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再过三天就是鸡鸣村村委换届选举的日子了。
　　 样子黑不溜秋、身材矮小瘦弱的赵海，这些天为自己的聪明之举激动不已，因为他的一个小小的把戏，使他看到村民的心都开始向着他了。先不说干村委主任，若继续干他多年来的村委会计兼村级土地协管员，应该说是十拿九稳。
　　 半个月前，为了换届选举拉选票，村里几个有实力的就悄悄地给各家各户送礼，或者到镇上设宴请客，赵海虽然在村里已经干了十多年村委会计，近几年又兼职干上了村里的土地协管员，但他二老身体不好，长年累月吃药，两个孩子，一个在读大学，一个在读初中，都是敲他骨吸他髓的主，也就没钱送礼和请客了。
　　 赵海已经从人们的眼神里看出大家都开始不屑于他了，原因很简单，他既没有送礼也没有请客，有人已经在私下里议论他是“老鳖一”。赵海意识到，自己村委会计兼土地协管员这顶官帽子，在这次村委换届选举中已经岌岌可危了，可他也仍然想继续干这个村委的小官，心中着急上火，可又有啥法子呢？
　　 前些年，村里这个干部也没啥人往心里想，仅有那么一点点小工资，小小的特权，也办不了啥大事儿。他这个初中毕业的，在村里稳稳当当干上了这个不大不小的官儿。人家用着你了，才给你个笑脸，才给你说几句甜话。用不着你了，路上看见你就像没有看见一样。就是这些年，县城规划区把村子圈进县城建设范围内，高速公路从村边过，县城物流中心要建在村子里，村民要大拆迁了，要建设什么新型农村社区，村里的大小头头一下子身价百倍了。赵海这个不起眼的村委小官也开始在人们眼睛里光芒四射了。大老远看见你，就亲热地呼喊你，屁颠屁颠地跑到你面前，又是递烟，又是点火，又是说好听的话儿。
　　 赵海刚刚品尝到权力的甜头，权利就有些岌岌可危了，他心里就有了些翻不过来的味儿了。
　　 “他爹，你也赶快行动呀！咋还一脚踏不出个响屁呢？”
　　 “我咋不急？咱家没那么多钱呀！”
　　 “你没看，有几个不也是钱不多在弄事儿吗？咱不会也去借点？”
　　 “你说的跟灯草一样轻巧，咱哪里有那个人情？再说了，今后咱咋还呀？”
　　 “你真是个老鼠胆儿！老鼠尾巴，发不粗长不大！”
　　 那些天，婆娘经常给赵海吵，吵得他心烦意乱的。深更半夜，他披了一件衣服走出家门，来到初冬的小树林的小河边逛游。在清冷的月光下，听着那幽咽的流水声，还有“哗啦啦”风吹树叶的声音和叶子飘落的声音，烟屁股对着厚嘴唇狠命地抽着，一包烟抽了个底朝天，露水打湿了裤腿，才没精打采地返回家里。
　　
　　 二
　　 “赵哥你去哪啦？我一大早来找你，嫂子说你大半夜就出去了，你不会是混小娘们去了吧？”赵海刚跳进自家的大院，在县城金源量贩当大老板的本村血顶头刘能，坐在他家两层楼的客厅门口给他婆娘正聊得正欢，看见他立马站了起来，百倍亲热地开玩笑道。
　　 “啊，刘大董事长呀，啥事儿？”赵海走进大客厅，一屁股蹲在沙发上，不咸不淡地问道。其实，他有点看不起刘能，刘能除了血顶头外，还长得三短三粗三宽，即：腿短胳膊短脖子短，腿粗腰板粗胳膊粗，嘴宽脸面宽脖子宽。就凭他那憨胆大小聪明，生意滚得越来越大了。刘能除了爱钱如命以外，还有一个让农村人最瞅不起的事儿，那就是爱耍女人，见了人家的大姑娘小媳妇腿就走不动了，这让赵海既嫉恨他又瞧不起他。
　　 “嘿嘿，你先抽烟，容我慢慢给你说！”刘能屁颠屁颠来到他的身边，从口袋里取出一包大中华牌香烟，抽出一支，弯着腰满脸堆笑地递到赵海手上，又连忙“啪嗒”打着打火机，给赵海点上了烟。
　　 “说吧！”赵海猛抽了一口烟，吐着灰白色的烟雾，乜了他一眼。
　　 “嘿嘿，咱们村不是要大搬迁了吗？我想弄个宅基地盖一些简易房，到时候政府不是能给咱多弄俩钱儿？你要是帮助我把这事儿办好了，村委换届选举，不仅我投你的票，我还动员我熟悉的人都来投你的票！”刘能拍着胸脯解释说。
　　 “现在政府在各乡镇搞什么新型农村社区建设，把宅基地审批都给冻结了，咋能办下来证呀？”赵海似乎改变了一点对刘能的看法，苦笑着说。
　　 “嘿嘿，你是村委会计，又是村土地协管员。咱村这事儿你说了算，只要你同意，这事儿我来想办法！”刘能进一步解释道。
　　 “你有啥法子？”赵海拿眼挑了一下刘能。
　　 “嘿嘿，你只说同意不同意？”刘能诡秘地说。
　　 “你家本来就够批宅基地条件，你要真能弄来证呀，我就同意你盖房子！不过……你得投我票！还得动员你熟悉的人投我的票！”赵海心动了，半信半疑地说。
　　 “好！咱一言为定！”刘能随手从门后拿出一个大塑料袋来，里面是两瓶精致的茅台酒和两条精装的大中华牌香烟，放到赵海面前的茶几上，转身就走。
　　 “回来！”赵海厉声道。
　　 “咋？”刘能停住脚步转脸不解地问道。
　　 “这事儿，我不占你便宜！”赵海仍黑着脸说。
　　 “嘿嘿，有种！”刘能翘了一下大拇指，点了点头，然后掂起茶几上的大塑料袋走出了赵海家大门。
　　 赵海默默地望着刘能远去的背影，沟壑纵横的脸上一时凸显出一丝多天来没有出现过的喜色，他嘴里嘟哝着：“唉，这在平时呀，不要白不要，要了也白要，谁叫这是村委换届选举的关键时刻呢。我给你们请客送礼还来不及，咋还能要你们的东西呢？”
　　
　　 三
　　 第二天晚上，刘能又神神秘秘地来到了赵海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黑塑料袋包裹着的红疙瘩子来。
　　 “赵哥，你看，这是啥？”刘能把那东西恭恭敬敬递到坐在沙发上的赵海手上。
　　 赵海接过一看，见是一枚塑料公章，上面刻着“秀山县人民政府宅基地审批专用”字样，眼睛顿时傻了，“你，你咋会有这个玩意儿？”
　　 “嘿嘿，是神仙都有一把松栓，你就别问了，赶快给我弄一份宅基地表，填了，盖了这玩意儿，就算我有宅基地证了！”刘能趾高气扬地说。
　　 “不行！你得给我说清楚，这，咋来的？”赵海脸色严肃地问道。
　　 “是啊，你得说清楚，别以为俺家老赵啥事儿都让人摆布！”赵海婆娘一边磕着瓜子看着电视剧一边说着。她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大，可透着一种震摄人的威力。
　　 “嘿嘿，看嫂子说的，我哪里敢打你们的主意？”刘能何等精明，乜了一眼赵海的婆娘，立刻笑嘻嘻地酸溜溜地一语双关地回应道。
　　 “借你个胆！快说吧，要不，我不会给你办！”赵海是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人，一听就听出了他的话的用意。
　　 “好，好，我说，我说！嘿嘿，这也不是啥难事儿！”刘能又看了一眼赵海的婆娘，若无其事地坐进沙发里，砸吧砸吧嘴，说出了公章的来历。
　　
　　 四
　　 原来，赵海答应给刘能弄宅基地后，当天刘能就从家里开着自家的私家车出了村子，向东穿越崇山峻岭，一直朝二百公里外的深山外祖上市开去。他在祖上市祥瑞路口找了个车位停下车，就在祥瑞的大街小巷转悠了起来，东瞅瞅西看看，终于在一条街的墙壁上发现了他要寻找的小广告。他看了看小广告上的联系电话，拿出自己的手机拨通了广告上的手机号码。
　　 “喂，你好！请问，你们刻公章吗？”
　　 “刻的，你刻什么公章？”是个女的声音。
　　 “宅、宅基地审批公章。”
　　 “你把尺码大小、公章图样用传真机发给我就行了！”
　　 “多少钱？”
　　 “八十元。”
　　 “那我能去拿公章吗？”
　　 “不能，事情办好后，你告诉我你坐的客车车号，我会把刻好的公章让客车司机给你捎回去。你拿到公章后，给我付刻章费八十元给客车司机即可！”
　　 刘能按要求办完事儿，他找了个饭店胡乱吃了点东西，急急忙忙开着车回到了马上镇在车站左等右等，到了傍晚七点来钟，客车才把公章给他捎了回来。他除了付刻公章费用八十元外，又给了客车司机付了十元钱运费。
　　
　　 五
　　 “你小子真行啊，还是那德行！”赵海听了刘能的叙述，不得不佩服他的胆量和能耐。
　　 “哼，狗改不了吃屎！”刘能婆娘坐在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整理着白天洗晒的衣服，剜了他一眼。
　　 “嘿嘿，放羊拾柴火——捎带嘛！”刘能嬉皮笑脸地说。
　　 “可你弄这假公章是违法的，你就不怕坐牢？”赵海为他捏了把汗。
　　 “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你想想，古往今来这世道，是不是这个理儿？我想要宅基地，你想当村干部，就得这样干！”刘能在赵海两口子面前显摆着自己的能耐。
　　 “胡说！我也是给村民办好事！”赵海敏感地黑着脸否定道。
　　 “嘿嘿，那是！那是！”
　　 “刘能兄弟，你哥给你办事儿，你可得帮你哥忙，守承诺，别做没良心的事儿！”赵海的婆娘不忘再三强调帮忙投票的事儿。
　　 “嘿嘿，那是！那是！哥的事儿嫂子的事儿，就是俺刘能兄弟的事儿！”刘能眯缝着眼笑着望着赵海婆娘唯唯诺诺地应承道，转脸又对赵海说：“哥，这个宅基地表……”
　　 “停停再给你，你把公章先留这儿。”赵海犹豫了一下，果断地说。
　　 “这……”刘能有点不解了。
　　 “哎呀，就按我说的，你先走吧！”赵海有点不耐烦了。
　　 “嗯，中！”刘能不敢再问了，连忙站了起来，说：“那我走了啊！”
　　 “不送。”
　　
　　 六
　　 刘能走后，赵海这天晚上又失眠了。
　　 “能给刘能办一份宅基地，咋不给其他村民也办一份宅基地？他们都来家里找你好几回了，都想借这次机会再盖一些简易房子，都想要政府多赔偿一些钱。无钱送礼，这也是收拢群众的法子，兴许这样儿就能再次当选。”
　　 他之所以没有让刘能把那枚假公章带走，他心里清楚，仅靠刘能一个人和他的熟人给他投票，那是远远不够的，他得动员起来更多的人和家庭也来投他的票才有胜算。婆娘当着他的面戳透了这层窗户纸，他就不得不认真考虑这件事儿。
　　 听说这次村委换届选举之后，村干部不仅工资要涨到两千多块钱，还是财政工资，算是正式成为公家的人了，那些在外打工的能人眼就红了，争破头皮想回村里干个村干部。他岂能甘心自己屁股下的交椅让别人抢走？
　　 赵海在床上翻着烧饼，怎么也睡不着觉。想着自己婆娘的话，想着那枚假公章，想着想着天就亮了。
　　 赵海搬着指头数了数村里想盖房子的户，还真不少。脑子里急转了一个弯，眼睛一亮，脸上就灿若朝霞了。他又想，多亏宅基地使用政策没有变，能让孩子们多的人家多批一份宅基地，他们有利可图，自己也可以有空子可钻了。否则，这次村委换届选举，他真的是石狮子屁股——没门！
　　 想到这里，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披了一件衣服就下了床，趿拉着鞋子来到桌子边打开了桌子上的一个小木匣子，拿出了一份过去给村里村民办的一份宅基地表，随手拿起桌子上的黑色公文包塞了进去，转身走出了屋门。
　　 “天还早着，你去哪？”屋里传出婆娘的问话。
　　 “女人家，别问！”赵海撂下一句话，就推着院子里的摩托车快步走出了大门。
　　 赵海在自家大门口宽敞水泥路上骑上摩托车，“嘟”的一声，出了村子。
　　
　　 七
　　 赵海骑着摩托车来到马上镇时是早上六点钟，他把摩托车停到一家早餐店旁，进店要了一碗红豆稀饭、一张糖油饼、一个大油角、一碟小酸菜，三下五去二吃了早餐。
　　 走出店门，他一手拿着餐巾纸擦了擦油乎乎的嘴，一手拿着一个牙签剔起牙来，眼睛却没有闲着，四处张望了一下，看到路南有一家打印部已经开了门，就推着摩托车走了过去。
　　 赵海刚带着公文包踏进灯火明亮的店门，一个女服务员就笑嘻嘻地迎了上去。
　　 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了那份宅基地表递给女服务员，“你能把这张表上填写的东西去掉，还原成一份一模一样的净表吗？”
　　 “你坐在沙发上等一下，茶几上有烟有水果糖，你随便用。”女服务员接过表格看了看，走进了里间。
　　 “老板，你看！”女服务员把表格递给了一个三十多岁胖乎乎的男人。
　　 “咋啦？”
　　 “有人要造假！”
　　 “造假怎么啦？”
　　 “这会有损咱们店的声誉！”
　　 “屁！你懂什么？有人给咱们送钱，你不干，你傻呀？去，快干活！”
　　 女服务员满脸委屈地伸了伸舌头，说：“你不怕，我怕什么？”走到外间，冲赵海笑了笑，说：“你等一会儿，马上就好！”
　　 她麻利地走到电脑桌边，噼里啪啦敲起了键盘，然后又使用图片编辑器把表格上印章和户主信息扣掉了，依照表格的尺码大小复印出来。仅一顿饭的工夫，一张宅基地净表就一摸一样地复制出来了，接着复印出一沓子净表来，交给了赵海。
　　 赵海看了看，非常满意，笑了笑说：“给你钱！”
　　 女服务员接过钱数了数说：“这钱不对啊！”
　　 “复印一张五毛钱，咋不对？”赵海不解地问。
　　 “这是啥表你明白的，得一块五一张啊！”
　　 赵海愣了一下神，心里骂道：“趁机敲砸老子呀！”但还是从包里又掏出一沓子钱递给了女服务员，“给你！”
　　
　　 八
　　 赵海是停了两天，才把盖有假公章的宅基地审批表给了刘能。在那两天里，刘能的心七上八下的，他也弄不清赵海为啥不给他发表，还把他的假公章给扣留了。他怕赵海拿着那枚假公章去告他，那他就真的是偷鸡不着失把米了！他后悔，为了在赵海婆娘面前显摆自己的能耐，把私刻公章的全过程一五一十给赵海两口子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
　　 拿到表后他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他觉得大功已经告成了，心里一高兴，就憋不住了，就又去镇上找女人玩了。他没有想到，会因此而落马。
　　 这天，一辆警车鸣着警笛呼啸着开进了鸡鸣村，车在赵海家大门前停下了，一群好奇的村民立刻就围拢了上来，几名干警从车上走了下来。
　　 只见刘能低着油光闪亮的头颅，双手戴着明晃晃的手铐，在几名干警的押解下，走进了赵海家的大院。
　　 赵海做梦也没有想到，鸡鸣村村委换届选举时间还没有到就来了几个公安，严厉地告诉他：“你与刘能制造宅基地假证犯罪了！”他拼命地挣扎着，千般委屈的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嘴在不时地嘟哝着一句话：“我是在给村民办好事儿，我又没有花村民一分钱，凭啥说我犯罪呀？”
　　 村民们望着这一幕，一个个都感到非常意外震惊，都在小声地议论着。
　　 “赵海咋啦？”
　　 “听说他犯法了！”
　　 “犯啥法？”
　　 “给村民办假证！”
　　 “不会吧？那是给村民办好事呀！”
　　 “听说是刘能弄的假公章，赵海弄的假宅基地审批表。”
　　 ……
　　
　　 九
　　 赵海坐在公安局的审讯室里，一个公安厉声问道：“说说，你这些假证是怎么样来的？”
　　 “那您先说说，您是咋知道的？”赵海自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公安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儿。
　　 “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就告诉你吧，是你们镇国土资源所的同志到你们村土地执法巡查，发现大多村民在建造房屋，一查看宅基地审批表什么都明白了，是他们及时报告到了县国土资源局，县国土资源局又立即报告给县公安局，公安局派我们明察暗访，刘能搞女人瞎流胡侃还不给人家钱，人家就告了他，我们这才掌握了你和他伪造假章、假表、假证的确凿证据，才刑事拘留你的！”
　　 “可这……这些村民都是够批宅基地条件的，村委会也研究批准了，我这是给村民办好事办实事啊！干村干部不就得给村民们尽义务嘛！我犯哪门子法了？”
　　 “造假章、假表、假证就是违法！”公安严厉地说道。
　　 听到这里，赵海的头像霜打的茄子似的耷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