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南】诸事圆满(小说)
——鲜鱼口记事
一
有两条路。一条朝东,极崎岖;一条往西,可以通到一汪大湖。两条路都可以到乡上。村办公室在路的交汇处,这地形被人称为双龙戏珠。
村办公室是两层小楼,曾经是一户地主庄园,文革后被拆,年深日久只留下几根柱子和部分地基。村办公室就是在这上面修建起来的,不过现在也已然斑驳。楼下是开社员大会的地方,里面有十来张长条木凳,前面是两张木桌拼凑起的主席台,上面蒙一张蓝色粗布。主席台后面有一块黑板,上面是文书用粉笔写的社长名字。大概是字写的极为漂亮,所以一直未擦。
楼上是两间屋子,一间是妇女主任用的。里面有一只大柜子,装着计生用品和一些常用的妇科医药。另一间里面有三张桌子,是支书、主任和文书办公的地方。也有一只大柜子,里面全是乡上发下来的一些红头文件,一沓一沓,不知道有多少。两间屋子之中开了个小窗口,用一张黑布隔着。常常是支书几个在办公,黑布后面却是妇女主任在给本村女人安环取环或是检查妇科。可是他们互不干扰,各司其职。那场景很有趣味。
妇女主任姓孙,叫孙兰香。三十来岁,齐耳头发,不高,微胖,眼睛很好看,葡萄一般。结过婚,现在离了。好在没孩子,可以一个人无牵挂地过日子。为什么离婚?那个人去南方做买卖,一去两三年,回来后孙兰香就提出离婚,那人也一口答应。于是一拍即合,干干脆脆。
村办公室旁边是一所学校,只有两间教室,有三十多个学生。学生读到五年级就要去乡上的学校读。这里只有两个老师。一个姓王,面黑,是个胖子,像只陶罐。他负责学校食堂。他是厨子,顺便也教教体育。学生不叫他老师,都叫他老王。他是本村人,老婆就是这里的一个社长。
另一个姓白,叫白子亭。他是师范毕业,正儿八经的老师。他是外地人,周五放假先回乡上,再搭公共汽车走。周日的下午又回来。他是去年来的老师。白子亭面白且瘦,戴眼镜,说话声音轻,做事很斯文。他教一到四年级所有的文化课,人家说他的字写得好过了文书朱德胜。
老王和白子亭在一起,就是一武一文,一黑一白,一胖一瘦。
他们却相处得不错。
白子亭在教室里上课,老王就带着另一个班的学生上体育课。中午吃饭,学生坐一堆,他们坐一旁。也会喝喝酒,天南海北地说。老王挺佩服白子亭的学识,古代的外国的,说的有那么点意思。放学后,老王收拾完食堂,把外衣搭在肩上,说:“子亭,我走了,中午的剩菜在桌上,把大门锁好。”
白子亭在办公室里批改作业,从窗户里朝外挥手。
于是学校里就静了下来。归来的麻雀开始在泡桐树上聒噪。
白子亭住在食堂旁的一间屋子里。
孙兰香早就认识白子亭,见面都打招呼,可是没说过什么话。她从楼上的办公室里就可以看见白子亭在教室里上课的情景。看得多了,她就想:不知道白老师有没有结婚呢?却又立刻觉得自己想得很蠢。岂有此理,管你孙兰香何干!
支书马龙隔着布帘子喊:“孙主任过来一下”。
孙兰香回过神。
马支书是告诉她有人违反计划生育指标,要她去了解情况。
孙兰香抓计划生育工作很有一套,虽说她没怀过孕,可是怀孕的事情她都清楚。只要她瞧上一眼,就可以知道怀上还是没怀上。没人逃得过她的眼睛。
孙兰香立刻收拾好东西就跑了出去,刚才的白子亭消失了。
白子亭仍然在教室上课,他讲的是唐诗,王维的《红豆》。他读一句,学生读一句。整个村办公室都听见了。
“红豆生南国”
“红豆生南国”
“春来发几枝”
“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
“愿君多采撷”
“此物最相思”
“此物最相思”
孙兰香错过了白子亭很好的一堂语文课。
几天后又轮到学校放假,可是白子亭没有收拾东西回家。他还是在办公室的窗口朝老王挥手,老王依然说:“子亭,把大门关好。”
老王走出学校,刚好碰见马支书从村办公室出来。
马支书说:“诶,白老师今天不回去?”
老王笑笑:“人家白老师的事,我不好问。”
学校又静了下来,有飞禽的声音自远处而来。
黄昏时,白老师的“红豆”来了。
一个穿绿底黄碎花连衣裙的女子,拎着只小包,出现在学校门口。远看如米兰花。
这是白子亭的女朋友,叫陶然,在县城一所中学上音乐课。
晚上,白子亭宿舍的灯提前亮了。里面传来说话声,有时又有笑声,不久就听见吹口琴的声音,还有男声在唱:
“田野小河边,红莓花儿开,
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心爱,
可是我不能对他表白,
满怀的心腹话儿没法讲出来!”
白子亭不知道学校铁门外站着一个孙兰香!
孙兰香是去一户超生人家做工作,她可以不用经过学校回家的,这反而会绕很大一个圈。可她从那家人屋里一出来,鬼使神差般的走上这一条路。
她都听见了。
那天晚上她很久都没睡着,心里老想着白子亭屋里那个女的长什么样。然后她又恨起来了。恨自己那个男人一去几年,回来后这么干脆就同意离婚。又恨自己傻。恨到最后,人就睡着了。
月光很白,半夜降了露。
两天后的一个下午,孙兰香带一个妇女去办公室安环,出来时看见一个很好看的女子拎着只小包出来,眼睛红的像桃,一定是哭过。她没看见白子亭。
“怎么,吵上了?”
“别瞎说,白老师是文明人,吵什么架!”孙兰香对妇女说。
晚上九点多,孙兰香放心不下,她老想着这事。她跑到学校,看见大门半掩着。她在门口喊了几声“白老师”,无人应。孙兰香走了进去。
白子亭的宿舍里亮着灯。孙兰香去敲门,门没锁,推开。她第一次进白子亭的宿舍,却看见白子亭倚着桌角坐在地上。满屋子的酒味,一旁还倒地的酒瓶。孙兰香冲过去叫白子亭,又在他脸上掴了几下,白子亭还是没声。她“呀”了一声,立刻跑到村办公室给支书、主任打电话。他们用摩托车把白子亭送到乡上。
白子亭在乡卫生所洗了胃,吃了药就睡着了。
孙兰香守了他一宿。
一个月后,孙兰香嫁给了白子亭。
现在放学后,老王收拾好东西离开学校时,不会再说那句“子亭,把门关好”了。他一个人把大门锁上,然后望望白子亭以前住过的那间宿舍,嘿嘿地笑。
二
以前的支书不是马龙,是曾富国。
曽富国在这个村干了二十多年,很有名望。他家是个小庭院,三间青瓦房,收拾得很清爽。院里栽种了几棵海棠,枝长叶盛,到了四月春时,满院的红,鲜,暖。可恨海棠无香,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种。一侧墙角处支起竹架子,种黄瓜,种西红柿。黄瓜翠,西红柿红,像上了颜色一样鲜亮。围墙头上摆放着许多大大小小的花盆,里面栽了许多花,有些还叫不上名。每年都开,经旬不败。
曽富国是村里少有的爱花人士。
曽富国有病,是体藓。他家里人没这个病史。当年他到陕西学习时,住在招待所,由于床位紧张,就与另一个人同睡。那人也是某地派出来学习的干部。两人很聊得来,相见恨晚。从陕西回来后不久,曽富国就觉得后背有些发痒,一个月后蔓延至全身,脸上也有。一挠,皮屑如同鱼鳞落下,见者无不寒栗。
这是他当上支书的第三年。一直到他后来听力减弱,需戴助听器时,这中间十多年来,大大小小的医院都去了不少,也求了些民间偏方,但体藓还是未消。后来人家告诉他某个军医院里有个专家,治这种病很在行。那专家看了他的病后,写了张药方,说:“这病只能靠药控制,至于除根,无力回天。”
这下曽富国反而定了心,不再折腾了。每次开半年的药,控制住体藓,不再加重。许多年下来,倒也习惯了。
曾富国做支书的最后一年,乡上的干部找他谈话,让他选个后继者。他说:“还选个啥,就马龙了!”
马龙那时是村主任,鞍前马后地协助曾国富,所以很受其器重。
早些年马龙在南方做服装生意。人很老实,童叟无欺,所以生意向来不错。他爱穿衬衫,系领带,外面套一件皮夹克。他有一辆嘉陵摩托车,那时能买得起摩托车的人不多,他是村里第一位。
遇到有一年老村主任退休,村上临到换届时无人可继,乡上就把他叫回来,让他当村主任。马龙舍不得放下生意,支支吾吾半天也不同意,后来乡干部发火了,一拍桌子,说:“你是不是党员,要是党员就服从!”
马龙的的确确是党员。可他更愿自己是商人马龙。
别人叫声“马老板”和叫“马主任”是有区别的,一般人看来,主任比老板好听,显得更有官味。鲜鱼口的人都爱瞧那些做官的人。斯斯文文,拎一只人造革皮包,从里面顺手一抽就是红头文件。然后坐在台子上念,这时一定有话筒,还用红布裹紧。说话前要用手拍拍,发出噗噗的声音。免不了要喂喂喂。好了,可以讲了。说一段,停下来,啜口茶,吐一些茶沫子。接着又讲。
马龙不喜欢做官,他挺爱做生意。
算辈分,曾富国是马龙的表舅。一天他去找马龙,说第二天让他到家来吃饭。马龙答应后回到屋中,觉得奇怪。曾富国那里非节非寿,请自己吃什么饭?
第二天他去了曾富国家。院子的海棠花已谢去,枝叶繁茂,太阳底下落一地浓荫。马龙立在树下抽烟。曾国富看见说:“来了就进屋,太阳毒。”
一桌的好饭菜。
“舅妈没在?”
“她出去了,不管她,我们吃。”
曾国富从一只酒坛里打出酒,先给马龙倒上,再自个倒。
“表舅,你怎么敢喝酒,身上长着藓呢。”
“这算个俅,去他妈的,反正死不了。喝!”
酒过几番,曾国富说起让马龙当这个村主任的事。马龙还是不听,自己好好的生意凭什么就扔?
曾国富压下语气说:“道理就这样,这主任你必须当,不服气跟我比喝酒。”
马龙做了好几年生意,酒量是有的,曾国富哪里喝得过?
马龙不说话,点上烟,眯缝着眼看曾国富。
“算个俅老板,不敢?”
马龙把烟弹出,说:“喝!”
曾国富直接把酒坛搬来了。
这酒是陈老七酿的酒。陈老七是酿酒世家,家里三代都是酿酒师傅。陈老七的酒略浑,入口绵软,不上头,喝完后回甘,可是后劲足,所以这酒有个名,叫“马后倒”。
马龙人老实,每杯酒都喝干净了。曾国富是要办成这事,就耍了些心计,瞧准时机把酒全泼到身后。马龙先栽倒在地。
果然是“马后倒”!
曾国富也不去扶,点上烟,慢条斯理地抽。此事既成,他很满意自己运筹帷幄的能力。
马老板成了马主任。
马龙还穿衬衫,系领带,套一件皮夹克。只是多了一只斜挎包,里面有各种文件,笔记本和那枚起决定性作用的公章。
等到曾国富退休,马龙顺理成章成了支书。
现在鲜鱼口的人都叫他马支书。
三
马龙做了支书,主任就是雷大金。
雷大金长得高,大背头,爱把包夹在腋下。说话声音很大,能震落屋瓦一样,因为他在家排行老三,所以都叫他“雷三炮”。
雷三炮是做木材生意起的家。他有很大一片林地,又和林业站的人熟,所以能轻松批到条子。他还买其他人的树,出价也还公道。木材装到船上,从大湖运到县里,卖给木材加工厂。
雷三炮不满足于这点生意,他挺羡慕那些做官的人,连村里的支书主任他也眼红。换届选举的前一天,他给各队的队长都送了一包阿斯玛和一袋糖。第二天他就被选上当了鲜鱼口的村主任。
雷三炮做事风火,心也大,巴不得转眼就给鲜鱼口干件大事。为什么?他是要堵别人的嘴。送东西的事情谁不知道?
妈的,我雷三炮是有本事的人!
马龙和雷三炮处不到一块,他嫌雷三炮做事莽撞,口气大。更受不了自己老是被他牵着走。
鲜鱼口以前有个小煤窑,时常有货车拉煤经过,路基便被压垮了。后来煤窑关了,货车走了,可是路却没人管。
雷三炮当村主任的第一件事就是:修路!
马龙说:“路当然要修,可是要从长计议。这么多年都没弄成,肯定有很大难度。”
雷三炮说:“难度当然有,可是这事不能拖,我雷三炮当这个村主任不是摆设,前面的人没干成的事,我来干!”
马龙说:“什么叫前面的人没干成事?老支书听见了会怎么想?”
雷三炮说:“那你说说他当这些年支书,做了啥?”
马龙不说话,气得胸脯子一涨一涨。
雷三炮第二天没跟马龙说,就一个人跑到乡上,找乡长要钱。乡长在开会,让他等会儿。雷三炮说:“那我进去等”。话刚撂下人就钻了进去。
一屋子的干部都看着他,有笑的,有皱眉头,有望天花板的,有喝茶抽烟的。神态各异。雷三炮拣一个后面的位置坐下,也点上烟。
乡长气呼呼跑进来,指着雷三炮:“妈的雷三炮,你搞什么,我们在开会,你跟我出去!”
雷三炮说:“你们开什么鸟会,一个个当神仙。我们村的路烂了几年也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