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树皮
上了公交车,车里挤得满满当当,幸亏一个小伙子看我头发白了,让给我一个座位。坐下来,稍一安下心来,就觉得车里十分吵闹。
顺眼望去,偏对过,有三个五十多岁的妇女,坐在一起,叽喳个不停。就有些烦。
正烦着,又一个女声,声音分贝更高,更加刺耳,简直一鸟入林压百鸟之音。“黄脸婆……脸长得老树皮似的,还老妖精似的,妖个没完……”
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近。原来是个极胖的妇女,看模样,比歌手韩红还要臃肿,肚子挺得老高,也不知是胖还是怀了孕?脸也是又宽又胖,肉往下坠着。看年龄,三十多岁左右。她一手扶着栏杆,一手拿着手机,讲得兴致勃勃。
“都五十多岁,快六十,退休的人了,老东西,没皮没臊。……老树皮……黄脸婆……”同样的话,车轱辘似的转。
那三个五十多的老娘们,渐渐噤了声。一个车厢里,几乎是一鸟独鸣。
听得时间长了,才知道她是说她妈。
“我妈长得那个丑样,也就我爸爸娶她,我爸爸要是跟他离了婚,谁要她?老不死的,还不是晾成老树皮?”
俗话说,狗不嫌家贫,儿女不嫌娘丑。今天碰见嫌娘丑的闺女了。
而且,她只要一提到老,就没好词,似乎对老人特别仇恨,特别鄙视。这让我心里很不舒服。这车里的老年人——包括那三个五十多岁的妇女,一定也不舒服。
她依然旁若无人,兴致勃勃,慷慨而谈。“我就跟我妈说,整天跟着一群老娘们儿瞎嘀咕,说东家,道西家,闲扯淡!”
一边嘴上忙活着,脚下也不闲,从我身旁慢慢挪开。人挪开了,噪声的分贝并未减弱。车轱辘似的话,“嗡嗡嗡……”乱飞的蝗虫一样,一直往耳朵里钻。
“五十多岁,六十岁,早早就蹬腿儿的,多了去啦!我告诉我妈,你看看你那老妖婆儿样,一张老黄脸,再涂指抹粉,也妖艳不起来,还是一张老树皮。有那空儿,去广场里和大妈多跳跳舞,健健身,兴许还能多活几年。”
说着说着,陀螺一样,又转回我跟前来了。
我想笑不敢笑,时而拿手捂住耳朵,时而捂着脸,又怕她看见了,反感,急眼了,跟我较劲,呛我。只好低着头,在心里表示着不屑和厌恶。
大概同车几十个人和我一样心理,大家都默不作声,那三个五十多岁的妇女——照胖女人的话说,可以称作“黄脸婆”——也依然噤声。也许是因为一个车厢里的沉默,愈发刺激了胖女人的兴致,声音愈发响亮,“咯咯咯……”笑得愈发肆无忌惮。
“我告诉我妈,你有那空,多读点儿书,增加增加点儿个人修养,别整天跟个老妖婆似的,丢我的人。我好歹嫁了个博士,我是博士的老婆,我丢不起这人!”
哈哈,还炫耀上了!
如此博士夫人?也不知那个博士,如何和这么个“有修养”的老婆相处?我在心里嘀咕着。
在一鸟独鸣噪声鼓噪之中,公交车也不知走过了几站。终于,又到了一站,那胖女人一边说着,一边下了车。下车之后,站在公交站牌附近,依旧对着手机,侃个不停。
车重新启动以后,那三个五十多岁的妇女又叽喳起来。“哼!看长那个样,比丑八怪强不哪去!还嫌你妈丑!”……
回到家,跟我老婆说起此事,老婆说,“是后妈吧?”
我说:“听她说起她妈的语气,不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