话，才知原来他老家虽是小城的，人却在燕赵之地工作，是个公务员。
　　 有时他就打过电话来，嘻笑一番，胡侃一番，一再叮嘱，只给他振铃，他回复。基本上每天或长或短的电话都有，反正是他办公室的电话，兰朵也很高兴。
　　 有天，他说他回家看看，说要见朵兰，问可以吗？朵兰一向大大咧咧的老乡嘛，这有什么？当然可以，朵兰连片刻的犹豫都没，甚至还开玩笑，来了后我在公司餐厅请你吃一块一个的素包子。
　　 那天他来时，已近中午，朵兰给家扯了个谎，说中午有事。朵兰想在厂区附近吃快餐，自己随身带的百十块钱，足矣。再怎么着，他是少小离家老大回的客啊。他说不好，找个好点的餐馆，于是他驾着银灰色的帕斯特在一个不算太热的夏天中午穿行在小城的路上，终于在城南“小城故事”，停下。那天，短发的朵兰穿着很宽松的棉布条状衬衣，同样很宽松的麻灰裤子，站在阳光明媚的小城街道上，和范歌一前一后哥们似的走进飘荡着班得瑞迷雾森林的小城故事的大厅，揭起竹制的门帘，一个有点袖珍的房间，呈现面前。
　　 初次见面，却没有什么拘束，爱笑的朵兰听范歌故意说家乡的土话，依然笑得直不起腰，他仔细地看菜谱，要兰朵点菜，兰朵就点一个干炸带鱼，一个土豆丝，范歌笑，不好不好，想吃这，回家自己做。于是他就自作主张点了焖排骨、香菇炖土鸡、干炸里脊、香椿炒鸡蛋、奶汤海参。四菜一汤。
　　 全是肉呀，哪吃得完？朵兰有点惋惜地说。
　　 范歌就笑了，是有点漫不经心地笑。嘻嘻，吃饭要吃饱。
　　 在嘻嘻哈哈地笑谈中，定的菜鱼贯而入，白里泛青的细瓷盘放在木纹的小桌上，轻轻的，范歌烫了朵兰的餐具，再烫他的，不紧不慢的。
　　 朵兰口中生津，上了一上午班，肠胃饿了。
　　 她大快朵颐，不经意抬头，但见范歌望着她笑。因含着菜，朵兰问的有点含糊，你怎么不吃呢？我吃，夹了一点菜，很优雅的样子。汤上来了，黑红相间，四五个大虾卧于乳汤中，参丝做点缀。范歌拿起朵兰的碗，捞了两个大虾。朵兰也想给范歌盛上，他摆摆手，朵兰也就放下了。还有几根参丝。朵兰把虾剥开吃掉，端起小杯样的碗，一饮而尽。
　　 朵兰猛然想起结账的事儿，她也是要面子的人，既然说她请客，悄悄结了算了。结果等她装作去洗漱间，却被告之已结了，是范歌早就搁这儿钱了。想了想，朵兰就打车去了超市，不管怎么说，咱这儿也称枣乡呢，买点土特产枣吧。买了一袋稍好点的，100多，就又搭车回酒店。范歌一见她就笑，你再不到，我就要报警了，大白天的人走丢了。
　　 她就把枣子给他，他笑笑，让老乡破费，放下了。
　　 后来，上了一碟西瓜，范歌用小牙签一点点地把种子剥落，递给朵兰。朵兰笑笑，也回馈给他一块。朵兰笑着说，吃西瓜是我一直不吐种籽。范歌笑，真的，有点惊喜。我也是！怕你笑话，才用牙签弄掉。
　　 哦，相同的恶习啊。朵兰这才有点认真地看了看他，发觉他的牙齿少了一颗。一笑，就露出来，有点可爱的样子。
　　 吃过饭，就在旁边的小广场的健身器械上坐了会儿。
　　 朵兰下午还要上班，范歌就把她送回，摆摆手绝尘而去。
　　 后来范歌电话依旧叮叮铃铃响起。
　　 偶然有天，同时在网上，就私聊了。范歌问她对他什么印象，朵兰说很好，没什么。你呢？范歌就批评朵兰观察不细致，就一点印象没有？很好啊，很细心，于是朵兰搜刮满腹，找着了这么个词。
　　 我呢，到底还是不甘心，朵兰有点点俏皮，虽然已过而立之年，虽然孩子已上小学了。
　　 我对你的印象有四：他打过一行字。天，很正式呢。
　　 一是心地善良，从你点土豆菜买礼物看出；二是家境一般，穿着普通；三是在家劳作较多，手指节较粗大：四是思想有点单纯，从你专注地吃饭中可看出。
　　 一看这四大条，朵兰就楞住了，短短一小时多，洞若观火明察秋毫，也是啊，就在朵兰如梁山将似的吃饭时，人家早已冷眼作壁上观了。
　　 人才啊，你该去搞侦探。朵兰笑。
　　 你怎么笑呀，我说的是真的。朵兰，我感觉你很辛苦，差不多三十多的样子，干嘛搞得自己这么粗糙呢？洗碗用什么？带手套吗？又打过一行字。这次朵兰没有笑，这是怎么样子的人啊，心细如发，别说爱人，就是自己这么多年，没觉出自己手指骨节的变化，倒是被仅见了一个小时的男人捕捉在眼。朵兰看了看正在键盘上移动的左右手，因懒得防护，裸露的手腕小臂与手背之间有明显的过度，一半是深小麦色，一边是嫩玉米色，仿佛是地球上热带毫无征兆延伸到温带。这样想着，手心有点出汗，后来连后背上也沁出细小的汗珠，如蚁似的在背上蜿蜒爬行。
　　 因此朵兰老久没说话，婚后粗粝的生活，过得有滋有味地沾沾自喜，看着孩子跌跌撞撞地学步，咿呀着学说话，就算和爱人偶有小执，和婆婆家的人偶有不快，就象是刷鞋的板刷，克哧克哧地无视冷水泡得泛白的手指，只看到了崭新的鞋在阳光上闪着洁净的光泽。
　　 直到屏对面又是抖动又是图片地狂发，生气了吗，你生气了吗？疑问频来，朵兰才从自己的思路中醒悟，哦，哦，没事没事。发过一行字。
　　 听你讲话，知道你是很知足很幸福的女人，为什么不挤出一点时间关照下自己呢？范歌谆谆教导,朵兰从没听过一个人对自己说过这些。
　　 谢谢，你让我发现了我的改进的地方。朵兰打过一行字。
　　 你哭了吗？范歌突然问，朵兰叹了口气，鼻子有点酸。
　　 没有。朵兰说。
　　 你撒谎了。范歌仿佛就站在对面。
　　 有时间再聊吧。再见。
　　 再见，我想要你幸福。幸福是什么，对这种不咸不淡的精神关心，朵兰有点招架不住，她急于想结束这种谈话，这种令自己有点难堪的谈话。
　　 也就是至此而已，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谈论过这个话题。
　　 后来也偶尔打过电话来，只是时间短了些，客气了，有点。
　　 直到有时隔一天打过来，问忙什么呢，仿佛只是问吃饭了吗的问候，朵兰也倒没什么，无所谓啦，范歌很忙的。
　　 直到有天，朵兰忽然感觉范歌大概有一周没来电话了，有点奇怪，就拨号码。奇怪，“你所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过了十分钟再打，仍是很礼貌的答复。有时女人就善于钻研，怎么回事呢，事情一旦提起了心上，就较上真了。拨了一上午他的号码，都背下了，一直如此。
　　 是不是有事情？不测？外出学习？还是手机被偷了？这样担忧了一上午。
　　 下意识地百度查询，说是对方设防火墙会至此。朵兰不信，范歌是多么友好的人，怎么会把她设入防火墙呢？试着用公话拨号，不料真的拨通了，“月亮之上”的歌声嘹亮欢快。听到熟悉的一声喂，你好。朵兰的泪一下子落下来，是我朵兰，你的电话怎么打不通了？不知道，反正我不知道，范歌很快地辩解，朵兰反倒觉得有点好笑了。听说过防火墙吗？知道，我真没把你加入防火墙。范歌的声音很清晰。
　　 没事就好，我只是问问，你忙吧。就挂了。
　　 仿佛是赌气似的，她想再也不会给他打电话了。
　　 这时，朵兰再想想，两人的交往，心里沉淀下来，如明镜似的敞亮。
　　 范歌曾仿佛无意识地问，你去我那儿吧，好玩的地方可多啦。朵兰怎么会呢，她读小学初中高中到大学都没走出过这个鲁西小城，对于燕赵之地，只是在网上书上了解，知道离首都很近。后来仿佛又邀请了几次，朵兰只是感谢，等以后有机会时遥遥无期地承诺。我报销，后来范歌笑着说，这让朵兰心中有点不快，知道你在大城市工作，有俩儿钱，也犯不着显摆嘛。
　　 时间久了，也就厌倦了这种游戏捉迷，再说范歌是那种心细如发的人，对手的看法这么用功，自己铅华不施素面朝天的样子，让他的评价打击的落花如水，说不准范歌是有点轻蔑在里头呢，站在海拔较高之上，俯视的样子，难不成为了这么个评价，还要描眉画眼粉饰太平，博取悦已一笑？
　　 后来就再也没打过电话，朵兰每天还是上班，买菜，做饭，管孩子，时间过得很快，又一个夏季来到了。范歌，他的名字，存在手机里，静默着。若不是今天他发过短信，朵兰几乎忘了曾聊得热火朝天的远方的说是老乡的一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