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傻儿(小说)
寒冬下半夜,刮起了大风,在接近山下县城公路上,两边赤条条小杨树向一边躬着腰,呜呜作响,裹携起路上尘土沙石,肆意狂飞乱舞。西边挂起了一轮浑浊残月,它裸露的躯体也受不了刺骨的寒风,往暴走地乌云深处避暖,一会儿不见了,一会又露出半拉脸。
在一个陡长坡柏油马路一边,一个三十多岁的青年,双手紧握架子车把,腰弯得很低,脚使劲往后蹬着。肩上帆布带深深陷进绿色军用棉袄里,脸往上仰着,在路灯光照下额上凸起三条清晰的蚯蚓纹,从蚯蚓纹里冒出大滴大滴的汗珠。车一侧一个穿花格格棉袄女人,躬着身躯,两手用力推着车帮,看年纪有五十多岁。虽是上坡道,他们走得却很急,迈着大步。车里厚厚的棉被里躺着一位将近六十岁老人,面目清廋,局部疼痛使他的脸有点扭曲变形,口里不时小声“哎哟”着。
他们是一家人,前头拉车叫俊凯,在一侧推车的妇女是他母亲杨杏花,车里躺着的是他父亲王麦墩。他们是往县医院看病的。
昨夜,王麦墩睡到后半夜让尿憋醒了,他赶紧起来去院里厕所,却怎么也解不下来。他使劲往下憋气,还是解不下来,他急得满头大汗,折腾了一个多小时,依然尿不下来,膀胱里的尿越积越多,小便憋得生疼,忍不住“哎哟哎哟”大呼小叫起来。他这一哭叫,把杏花也惊醒了,穿着秋衣秋裤就出来了,进到厕所,问明原委。杏花慌了神,去西里房喊俊凯,其实俊凯也醒了,就催俊凯快穿衣服起床。杏花把麦墩搀进屋里,麻利地穿好衣服。又帮麦墩穿上保暖衣裤。备好架子车,铺子褥被,抚麦墩躺了上去,被子上又盖了个军大衣。俊凯这才提着棉裤从屋里走了出来。杏花看见就火了:“我的祖宗呀!你啥时侯能快一点,你爹疼得要死要活的,你还慢腾腾没事人似的。”杏花把架子车把交到俊凯手里,架子车攀带套到俊凯肩上,催促俊凯拉起架子车快快上路。
“哎哟!我的娘呀!疼死我了。”一路上麦墩在车里翻滚着,如哭丧般嚎叫着。杏花看在眼里,疼在心上,汗水和着泪水顺着脸往下直淌,嘴里不停催促着俊凯快点再快点。
他们终于走到了漫长陡坡顶,杏花长出了一口气,张大嘴巴"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手松开了车帮。一阵骤风吹来,她打了个趔趄,随手又抓紧了车帮,才不至于摔倒。却不巧嘴里灌进一股寒风,肚里的气呼不出来,噎得她脸憋的通红,几乎背过气去。好不容易缓过劲来,几粒悬飞着沙石打到脸上,如刀割般,生疼生疼的。待风小了些,她解下棕色头巾,从棉袄口袋里掏出一白色毛巾,擦试了下额上的汗水。抬起头已隐约看见灯火阑珊,高楼林立的县城轮廓了。她对前面驾车小伙子喊道:"俊凯,停一下,我给你擦擦汗再走。"
俊凯往前走了好几步,缓慢的直起腰,停下了脚步。脸也没回,过了一会儿,拉着悠长腔说:"中。"手自然松开车把,不想车把却突然往下栽去。躺在车里的麦墩,猝不及防,褥被连人顺势往下疾滑,头重重地磕到公路上。
"哎哟,我的娘呀!你个傻儿要把老子脑浆磕出来了。"麦墩嘴里呲嗬着,揉着后脑窝,上半身在车下,下半身在车上。
俊凯僵直站在原地,目光呆滞死死盯着路灯下的电线杆子,脸上表情木纳,任由麦墩骂着,动也不动。
"俊凯他爹,磕疼了没有?"这一突发的状况把杏花吓坏了,她讯既扑上前来,把俊凯推到一边,抱起老伴的头,向后脑窝摸去。
"别摸了,没事,死不了,我命大着呢!"重新躺在架子车里的老人甩开妻子的手,满脸的不悦,本就扭曲变形的脸越发难看了:"你看你养的傻儿子,他会干什么呀!没材料死了。"
"俊凯他爹,这事不怪俊凯,是我大意了,没给俊凯说。今夜风大,也累,只顾忙着赶路,我把这事忽计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俊凯的秉性,这孩子脑子笨,做任何事都不是想的那么周全,他那知道架子车拉人前重后轻的道理。平日往地里拉庄稼,都是你跟着,你说让他歇一会,他随手一松车把就丢下了。"
"你就惯着他吧!我一说他错你就护短。”
杏花没有言语,攥紧架子车把,使架子车保持平衡,喊俊凯到身边来,让俊凯脱下棉帽,望着俊凯头顶冉冉升腾的热气,满脸往下流淌汗水,心里不由涌起一阵酸楚:“看把我儿累的。”腾出一只手,掏出白毛巾,挨个把俊凯脸上的汗水擦了个遍,亲自为俊凯戴上帽子,指指车帮:“俊凯,你推车,让娘来拉。”
俊凯却用浑浊的目光直直看着杏花没有动。杏花又说了一遍,俊凯依然不动。杏花疑惑看着俊凯,心说这孩子怎么啦?今个这么不听话?杏花用力推了俊凯一下,俊凯站在在原地,还是没有挪动半步。杏花思忖了片刻,似乎明白了什么。刹那间,杏花眼里流出欣喜泪花:“谁说咱俊凯儿傻?咱儿子其实一点都不傻,他不动是怕累着我,知道心疼娘了。"
躺在车里的麦墩不乐意了,说:“你娘俩还要磨叽到啥时候才上路?我这疼的要命,是不是嫌我死得慢呀!哼!上这么点小坡就累得不行了。想当年我推独木轱辘小车,装三四百斤煤往县城里送,就这坡我气不喘一下就上到坡顶了,小车腿一路没沾一下地,来回四五十里路,赶天明就又回到家了。那像现在修这么好的柏油马路,都是他娘的疙疙瘩瘩坑坑窝窝土路。"
杏花扭脸瞥了麦墩一眼,揉揉眼窝,车把递到俊凯手里,替俊凯挂上攀带,一行三人向着县城又迈进了。
到了县医院,进了急诊科。在值班青年医生和两名女护士协助下,杏花、俊凯把麦墩抬到诊疗床上。青年医生简单问麦墩疼痛的部位,了解了大致情况。当既做了诊断,疑似前列腺增生,阻滞了尿道,尿水聚积在膀胱里排不出来,需立即做导尿手术。青年医生让杏花脱下麦墩棉袄棉裤,戴上皮手套,镊子夹着药棉把麦墩小便清理干净。再换戴上无菌手套,用新镊子夹着碘伏棉花,由龟头到根部顺时针消毒。然后一手捏住经过润滑导尿管橡胶管头,一手提顺麦墩小便,认准龟头上尿道口慢慢插下去。刚插进个头,麦墩就杀猪般“哇哇”大叫,手脚乱动。“大爷,请您配合一下,不是多疼的,一会就好。”青年医生劝慰道。试着再插,麦墩依然大喊大叫。青年医生无法进行手术,示意两名护士按住麦墩两条腿腕,吩咐杏花俊凯一边一个抓牢麦墩胳膊。杏花点点头,走近笔直站立一脸茫然失措俊凯旁,拉起俊凯两只手放到麦墩手腕处,交代俊凯握紧别松,然后到床的对面抓着麦墩另一只胳膊。青年医生继续往里插,麦墩依然狂喊大叫,无奈手脚被死死按住,动弹不得。头像拨郎鼓般左右摇摆着,慌乱中,仰起头瞅准一手腕上部,连棉袄带肉狠狠咬了下去。俊凯“啊”一声,歪咧着嘴,极力忍受着。青年医生把导尿管插进膀胱里,透明的尿液顺着导管流进床一侧塑料袋里,呈淡黄色。杏花见麦墩停止了喊叫,脸色放松好看了些。匆忙绕过床头,拉起俊凯手,棉袄袖向上捋捋,肘腕处清晰上下两个牙印渗出血来,杏花心疼得眼泪流了出来。
“哟,咬得这么狠?就“啊”了一声,大娘,这位大哥他是……?”青年医生看到了,用赞许的目光盯着俊凯。
“他是你大娘娘家侄儿”麦墩没等杏花说话,抢先接过了青年医生话茬。
杏花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剜了麦墩一眼,欲言又止。
青年医生吩咐护士,替俊凯处理包扎一下伤口。麦墩摆摆手说:“不碍事,这孩子皮糙肉厚,没那么金贵,用不着花这项钱,回家让你大娘撕块破布包一下既可。”
“大爷,这那行,简单用破布包扎一下,不消毒伤口容易感染,还是让这位大哥在这里包扎吧!花不了多少钱。”青年医生坚持说。
“不行,我说不行就是不行。”麦墩提高了声音:“年轻人,你不用唬我,我儿子俊卿你可认识,你们医院医科主任,有名外科大夫,唯一的博士后,前些时去了上海大医院学习深造。”
“大爷,您好,王大夫原来是您儿子呀!王大夫学历高,医术精湛,都是你培养的好呀!又去了上海著名大医院学习,回来前途肯定不可限量,院长特别器重他,这次医院唯一的上海学习名额,院长力荐了俊卿,我这二本的专科学历可是永远没戏了。”青年医生说。
听这青年医生这么夸俊卿,王麦墩脸上渐渐泛起了红光,眼睛也放出熠熠的光彩来,还是俊卿儿给他长脸,王家祖坟冒了青烟,列祖列宗积了阴德,让他有这么好的儿子。再看身边的俊凯,眼皮耷拉下来,同是儿子,咋就这么大的区别呢?
青年医生说:“大爷,你要不想住院。我再给您开一些药,回家也可以。不过您老人家一定得按时吃药,一星期后来拔掉导尿管。”
第八天一大早,杏花和俊凯就动身把麦墩拉到县医院,拔掉了导尿管。可谁知到了后半夜,麦墩起床去厕所解小手,又尿不出来了。杏花又把俊凯喊了起来,一切安排停当,就有慌里慌张把麦墩拉到县医院急诊科。
急诊科还是青年医生值班,插上导尿管,青年医生为麦墩做了祥尽的检查,拿着诊断结果,青年医生说麦墩的前列腺增生十分严重,建议麦墩住院手术治疗。
麦墩跟着青年医生去他办公室,用座机电话拨通了俊卿的电话。麦墩说我要做前列腺增生手术,这手术我要让你给我做,这两天你回来吧。俊卿说,爸,我现在还回不去,这两天正忙着复习理论知识,时间很紧,再有三天就理论考试,这次考试很关键,我必须得过。麦墩说那我就等你考试完回来再做手术。俊卿说那可不行,刚才值班医生给我打来电话说,你前列腺增生处已溃烂化脓,必须明天手术。要不这样吧!我给省医院老同学联系一下,他是治疗前列腺疾病的专家。
第二天上午九点,由俊卿同学亲自主刀,不到一个小时手术就顺利完成了。
手术非常成功,半月后后,杏花办了出院手续,俊凯拉着架子车把麦墩送回家里。
听说麦墩出院了,麦墩最要好一个朋友提着鸡蛋水果,前来探望。待来人坐定,寒暄问候过后,麦墩就当着人面说俊卿儿好有面子,特的从省城请来医学专家为他做手术,还打电话让住在县城里的媳妇送来五百块钱。来人听了,竖起大拇指直夸赞俊卿有本事,也很羡慕麦墩养了个好儿子。说麦墩哥和杏花嫂好有福气,晚年终于有了依靠。麦墩仰起脸,拍拍胸部说,那是肯定啦,俺老两口就指望俊卿儿养老送终呢!正好这时俊凯进屋为麦墩端尿盆,说的兴起的麦墩瞬间闭上了嘴巴,拉长了脸,眉头皱了起来。来人说:“麦墩哥,俊凯就这么一直闲在家里,你也不想法给他找点活干,挣些钱好贴补家用。”
“大兄弟,谁说不是呢!这孩子半精不傻的,干活没眼色,没人愿意用他。头些年,咱村不是成立一个小建筑队。我去找工头,想让俊凯跟着打小工。都是乡里乡亲的,工头碍于我的情面同意了。谁知还不到半天功夫,工头骑摩托车就把俊凯送了回来。说麦墩叔,麦墩要是有个好歹,我可担待不起这责任,您老还是让俊凯呆在家里安全些。我让俊凯推沙浆,干活倒是不惜力,也不偷懒。比原来推沙浆的人强多了,把沙浆倒的小山似的。我看见了,说俊凯别推那么多,供上垒墙师傅用就行,有空可以找个地方凉快一会。也乖听话,供应上沙浆,就站在架子底下凉快。架子上边垒墙一师傅,拿砖的手一抖,一块砖脱手而下,顺着俊凯肩膀滑脱下去。好危险呀!把全场干活的人惊出一身冷汗,那块砖再差三五公分就砸到了俊凯头上。”
客人刚走,杏花兴冲冲快步走了进来,说:“俊凯他爹,有喜事了,隔壁老二婆给咱俊凯提了个媒,说她娘家有个二十八九岁的大姑娘,至今还未出嫁,就是下肢瘫痪了。我看也行,她身有残疾,就不会嫌咱俊凯老实。咱也不图她为咱家做多少家务活,只要过门后为咱俊凯生个一男半女,俊凯老了有个披麻戴孝的人就行。”
“做你春秋大梦去吧!一个白吃白喝在家的二傻子,平日里一分钱不会挣,连他自己都养活不了,穿衣吃饭还得靠你我管着他。再娶进一个瘫子来,以你我现在这岁数,还能管他们几天,到我们都老了,干不动了,你让他俩干瞪眼,喝西北风,谁给他们带孩子呀?”
“俊凯他爹,你咋瘸舌头说话,俊凯怎么就在家白吃白喝了。咱家种二十多亩地,不是全靠俊凯一人忙活,你我只是下地教他怎么干而已。家里重活脏活那一样不是俊凯干的?咱俊凯虽然老实话不多,没啥能耐,娶不上好的,娶个身体差一点媳妇总还是可以的吧!虽说你我管不了他们多少年,只少管一天是一天吧!俊凯就这么不招你待见,难道他不是你亲生的儿子。王麦墩,你拍拍胸口评评良心,你就不盼点咱俊凯好吗?”
“你这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简直就是胡搅蛮缠。我王麦墩今天把话放到这里,反正我是不同意这门亲事,谁要敢往家里领,可别怪我不客气,把她轰出家门去。”
杏花气得蹲到地上,拍着大腿撒起泼来:“我的亲娘喲,这日子没法过了,你个挨千刀的死王麦墩,你不让俊凯娶媳妇,你缺了八辈子大德了……。”
问好作者,祝夏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