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丹枫】无关芳华(小说)
金庆去世的时候,老婆苦菊哭得最伤心,以至于矿上那些看热闹的家属工们先认为她是装的;后来感到不可思议、不可理会;再后来当苦菊第二次休克过去的时候全冲上去七手八脚、手忙脚乱地帮忙,掐人中的、人工呼吸的、救护车来的时候往车上架人的。而那些帮着忙后事的工友们则感慨:金庆有福,娶苦菊这个娘们,这辈子值了。
以前的时候,他们却不这样认为。他们认为两个人在一起是糊弄着过日子、是破罐子破摔;更有过分的,把“老鸹落在猪身上——谁也不比谁清白”这句歇后语,改成“苦菊嫁到金庆家——谁也不比谁清白。”对于这样的说法,金庆听到后,总是嘿嘿一笑,回答说:你们爱咋说咋说,反正咱不缺嘛少嘛。而苦菊听到后,原本俊俏的冷冰冰的脸会立马变成酱紫色,用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你,更加的冷峻,让人浑身不寒而栗。
金庆原本有着不错的前途。他出身革命家庭,父母亲都是老革命,1969年响应“上山下乡”号召,作为知识青年,主动离开父母工作的军区大院,来到了贫瘠的鲁南,分到了陵落洼煤矿,参与地方政府所属的第一口煤矿的建设。1972年煤矿出煤,一起来的十个知识青年,牺牲了两个,工伤瘫痪了一个,累跑了两个,剩下的五个人都成了建矿元老。膀大身宽的金庆凭着一身的力气和争强好胜、肯吃苦、万事冲在前的精神头,加上聪明机灵的脑袋,革命后代的出身,被推荐为“工业学大庆”英模人物,披红挂彩到地区开了庆功会,作了典型发言,受到地委第一书记、革委会主任姜三旺的接见。接见后姜书记还单独留他一块吃了顿饭,并送给他一个玉质的毛主席像章,饭桌上鼓励他回去后要认真学习伟人著作,继续发扬“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大庆精神,更加努力地干好革命。金庆回来后,自然风光无限,成为矿上的一面旗帜,很快就作为青年代表被结合进矿革委会,担任副主任。
当了革委会副主任的金庆,革命热情更加高涨。在经历了一番剧烈地思想斗争后,自己批判的矛头首先指向一块到矿的其他四个知青,揭发他们怀疑甚至否定“三面红旗”;揭发他们在同家人的通信中恶毒攻击“工业学大庆”;揭发其中一个绰号“小扒皮”的曾经故意摔坏了一尊毛主席像……很快这几个人就被当成“地富反坏右”五类人打倒,“小扒皮”还被当做“反革命”分子,隔离审查。不知是良心发现还是为了表现自己的革命精神,金庆主动要求由自己负责挽救、教育失足的那四个人,督促他们的转换改造、重新做人。
这时候,地委姜书记到矿上检查工作,听完汇报后,对金庆的工作大加赞赏。随后和矿革委会的全部成员一起下井,到一线看望工人,路上对金庆说:金庆同志,要继续发扬这种精神,保持这种热情,用这颗向毛主席、向党和向人民服务的红心,干出更大的成绩!我们都等着你的好消息。几句话说的金庆热泪盈眶。后来姜书记把金庆拉到一边,偷偷说:有点事今后可能要麻烦你。我有个牺牲的战友的孩子叫苦菊,烈士子女,根红苗正,苦大仇深,地委决定把她安排到陵落洼煤矿来工作,过两天就来报到。来后你能不能把她当成自己的阶级兄弟姐妹,好好帮子、关照,行不行?头脑发热的金庆想都没多想,一口答应下来。
一星期后,地委的吉普车送来了苦菊。她长得太漂亮了,粗眉大眼、唇红齿白,一根长长的大辫子垂到腰际,越看越像《红灯记》里的铁梅。走路时有一个先向前微微送胯的动作,让身体显得更加地充满了弹性和张力。她随身还捎来了一台黑白电视机,说是姜书记个人出钱买的,以个人的名义送给金庆主任。金庆接过电视激动得热泪盈眶,甚至想着如果有再见到姜书记的机会,一定真应该给他磕个头表示感谢。
苦菊被安排到矿革委会办公室电话班。由于她的貌美如花,说一口温柔清脆的普通话,加之煤矿上女人稀少,很快成为一群男人心中的女神。已婚的、打光棍的,有事没事都爱往电话班凑,让苦菊帮忙拨打真存在的或者他们虚构的外线电话,目的是能在苦菊身边多呆一会,好成为私底下吹嘘的资本。有的说苦菊帮他接外线时对他笑了,那牙齿长得像石榴籽那样密致;有的说苦菊身上有着淡淡的体香,不是雪花膏的味道;有的说如果能娶上这样的老婆早死三十年也值。那个被打倒后破罐子破摔的济南知青“小扒皮”甚至有一次醉酒后说:要是在旧社会,老子人头落地也要把她睡了……这样的话很久以后才传到金庆耳朵里,原因是刚开始他的兴趣全部在那台电视机上。后来听说他们说话下流、反动后,开会严肃批评了那些人,自己随后就有事没事的天天往电话班跑,电话班的闲人立竿见影地少了许多。苦菊感觉到金庆的关照,十分感激,有一次对金庆笑了笑,美丽的面庞上露出两个小酒窝,金庆觉得浑身都麻了。
金庆把电视机放在自己的宿舍里。天热时搬到宿舍外面的空地上,搬出一张桌子,大伙一起看,所以每到夜幕降临,他宿舍外面就黑压压挤满了人,都是看到满屏幕雪花时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天冷了就放在房间里,开着宿舍的门,仍然挤得里三层外三层。但金庆从来没有见到苦菊来看过。有一次他问苦菊为什么不来看电视,苦菊对他笑了笑,说:我不喜欢热闹。
苦菊的女神形象是在地委姜书记被打倒后,关于她是姜书记姘头的流言蜚语中轰然倒塌的。那是一个大热天,矿上接到紧急通知,地区的红卫兵小将要来矿上开批斗会,要求他们组织好观看。按照惯例,金庆兴奋地通知停工一天,在矿的风井旁等着地区的红卫兵小将来开批斗会。几辆解放牌大卡车开到风井时,金庆发现被批斗的人竟然是姜书记。老头被几个红卫兵架着胳膊,做喷气式,头上戴着纸糊的白帽子,大热的天竟然给他穿了棉大衣,脖子上挂着“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流氓犯”的牌子,牌子上还打着红红的叉号。金庆看到后脑子都蒙圈了,虽然也随着身边疯狂的口号声和大喇叭的叫嚣声喊了几嗓子,但其他的什么都未听清。
送走批斗的队伍,矿革委会主任召集委员开会,传达上级对姜三旺进行批斗的决定,这时候金庆才知道姜书记叫姜三旺。决定说姜三旺的问题是他原来的老婆揭发出来的,他解放前参加革命时老家里就娶了老婆;解放后当上干部思想堕落、变质,骗了个女学生姘居,还用欺骗的手段给老婆离了婚。主任说完意味深长地说:上级要求我们对姜三旺的问题进行深挖,挖出他在我们矿的代言人。说完后幽幽地看了金庆一眼。
矿上很快就传出消息,说苦菊就是那个被姜三旺欺骗而不得不做了他姘头的女学生。有人要求矿革委会组织批斗苦菊,金庆不同意,说问题没有查清,地委没有结论,更何况苦菊是烈士后代,根红苗正。由于害怕身材五大三粗,脾气火爆耿直的金庆,准备批斗苦菊的人策划了好几次,都不敢动手。最后在金庆去地区开会时,矿上的职工家属还是把苦菊批斗了。她们满怀着醋意,把苦菊五花大绑,并特意在胸部勒了两道绳子,这样显得她的胸部更加丰满;把她的大辫子剪得短短的,挂上“女流氓”的牌子,在矿礼堂搞了个小型的批斗会。批斗会开始后不久,那些参加的男职工们纷纷不怀好意冲上前去,对苦菊动手动脚,占她的便宜。他们的家属看见后放弃了对苦菊的批斗,与自己家的男人打成一团,叫骂声、哭闹声此起彼伏,场面混乱,最后是矿革委会主任出面制止了这场闹剧。人们都散去后,留下一脸茫然的苦菊,傻傻地蹲在那里,目光呆滞。
还是金庆回来后从礼堂把她送回了宿舍。
鉴于苦菊的情况,电话班是呆不了了,矿革委会安排她到选矸石班工作,她不声不响、无动于衷地在那里劳动。怕她想不开,金庆偷偷去看了几次,苦菊似乎变了个人,目光痴呆,神情麻木,不言不语。即使见到包括金庆在内的熟人,也只是点点头,不做声。这时还有人在打苦菊的主意,金庆想起当年姜书记对他的好,想起自己对姜书记的承诺,私下里把那几个人叫来,发了狠,说谁再打苦菊的主意,自己就整死谁。渐渐地苦菊那里不再有麻烦,脸色也慢慢变得红润。因为这事,很快也有传言出来,说金庆就是姜三旺在陵落洼煤矿的代言人。
两个月之后,金庆终于被打倒了,但原因却出乎意料。事情发生在八月底一个阴雨天的晚上,“小扒皮”的妹妹来探亲,晚上无事可干,从女工宿舍跑到金庆的宿舍看电视。刚开始人很多,后来因为又闷又热,有女同志在场大家不好意思光膀子,所以渐渐地散去,最后只剩下金庆和“小扒皮”的妹妹。这时候突然打了个一个雷,雷声过后,电视机没有任何问题,金庆宿舍的电灯却熄灭了。金庆用嘴叼着手电筒,爬到桌子上,去查看灯泡是否是因为钨丝烧坏而熄灭。由于灯泡太高,他不得不踮起脚尖使劲往上伸手,结果身上穿的短军裤就滑落下来,金庆平时是一个人住,没有穿内裤的习惯,自己还没察觉自己已经赤身裸体。“小扒皮”的妹妹刚开始也没有注意,等金庆把灯泡拧了两下,电灯亮了,女孩抬头看时发现了光屁股的金庆,啊的尖叫一声,然后捂着脸往外跑。恰巧“小扒皮”来接妹妹,十分吃惊,冲进去看见金庆正光着身子站在桌子上不知所措,以为金庆耍流氓占他妹妹的便宜,一把把他从桌子上拽下来,劈头盖脸地胖揍了一顿,然后把另外三个济南知青叫来,一根绳把金庆捆了,送到了矿革委会主任那里。
革委会主任正准备在矿上挖姜三旺的代言人,苦于金庆的出身和平时的表现,不好下手,碰上这样的事情正是求之不得,立马召集人手审问金庆。鼻青脸肿的金庆要求和“小扒皮”的妹妹当面对质,可人家先是不来,后来在那四个知青的陪同下来了,什么都不说只是哭,金庆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革委会主任见他死扛,拒不交代与姜三旺的关系,一怒之下拍板定性,说金庆是“流氓犯”、“坏蛋”,同姜三旺是一丘之貉,姜三旺送他电视机的目的就是用来勾引女革命青年。于是把这重大发现连夜报告地区革委会,地区革委会指示由煤矿自行组织对金庆的批判。矿革委会主任一边安排组织有关人员对金庆进行检举揭发,收集批判材料,一边安排“小扒皮”连夜把妹妹送回济南。
就这样,革委会副主任金庆成了臭流氓金庆。在矿组织的批斗会上,先由同期来矿的曾经因为他揭发而被打倒如今已经平反的知青代表“小扒皮”痛诉金庆的流氓行径。“小扒皮”声色并茂义愤填膺添油加醋地描述了金庆是如何对革命女青年耍流氓的,仿佛他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仿佛被侮辱的不是他的妹妹,描述完后还跑过去抽了金庆一记耳光,被煽动起情绪的其他人也纷纷冲上来打金庆。被打的死去活来痛不可耐时,金庆的脑子猛然清醒,挣扎着爬起来,大声喊:最高指示:要文斗不要武斗!这句话果真起了效果,打人的住了手不再打他,开始纷纷往他身上吐口水,或者指着鼻子骂。这样的批斗持续了三天。每当群情激奋怒不可遏的时候,金庆就会大声背诵最高指示,保证自己不再遭受皮肉之苦。批斗的人后来也想明白也变得聪明,再批斗他的时候,并不打他,而是由两个人架住他的胳膊,另外两个人使劲薅住他的耳朵拧,让他痛得如牛吼一般。渐渐地,负责薅他耳朵的人发现,金庆的耳朵力气也十分大,用双手竟然薅不住,疼急了,他一摇头就能挣脱。
接着批斗升级,不知道谁发现每次金庆的批斗会,苦菊都不来,仿佛受到刺激,想到矿上不仅有男流氓金庆,还有女流氓苦菊,提议把他俩一块批斗。刚开始是勒令两个人并排站着,低头、做九十度鞠躬状;后来就是把两个人背靠背捆在一起;最后则是把两个人面对面捆在一起。而这时候,氛围最火热,仿佛两个人真有什么奸情被抓了现行,往他们身上吐口水的、泼墨水的、挂破鞋的比比皆是。这时的金庆,总能挣脱被他们薅着的耳朵,用庞大的身躯尽可能地保护弱小的麻木的苦菊。渐渐地习惯了,只要矿上一开批斗会,金庆都会主动去找苦菊,两人都提前到会场,要求提前绑在一起,为了少遭受点侮辱与折磨。有时候批斗会结束,他们故意把两人扔在现场不解开绳子,等人走完后,金庆有时候会安慰下苦菊;有时候会偷偷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给她唱歌;有时候因为捆得太紧、接触太亲密,金庆有生理反应,他会不好意思地对苦菊说,你咬我的耳朵,使劲咬……
后来上级有要求,要“抓革命”、“促生产”,对犯了错误的还属于内部矛盾、能抢救教育的人要以教育挽救和劳动改造为主。矿革委会给金庆、苦菊安排了工作:负责整个生活区、厂区的卫生清洁。打那后,人们总是经常看见,天不亮时身材高大的金庆就带着娇小柔弱的苦菊出来打扫卫生。时间久了,人们对他俩渐渐丧失了兴趣,偶尔有小孩子指指点点,金庆会大喝一声:滚你妈的蛋!小孩子会吓得纷纷鼠窜。有时候小孩子的家长听说了,跑过来骂金庆,金庆总是笑眯眯地解释: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别给我这个臭流氓、精神病一般见识,滚我妈的蛋行了吧?然后他真的会在地上打个滚。大家都注意到金庆变得越来越没脸没皮,并没有注意到苦菊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好。有一次打扫完卫生,已经是夜里两点多了,送苦菊回宿舍的路上,金庆对她说:咱俩一个男流氓,一个女流氓,这辈子恐怕翻不了身了,你要不嫌弃,咱俩卷铺盖一起过吧。苦菊看了看金庆,叹了一口气:我不敢嫌弃你,你是好人。如果你不嫌弃我,等我的辫子长出来,我嫁给你,但不能偷偷摸摸,要光明正大的把我娶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