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变脸(小说)
苏姗最近一段时间一直在忙于与她的职业不很相符,但她自以为是当务之急,弄不好是会直接影响她的后半生的一项顶顶重要的事情。整个暑假她都是以全身心的投入,跑遍了城市大大小小的美容店:伊莎柏丽、依琳娜、荻菲儿、圣妮娅诗、莱茵兰等等等等。不光是做美容,甚至连一日三餐的饮食都围绕着“美容”这两个字来搭配。比如牛奶是增白的,黄瓜是减肥的,苹果是补充水份的,红烧肉对她来说虽有些望而生畏,但是她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还是闭上眼睛吃上那么一小块,对一些她并不爱吃,但却有利于美容的食品,她总是在事先默念“良药虽苦口却利于美容”这样的话,并时时告诫自己:要想达到目的,就不能怕吃苦,就不能挑三拣四。这道理对于苏姗这么一个当过几年语文教师的人来说,并不是难以理解的。
清晨的阳光刚刚在她的房间弥漫开来。苏姗就按美容师们给她灌输的步骤,从床上开始,先是面部、眼睛、嘴唇、颈脖、乳房、小腹、臀部……,有条不紊,循序渐进。这一套程序大约需要20分钟。做完这些,苏姗起床,在窗前摆弄几个姿势,深呼吸,做肢体运动,然后脱去睡衣,冲个凉水澡,化妆又花去了20分钟。早餐对苏姗来说,并不占住什么时间,从冰柜里拿出一瓶鲜牛奶和两块冻糕,边吃边喝地走出了房门。
上午,苏姗要拿出两个钟头时间去听专家讲座,这是她美容计划中的一部分。苏姗认为,不从根本上去理解美容,仅靠花拳秀腿,兴趣来了就做那么两下子,兴趣没了就陪着电视言情剧流泪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她的几位同龄女伴多半是没有从理论上认识美容的重要性,结果都是半途而废,有的甚至还出现反弹,该美的反倒丑了,该瘦的反倒胖了。苏姗认识到了这种危害性,她不能步入女伴们的后尘,她决定一鼓作气、以衣带渐宽终不悔的勇气将美容进行到底。
美容讲座是设在一家医学美容院的二楼。苏姗去的时候,演讲还没开始,电视屏幕上定格了这么几行字:
——炎热的夏季即将结束,但紫外线的杀伤力却仍然显现在你的肌肤上!
——初秋是进行美白的重要时期,做好夏日晒黑肌肤的AFTER美白,就从今天、从现在开始吧!
苏姗一眼看出这实际上是为受众设置的一个序幕,也就是人们通常说的热身活动,跟当下流行的所有会议和学习班一样,人们都已经习惯于“八点开会九点到,十点才能听报告”的拖沓模式,所以也就见怪不怪了。反正愿意来这里消遣的人,时间对她们来说大都很充实,充实得让她们难以打发。
不过,这种商业性的讲座还是有别于官方的会议,虽然不同程度地也沾染了些官场习气,但毕竟不敢太占用顾客的时间,通知是八点开讲,基本上是八点半就能步入正轨,这就是商业性讲师的精明之处,他们既看不惯官场的拖沓作风,又不想唱“时间就是生命”或“时间就是金钱”的高调,而是以一种平民化的心态来折中处理。这样既避免了官场上的那种装腔作势,又满足了有这方面嗜好的人们的愿望,并形成了很“人性”化的固定模式。那就是索性给半个小时的时间让大家互相寒喧问候,交流心得什么的。因为来这儿听讲的都是些年龄三、四十岁的女人,这个年龄段的女人家常话最多,表现欲最旺,你不让她们先交流交流感情,那不是明摆着和大伙儿过不去吗?
苏姗并不习惯这种氛围,她从走进来看见屏幕上那几个字时就有些后悔了。自己匆匆忙忙地化妆,匆匆忙忙地赶来,平白无故在这里浪费了半个小时,如果天天是这样,再以后说什么也得晚点来。苏姗是当老师的,当老师的时间观念都很强,一节课45分钟,一点不多一点也不少,说几点就是几点,就是偶而拖上几分钟的课,便觉得有些对不住学生,不像这些所谓的讲座,随随便便就浪费人家的时间,自己还那么心安理得。
苏姗是第二次来听课。昨天那个盘头的,据说是来自香港的美容专家,给她留下了很好的印象。美容专家自始至终满脸挂着职业性的微笑,说话的声音很温柔,很细腻。带有香港影视明星们说话的那种“嗲”味儿。
演讲终于开始了,还是昨天那个盘头的美容专家拿着讲义笑容可掬地出现在讲台上,她今天穿着一件荷色低胸职业套装,显得雍容华贵,优雅得体。喧嚷随着她的出现更为热烈,可以想象,这些女人对她们所仰慕的同类是在怎样地品头论足。怎样地羡慕已久……苏珊的意念随着嘈杂声在窗外游离了几分钟,才慢慢地回归到课堂上来
——在炎热的夏季,脸上虽然有出油的烦恼,但油滋滋的皮脂也帮你阻止了原本就不多的水分流失,可随着秋季的来临,皮肤与水分的分泌相继减少,脸部干荒危机蓄势待发,于是保湿便成了换季保养最重要的课题……
这几句看似平常的话,通过专家加工成那种“嗲”味儿传播到苏姗的耳鼓里时,苏珊就有些忍俊不禁,几次差点笑出了声,她觉得那种“嗲”腔无论如何与专家的那个年龄都不相符。美容专家在“嗲”的过程中借助的肢体语言甚至显得很滑稽,很搞笑。专家自我介绍说她已经52岁了,这个年龄应该是当奶奶的年龄了,但实际看上去她才40出头,她的身段、她的容貌、她的气质以及她的谈吐都充分地证实她是一个合格的美容讲师。她的穿戴,她的形象,她的发型以及她的眉目就是她上美容课最好的范本。
苏姗想,美容专家在自己这个年龄时,该是怎样的一副面孔呢?她作了种种猜测,也许她还没有现在漂亮。如果她年轻时就那么漂亮的话,有可能就不会在意去搞什么美容研究。反之,如果以前很丑,才会刻意追求美容乃至成为现在的美容专家吧!
苏珊对美容专家还没有研究透,两个小时的演讲(实际上只有一个半小时)就结束了。当人们叽叽喳喳从她身边鱼贯而出的时候,她才回过神来。这堂美容课对她而言似乎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她甚至连美容专家讲的课题都没能记住,在专家收拾讲义的时候,她忽然觉得自己的脸微微有些发烧,觉得有些对不住专家。平心而论,自己也是教师,自己也曾对不专心听讲的学生很脑火,甚至很憎恶。但是今天,自己坐在这里怎么就没有想到尊重别人的劳动呢?想到这里,苏珊就担心怕别人猜透自己的心事,她立马站起来抓起挂在椅靠上的坤包,几乎是仓皇地逃离了教室。
苏珊以前并不十分在乎自己的容貌,她对自己的长相总是充满着自信,因为不管她走到哪里,都有异性的目光贪婪地追随其左右,这种信息的反馈远比自己坐在化妆台前对着自己的面孔挤眉弄眼地寻求自我美感要直接得多。她一直相信来自外界的评价可能是最公正、最有说服力的。
其实,苏珊的这种感觉早在十年前她就读师范学院时就已经彰显了,只不过她那时还年轻,觉得很好玩,步入社会后才发现人长得漂亮其实也是一种负担,男人们不管是已婚的还是未婚的总想多瞅你几眼,女人们除了嫉妒,还千方百计向你打听用什么牌子的粉底或面膜。那个时候苏珊对美容化妆之类的品牌一无所知,她的完美并不是依赖化妆品,而是来自一种天生丽质。
苏珊从师范学院毕业后,被分配在一所完全中学任教,主带初中一年级语文附带初中二年级英语,职业要求是不允许她浓妆艳抹地站在讲台上的,教师的形象在公众的眼里是端庄、整洁、文雅,为人师表嘛!当然,她也没有时间去想入非非,没有精力去研究美容。更何况,那个时候的苏珊已经是名花有主,婚后的生活恬静而舒适,自在而散漫。这样的日子让苏珊感到很满足、很惬意。不经意间苏珊渐渐地发现自己的身体呈现出发福的迹象,胸围变得丰满,臀部变得圆润,那张秀气的脸蛋也开始有些富态了。
最初同事或好友说她长胖长白了。因为听得太多类似的恭维话,所以也没在意,直到李胜男用夸张的动作搂住她的腰肢时,她才觉察出确有好些衣裙一下子就变得不那么合体了。而且她的那张脸可能由于职业习惯,变得愈来愈严肃,愈来愈古板,甚至有些僵化了。
苏珊过去是属于那种阳光灿烂的女孩子,她的那张笑脸总是呈现在周围人的面前,从一个天真活泼的女孩子演变成今天这种很女人的样子,苏珊嘴上不说,心里却很明白,任何女孩子都是男人通过婚姻这种形式把她们变成女人的。曾经纯真的苏珊同样是那个名叫郝明星的男人一手把她调教成一个成熟、性感的女人的。女人和女孩子最大的差异就是要学会稳重,学会沉默,学会严肃。苏珊是一个中学教师,她成天面对的是一帮子比自己的年龄小不了多少的毛头男生,每当这些半大小子用一种探秘的目光在她身上扫来扫去,恨不得用眼珠子剥光她的衣裳时,苏珊就感到了某种恐惧,某种戒备。她想不严肃都不行,她必须将自个儿天真的一面隐藏起来,得拿出威仪拿出师尊来对付这些正处在青春期的男生们。由于长期板着脸孔,不苟言笑和刻意的把自己老打扮得那么正统,女性的柔美在她身上逐步减弱,尤其是面部表情日渐呆板、木纳。苏珊意识到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她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这张脸了。
苏姗开始实施美容计划,她征询意见的第一个人当然是她的丈夫郝明星。那个新提拔的外事旅游局接待处处长。
哎,你说我这几年身体是不是有什么变化呀?
没人应。
苏姗赤着双脚从卧室来到客厅发现没有人,却听到一阵很爽朗的笑声。笑声是从厕所里传出来的。郝明星不知和谁在通电话,谈兴正浓哩。苏姗虽有些生气,但还是固执地等着郝明星打完电话,又高声重复了一句。厕所里传来哗哗啦啦翻报纸的声音,郝明星显得有些不耐烦:大清早的你嚷嚷什么呀?
苏姗听到这种声音时,便有些心灰意冷。本来她今天的情绪很好,因为中考已结束,暑假就要来了。每逢这个时候,苏姗便觉得肩上的担子要卸下来了,就有一种很轻松的感觉,心情放松的时候,她就有很想说话的冲动。但是这种冲动却被郝明星破坏了。她知道,如果再坚持下来,结果会给自己带来更为尴尬的境地。
苏姗在外科病房的走廊上见到李胜男的时候,是八点整。李胜男和两个小护士正推着诊断车在查房。李胜男说:苏姗,你在办公室等我,马上就完。说着就扬了扬她最近新纹的眉毛。苏姗看见她的眉毛就忍不住想笑,这一来,就把她早上从家中出来时的不快给冲淡了许多。
李胜男的眉毛是在上个礼拜天,苏姗陪她一起去纹的。之前她老是抱怨自己的眉毛又黑又浓,不够淑女,几次要去做,可苏姗总是腾不出时间。一直拖到上个星期天才去李胜男熟悉的那家美容院做了。做完了后,李胜男才发现她的眉毛一边粗一边细,不很对称。但是,那个操着浙江口音的美容师却振振有词,说:你到底懂不懂得时尚美容啊?小姐,眉毛就是展示人的个性的,没有个性就没有魅力。如果你的眉毛还要求两条平衡,跟天生的一样平淡无奇,那你纹眉还有什么意义呢?李胜男听着美容师说的有些道理,也就无言以对。但是她那两条不规则的眉毛却在苏姗的眼里越看越滑稽,就像朱德庸的讽刺漫画一样招人发笑。
李胜男出现在办公室门口,她摘掉护士帽,只穿着那件护士服,露胳膊露腿的,很简捷。苏姗就有些怀疑李胜男是不是又没穿内衣,因为李胜男曾和她讲过,有一次半夜随120出急诊,没来得及穿内衣,就光着身子套上护士服,折腾了大半夜和一个上午,上厕所时才发现自己还没穿内衣……李胜男讲这个故事时,当时就把苏姗笑得喘不过来气儿。苏姗看到李胜男这身打扮,自然就想到那个笑话。她一脸的坏笑往李胜男全身上下瞅了几瞅,李胜男先是莫名其妙,待明白是怎么回事时,也忍不住地笑着朝苏姗胸前抓了一把,说,我就知道你个小妖精没安好心,哈哈,哈哈……
李胜男婚后习惯于裸睡,她多次以一个医务工作者的口吻对苏珊灌输裸睡的好处,说裸睡有利于健康,有利于对肌肤的保养。但苏珊要么充耳不闻,要么骂她流氓。说:你不是为了保健,完全是为了干那事方便。李胜男说:哎呀,看你一本正经的样儿,骨子里还野得很哩!已婚的女人什么没有见过呀?你完全是封建思想作怪,假充正经,掩耳盗铃。天知道你跟那个小白脸一晚上要折腾多少次呀。苏珊就红了脸,左右瞄了一眼说:我看你是越来越没脸没皮的了,瞧我不撕乱你的嘴。说着就起身往李胜男跟前扑来。李胜男见好就收,赶紧叫饶。
李胜男和苏姗是从小学到高中的同学,俩人的关系好得没说的。高中毕业后,苏姗读师范,李胜男读卫校。虽说最后两年不是同校同班,但是两所学校都在郊外,相隔不远,有空她们就聚在一起,无话不说。两个人同一年谈恋爱,同一年结婚又同时约定暂时不要孩子。说起来苏珊还是李胜男的媒人,李胜男嫁给了苏姗那所学校的高中历史教师,名叫黄朝宗,是她们高一届的校友。
苏姗在师范毕业分配那一年,旅游局接待一批招商引资的客人,因为人多,观光景点不同,导游人手不够,就从师范借了一批漂亮女孩做临时导游。苏珊就是当临时导游这段时间里认识了郝明星,两人一发而不可收地好上了。待她秋后去完全中学上班时,就有人托她帮黄朝宗介绍女朋友,苏珊跟黄朝宗虽然不是很熟,但毕竟是校友,毕竟见过几面,彼此印象还不错,于是她就把自己最要好的朋友李胜男介绍给了黄朝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