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四季的故事】蘑菇也疯狂(小说)
“这一季并不怎么好。”徐来旺站在门口,不进来也不出去,当他听到吴棚长夹着香烟不紧不慢地向客户介绍蘑菇的好处时,他竟脱口说出这么一句。他说完就后悔了,但是已经来不及用更为恰当的语言扭转回来,只好装得像个大脑出过意外的鳏夫,抠抠裤裆下面的褶皱,再把手放到鼻子上嗅嗅,尔后陶醉地闭上眼睛。
他的这个动作挽救了吴棚长,吴棚长脸上的表情还未从遐思达旦的状态回过神,客户已经意识到徐来旺是个傻子,他的话不仅不能作为考量,就是听一下也是对聪明人智商的亵渎。为了证明自己与徐来旺不是一路人,客户迅速而果断地对吴棚长说:“每天先订200斤,客流量上去再增加!”
意外的惊喜并未因徐来旺的疏忽而落空,不过当客户的国产小轿车一离开蘑菇基地,吴棚长立刻怒不可遏地扑上去踢了徐来旺一脚:“你她妈不说话会死啊?黄了老子的买卖……不,黄了祁老板的买卖,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徐来旺用手捂着屁股,咧嘴说:“口误,是口误。不过确实长得不好么。”
吴棚长又过来踢,一迭连声地骂:“你娘的管好你的温度,其余事与你无关!”
徐来旺站住,歪头想了想,倔强地自言自语:“会出幺蛾子的,会的!”
此时,黄昏的金黄色阳光照在蘑菇基地十二座大棚顶端的太阳能芯片上,那颜色斑斓光洁,使得十二座大棚像十二块涂了金黄色奶油的蛋糕,令人浮想联翩、垂涎欲滴。而每一块太阳能芯片的功能是把白天的阳光储存起来,在晚上为棚里的蔬菜释放适宜生长的温度。徐来旺的主要工作就是照料那些太阳能芯片,当某一块太阳能芯片半夜突然罢工停热,设备间的灯“嘟嘟”轰鸣时,徐来旺必须立刻从梦中醒来,把所有诸如父母年迈、没有女人、大棚会出幺蛾子的不安定思想全部抛之脑后,看看哪只灯闪烁,急促不安地提上手电筒跑进茫茫夜色。
也就是说,徐来旺的主要精力在晚上,他白天可以四处转悠,甚至可以把前一天晚上被事故打断的梦继续做完,但他偏偏鬼使神差地跑到吴棚长办公室要工资,结果由于多嘴吃了吴棚长一记“扫螳脚”。
被吴棚长踢过的屁股外侧部位隐隐作痛,肉体的疼痛倒是其次,徐来旺对大棚内即将出现的幺蛾子莫名地担心,并且这种担心随着黑夜的来临更加沉重和无所适从。关于“幺蛾子”的说法,徐来旺有几次在职工食堂口无遮拦地提过,但是那些只有小学文化水平的采摘工以为那只是大棚内新生出来的一种病虫害叫作“幺蛾子”,他们只负责采摘,科学培育方面有渠坚教授和他的学生,热能管理有徐来旺,至于销售嘛,有投资蘑菇基地的祁老板亲自出马,而吴棚长只是祁老板的妹夫,代替祁老板管理蘑菇基地的一切事物。徐来旺此前在一家大型太阳能热电厂干了四年,积累了一些职业经验,所以当他扛着铺盖卷辞职回家准备伺候生病的老娘时,一碗中药水还未从药渣中倒干净,就被祁老板以比热电厂高出2倍的工资挖来了。作为因为一个女人与祁老板缔结亲属关系的吴棚长,是蘑菇基地的全能管家,但他的工资却是基地最低的,可恶的徐来旺白天不紧不慢地检修检修太阳能芯片,晚上只要那些红灯不发出警报,他就可以一觉睡到自然醒,挣得却比他高出一大截,他为此心里总是觉得堵着一团烂棉花,既不能接受又不能表现出豁朗大度,矛盾重重。每当他被老婆痛骂没本事的时候,他那由于恨意而泛起来的红血丝动辄就被祁老板的高大形象打压下去,所以当他那处于极度低潮期的身体和心理被前来讨要高工资的徐来旺刺激到顶峰时,他借题发挥地狠狠踢了徐来旺一脚。
这一脚还有一层别的意思,只有他们两个人明白,徐来旺所说的“幺蛾子”并非空穴来风,吴棚长也偷偷进行过不止一次的论证,他还私底下对高高在上的渠坚教授做了汇报,渠坚教授当时“嗤”地笑了,然后打发过来两个学生。学生在基地呆了两天,采集了一些蘑菇样本带回去,至今没有下文。
晚饭后,吴棚长看见徐来旺一瘸一拐地走向设备间兼宿舍,在徐来旺分开翠绿色的塑料条状帘子进入时,回过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吴棚长一眼,这一眼加剧了吴棚长的担忧。他掐灭抽了半拉的苁蓉牌香烟,掏出手机给祁老板打电话:“哥哎,不对,祁老板,你啥时候回来?甘肃云岗石窟的别墅批不下来就回来吧,基地……”他话没说完,祁老板那边已经挂断电话。
“哎……”吴棚长叹了口气。他随即又拨通渠坚教授的电话,问:“渠教授,那个结果……”
渠坚教授沉默了几秒钟,继而回复:“结果说了你也不懂,我明天带人过去。对了,这个徐来旺你注意一下,晚上的棚温有问题。”
吴棚长还想问一下情况,渠坚教授也毫不留情地挂断了电话。两位高人的抢白使得吴棚长对蘑菇基地乃至自身的处境焦虑不已,他把这件事情在自己并不发达的大脑中梳理了一遍,他内心是信任徐来旺的,徐来旺出身低微,对待工作却一丝不苟,渠坚教授所说的“棚温”想必才是空穴来风。实际上作为蘑菇基地的管家婆,吴棚长对管辖之内的人和事都了如指掌,只不过为了老婆她哥的利益才选择装聋作哑。
夜里起风了。风把大棚上覆盖的塑料吹得呼呼啦啦,在漆黑如墨的夜色笼罩下,一个黑影摇摇晃晃地进了一个棚子。黑影初时披着一件外衣,风灌进两只袖管里把它撑得圆鼓鼓的,像一只充满气体即将喷薄而起的热气球,但是它被衣服的身子牵制着,衣服的身子则被黑影牵制着,使得这个移动的活物在黑夜看起来有点鬼魅魍魉重现的错觉。
黑影熟门熟路,似乎早有准备,他没开灯,只轻轻拧亮手电筒,并将手电筒的光调得微弱昏黄,光圈所照的范围只有直径半米长,360度旋转圆圈映照的范围小得可怜。黑影甚至故意把手电筒压低,低到一些植物或者泥土上,另一只粗鄙的大手拂过那些植物,在一株植物的根部略微停留,继而剥开植物上面的菌棒合成物,于是十几只雨伞状的香菇从突然坍塌的菌棒上跌落下来。随之跌落的还有一只微型玻璃瓶,那玻璃瓶一看就是渠坚教授做培植的物件,只有一个纤弱女子的小拇指大,两端各有一个小孔,孔上插着微型的细塑料管。瓶内残留着一些蓝色液体,好像是通过玻璃瓶两端的小孔缓慢注入菌棒的化学制剂。
黑影对着玻璃瓶蹲了老半天,由于他是处在手电筒光源之外的黑暗中的,所以有关他的表情也是黑暗的。黑影起身的时间拉得很长,几乎像一个老妪那样先撅起屁股,再用一只手托住膝盖,然后直起腰站定。黑影把手电筒的光朝向大棚的远处,他觉得那些菌棒上的香菇正在疯狂地生长,发出只有他能听懂的、拔节和撕裂的疼痛。“这一棚香菇明天下午就能采摘了!”黑影想。“多么可观的收入呀!难怪祁老板要在云岗石窟买地盖旅游别墅!哎,人呐!”黑影站在黑暗里感慨万千,他本想抽一支苁蓉牌香烟,但想到禁止吸烟的棚规,还是打消了念头。
“抽吧,没事!”忽然一个声音在他左耳畔响起,就像紧贴着他的身子、并且随时有可能与他合体似的。他吓得魂飞魄散,大大地倒退了几步。“小心,看踩着香菇!”声音又喊,紧接着伸过来一只比他的手还粗鄙的大手,一把拉住他。他在情急之下将手电筒的光移过去,看清是徐来旺。“是我,吴棚长。”徐来旺说。
徐来旺也拧亮一只手电筒,两只手电筒的光把两个人暴露在彼此面前——他们都穿着睡衣,脚上的拖鞋是祁老板买的同一款式,蓝色的鞋面上各有一个红色五角星,祁老板说企业以后要走绿色加红色的路线,种蘑菇是绿色农业,在云岗石窟盖别墅是朝阳产业,五角星代表欣欣向荣,基地工作人员每人一双。四只五角星拖鞋现在并排蹲在一条并不宽绰的蘑菇道上,他们脚下松软而散发着浓浓化学味道的土地,此时因为无法承受聚集在一处的重量,四只拖鞋已深深地嵌入泥土。徐来旺刨开一团土,捏了一小撮,自己闻了闻,又让吴棚长闻。“你闻,以前是大粪味,现在是化学味,不对劲。”他说完又拔出一根香菇菌棒,用手电筒照着说:“你看,渠坚教授不知使了什么魔法,这季的香菇生长速度快得吓人,会出幺蛾子的!”
吴棚长听到“幺蛾子”三个字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他庆幸徐来旺没有发现那些小玻璃瓶。“渠坚教授明天过来。你管好自己的事,别人的事少管!”
徐来旺倔强地说:“幺蛾子的蛾是个虫字旁,幺和妖同音,我分析不是生虫就是变异,以后这蘑菇我可不敢吃!”
吴棚长又想踢徐来旺了,但以他现在的姿势和角度是不能圆满完成这个动作的,他于是站起来向大棚外走去,徐来旺不远不近地跟着。刚走到棚口,外面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眼看就要与吴棚长和徐来旺来个迎头碰面了。吴棚长急中生智拧灭手电筒,徐来旺的动作稍逊一筹,不过也很快灭掉了,并且他们二人一起默契地躲藏在几块码跺整齐的芦苇席后面。
“老师,你看!”学生甲拧亮手电筒,将强光照在菌棒上。“您说加大剂量,现在催生得厉害,怎么办?”
学生乙走过去,像吴棚长和徐来旺一样拔出一只菌棒,递给即使在夜晚依旧看起来白发苍苍的渠坚教授,而后撅起屁股刨土。学生甲把手电筒的光聚拢在渠坚教授手上,渠坚教授翻来覆去地看:“不应该呀,加大剂量只会使香菇提前一周成熟,怎么能提前半个月?”
“就是说嘛,这样会不会产生超出人体接受毒素的范围?我们的化验水平无法识别。”学生甲说。
学生乙叫:“照这里!”
学生甲照了一下那里,又把光收到渠坚教授手上,他觉得渠坚教授比学生乙更需要手电筒的光源。渠坚教授问学生甲:“你是严格按照我的叮嘱加的量吗?”
学生甲语速飞快地说:“是呀是呀,我是个严谨的科学工作者,这您完全可以放心。”
“嗯。那么……你……掩埋的深度呢?”渠坚教授问处于黑暗中的学生乙。
“我……当然也是咯,严谨得很呢。”渠坚教授看不清学生乙的表情,不过大致可以看清他的身体轮廓和动作,他正欲拔开玻璃瓶的塑料管。
“小心!”渠坚教授眼力不错,发现学生乙的鲁莽行为立即制止。但是为时已晚,一股蓝色的液体喷在了学生乙的手上,学生乙“哎吆”一声,佝偻着身子蹲下去。
渠坚教授夺过学生甲的手电筒照过去,看见学生乙脸色苍白,用祈求的目光望着他。学生甲惊慌失措,一个健步冲过去帮忙。渠坚教授也没能制止得住他。
两个学生一起蹲下去,一起用祈求的目光望着渠坚教授,但他们的目光随即变得空洞而无力,或者说是彻底绝望,因为他们同时意识到化学制剂的威力。它们曾使一位落魄的、想要绝地而起的企业家,成功实现半年结10茬黄瓜的宏伟蓝图,企业家咸鱼翻身后转行干了其他的。祁老板与渠坚教授也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他们很快气息急促、脸色由暗变成透明的蓝色,与玻璃瓶内的液体是一个色儿。“老师,救救我们!”他们同时说,就像脱水的虾频临死亡样。
“不要靠近我!”渠坚教授后退两步,一只脚由于太急切地想要走远一些,结果反倒踩进两只菌棒之间的缝隙,“吧唧”一声,他脚下突然窜起一阵蓝色的烟雾,几乎将他整个人笼罩在蓝色里了。“救我!”渠坚教授喊,没人应他,那两个学生已经倒在香菇丛中。
吴棚长和徐来旺亲眼目睹这一幕,吓得魂飞魄散却又不敢出来,怕受到牵连。他们这会儿同心协力,一个粗鄙的大手拉着另一个粗鄙的大手,沿墙根下的采菇小道一溜烟儿跑出去。
两个人又像先前那样,四只五角星拖鞋紧紧挨着,这回谁也没拧手电筒,蹲在大棚区外面的一个凹坑里瑟瑟发抖。“怎么办?”徐来旺先开口。
吴棚长没主意,反问他:“你说怎么办?”
徐来旺说:“出人命了,报案吧!”
吴棚长反驳:“不能报案!报了案我大兄哥就完蛋了!”
“不报案也行,咱们再回去睡觉!”徐来旺又出主意。说完补充:“赶紧把我的工资结了。”
“那是自然。”吴棚长这回挺痛快。
“明天的事听天由命吧!反正是采菇工先进大棚,报不报案由他们。”徐来旺现在和吴棚长站在同一条战线上。
“好,回去睡觉!”吴棚长一旦决定立即拍拍屁股往回走,屁股上只有土,脸上的霉运却重得很。
他们各自回屋睡觉。
时间过得太慢了,感觉过了很久,看看表针才走了三分钟。天终于亮了,对面十二座大棚的轮廓渐渐显露出来。离此不远的香椿大棚内已经有人在走动,发出“吆嘿吆嘿”的声音,好像在搬什么东西,又好像在吆喝牲口骡马,可是现在哪有牲口骡马呢?牲口骡马都在餐桌上,种地都是机械化,听说有人正在发明采蘑菇机呢,如果发明成功,采菇工也失业了。
“我又要失业了。”吴棚长喃喃自语,死死盯着宿舍区通往大棚区的小径,看谁第一个进去。
结果是三个采菇工一起向大棚走去。吴棚长望着他们的背影,等待他们其中的一个或三个同时从大棚跑出来,鬼哭狼嚎地向他汇报看到的情形,但是他们一直没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