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路弯弯,情弯弯(中篇小说)
一、移情别娶
田立本是穷山沟里飞出的金凤凰,是奇奇小白村史无前例第一个大学生,被奇奇小白人引为光荣和骄傲。然而,在雨阳县老丈人家新婚之夜最关键最叫劲儿的时刻,却瘪了茄子,使出吃奶的劲儿,小老弟也不听口令,叫立正,偏稍息;叫站直了,偏趴下。一脑瓜门子汗,半拉脸发烧,归期到了还是灰突撸从新媳妇肚皮上出溜下来。新媳妇黄秋艳就呜呜大哭,就一头扎进枕头里,就三天三夜只给了个后脊梁。瘦瘦窄窄的田立本面对着滚圆滚圆新娘子厚厚实实的后脊梁,赔不是赔笑脸,一个劲儿捡讨。心口窝里却酸甜苦辣一古脑儿往上涌,搅得肠子拧了好几个劲儿。好在第四天夜半凌晨,终于排除杂念驯服了小老弟,让自己完全进入新角色,顺利攻入新阵地,证明了自己不是孬种不是冒牌货,才赢得新媳妇破涕为笑,光亮亮脑门上两道粗粗眉毛,挑了挑,圆鼓鼓眼珠,有黑有白有黄,也闪了两闪。
大学生田立本却依然黯然和苦涩,每当他爬上黄秋艳那松松软软高低不平的胸脯时,脑海里会冷不丁浮现出另一个女人的影子:黑黑眼珠射出两道凄凄艾艾的光,象两道无声的电流掠过心尖,浑身就一激灵。
又怎么啦?黄秋艳噘起能挂上个油瓶的厚嘴唇,圆鼓鼓眼珠一瞪,就有两道刺眼黄光射过来。
没怎么。嘴里应付,心里却翻江倒海。耳朵眼里灌进去的,不是新娘子跳动着的尖叫声和呻吟声,却是老牛车轱辘碾在坑坑洼洼沙石路上吱吱咯咯的滚动声。他是坐老牛车离开奇奇小白的,和白银花肩膀挤着肩膀坐在行李卷儿上,颠簸了六十多里疙瘩道儿,从天蒙蒙亮直走到日头偏西,才咯吱到巴兰白林场森林小火车那个小小的火车站
小小的火车站,窄窄的两条铁轨,酸酸的两颗心,白生生红仆仆的脸蛋上,黑葡萄粒般大眼睛,莹莹柔柔的光,打了露水珠儿般湿漉漉亮晶晶地抖,一阵风似地追着森林小火车的后屁股跑。小火车却冷不丁一掉腚,哧溜一声钻进黑黑长长的山洞子里,只把一缕浓浓的黑烟甩出来,遮挡住了姑娘的路。脚尖跷得再高,也再看不见那小火车的踪影,就只能久久地伫立着,久久地遥望着,直到日头爷甩落红红紫紫晚霞的锦绣披肩,一头扎进大山后那一片迷迷蒙蒙的黑暗中。
田立本的眼眶子也是湿漉漉的,湿漉漉的眼眶子还掉了几串眼泪疙瘩。表舅妈就教育说:
“你还犹豫个啥?工作都给你安排妥了,暂时在朝阳镇当农业助理。人家秋艳她大舅是镇委书记一把手,听说很快就要提拔到县委里,还能把你扔在那儿?不就图希你是个大学生吗?人家秋艳也是中专毕业。房子家具都现成,一分钱不用你掏,你还有啥犹豫的?!”
田立本还是犹豫了三天三夜,脑袋瓜咣咣往铁床上撞,撞了三个大血包,才解了心头之恨,就用瓦凉瓦凉的井水,一次又一次冲脑袋瓜,冲掉了泪痕和血迹,也冲出了一颗铁心肠,就跟表舅妈说,我同意。表舅妈脸上就乐出了一朵花。
农村孩子上大学,图希的就是能吃上皇粮,从此改变溜地垄沟找豆包的命运。所以,老田头自打儿子上大学,就不大离儿在村街上来回走上二个来回,腰板儿拔得溜直儿,羡慕和献媚的眼光,就一个接一个投送过来。却不曾想,从农大毕业分回到县里,等了一年半,黄瓜菜还是凉的。人事局说,全县各部委办局都严重超编,一下子分回一百多大中专毕业生,只能等自然减员,一个一个安排。
田立本窝在家里,蒙条大被,往炕上一倒,一睡就是一天一夜,饭不吃水不喝,刀条脸廋成了一条条。爹佝偻个腰,蹲在窗跟底下哀声叹气;娘扎撒着手,屋里屋外乱转。好歹把白银花找了来。才叫田立本喝了碗稀面条。
等到一年另八个月的时候,白银花陪着田立本,爬了四十多里山路,又坐了三个多钟头大汽,灰头土脸地找到人事局。安置办副主任正在写工作总结,右手握笔,左手翻一本领导讲话集,引述一段精辟论述,却就见一个瘦小个子探头探脑走进来,眉头上就皱起个大疙瘩。
“你们着急,我就不着急?没有空编,谁也没招儿。”就又接着忙活总结。
“可是,有的人,一回来就……”
副主任斜着眼珠瞅了田立本一眼,目光里就甩出一句话:有的人!可惜你不是那“有的人”。嘴里却说:“小伙子,耐心等待吧。”
田立本眼珠子发直,眼仁发绿,嘴巴张开就再也合不上,白银花又捏虎口又掐人中,才好歹把个魂儿叫回来。恰就在这时,雨阳县的表舅妈终于有了回信,叫他立马去雨阳县。
跟黄秋艳结完婚的第三天,田立本就在朝阳镇镇政府有了一张办公桌,报到的第一天就补发了一个半月工资,就尥蹶子干,扫地抹桌子打热水,值班值宿擦骄车,见人不笑不说话,一事一请示一汇报。镇长副镇长主任副主任,都说这小伙子不赖。大家伙也都知道是书记的亲属,人人高看一眼,都说前途无量。
黄秋艳脸上也有了笑模样,只盼望着舅舅旱点提拔,田立本早进县委,最好是组织部。黄秋艳至今对组织部还留有很深的感情,他中专一毕业,就被舅舅鼓捣到地委组织部办的《党员学习》当了一名出纳,亲身感受到了组织部门的重要性和得天独厚的发展前途,却因为帮助林国县化肥厂十几个人办假病退,收了三万多块钱(实际上自个儿只得了一万二),又加上怀孕的事儿叫秘书长老婆知道了,上部里大哭大闹,秘书长被调走了,她也被辞退,回到了县里,好歹由舅舅又安排到了县文化管理站当了一名出纳。
就非得叫嫁个田立本。也非得叫娶个黄秋艳。
每每钻进黄秋艳的被窝里,脑瓜子里想的却是另外一个女人,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村姑娘,咯咯咯一笑,睫毛就闪,眉毛就飞,就会引来一只只蝴蝶,在花辦辦上翩翩起舞,就会引来一只只小燕子,在树梢梢上叽叽喳喳叫。
像是作了一场梦,每每收到那遥远山沟沟寄来的一封封信,心碎肠断,一次次提起笔,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二、青梅竹马
奇奇小白村,由奇奇和小白两个小屯组成,一个坡上,一个坡下,相距不到二里地。田立本家住小白,祖上是从山东逃荒过来的。白银花家在齐齐屯,父亲是林业站站长,全家也都是农村非农业,美丽活泼能歌善舞的白银花,在村子里就更显得出类拔萃;只要打村街上一走,一双双瞪圆了发直了的眼珠,盯在身上,眨都不舍得眨一下,一直到飘飘然的身影和火红火红的裙子,消失在村外的十字路口。那是白银花姑娘每天上学的必经之路。村上唯一一个对白银花的美丽无动于衷的小青年,就是田立本,他知道自己永远不会落在她的视线之内,不想去够天鹅肉,
然而,偏偏奇奇小白就只有他们俩考上了镇上的高中,又分在了一个班,还胳膊挨胳膊成了同桌。田立本目不敢斜视,气儿不敢大出,白银花却一会儿借象皮,一会儿问数学题。一会儿叫他看老师脖领子上的饭粒儿,黑亮亮大眼珠闪一下,心就嘣嘣嘣跳个没完。周末回家,非叫上一块走。却不敢肩挨肩,不是噌噌一劲往前走,就是吊在后头老半天挪不了两步。
“田立本,有狼咬你腚啊!?”
“田立本,你把魂儿丢啦?!”
三伏天,奇奇河涨水,小木桥只露出窄窄一小溜儿,田立本一手拎一只鞋,踩着桥板上浮溜浮溜的水流儿,噌噌噌就过了河。白银花刚一踩上桥板,浪花打上脚面身子就晃,妈呀叫了一声,就退了回来。田立本已经穿好了鞋,正要往前走,就听身后气急急大叫了一声:
“田立本!你回来!”
一回头,吓了一跳:白银花两条腿不停地踢蹬,呜呜哭呢。
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你回不回来?!”
一激灵,不由自主就掉回头,鞋也顾不上脱就淌水转回来。
“你背我过去。”
不由分说就趴上了后脊背。
就又一激灵,就有电流簌簌烫,心就颤。红红的唇贴在耳根子上。就有一股奇异的气息,一口一口往嗓子眼里吸,就整宿整宿睡不着觉。
打这以后,一到周末,就等白银花一块回家。碰上个沟沟汊汊,就蹲下,让趴在背上背着过去。白银花数学不好,田立本却是数学尖子,就上赶子给补。一补就补到日头落,弯弯月牙儿从后山石砬子尖上升起。就有了同学们一挑一挑斜视的眼珠。脸就通红通红,就躲出去老远老远。白银花却就在众人面前大呼小叫:
“田立本,我爸给我捎辣椒酱来了,给你一半。”
嗵一声就坐在了田立本身伴拉儿。
齐刷刷几十道目光射过来,不打弯就盯住。
爱笑的姑娘却又噗哧一声笑了:“你吃饭真滑稽。”
田立本就更大口大口扒饭。白银花就更咯咯笑个没完。忽闪忽闪的眼睫毛,就挂上了一朵红云彩,飘飘悠悠就飘进了嘣嘣嘣跳的心口窝。
年年放寒假,田立本都留校看门。玉米饼子就咸菜疙瘩,背政治背英语背定理定义。背到第一百另三遍的时候,就听见外边噼噼啪啪发生了爆炸,惊慌慌就往外跑。却见镇子里烟花爆竹响成一片:大年三十儿夜啦!灶王爷正被飘飘悠悠送上天。楞楞地看了一会儿,就又回屋,抓起烙在火炕头上的大饼子,就着咸菜疙瘩,狠狠咬了几口,又接着背第一百另四遍。
高考就在全校也是全镇排了总分第一名,就被省重点大学北方农大录取。白银花却以十分之差名落孙山。爹就说,咱再考,考十年爹也供你。
田立本成了高考状元。书记镇长亲切接见,支书村长登门看望。村人奔走相告,碰上外村人就挑着眉毛说,知道不,田立本是俺村的。
可是,临到报到的时候,田立本却傻眼了:学费旅差费加上一年的吃喝,少说也得一千多元。砸锅卖铁也凑不上啊!红眼珠对着白眼珠,急得火上房,抬钱都没地方抬呀!
爱咯咯笑的姑娘却就走进了田家小院,一个小纸包递上来:“这是二千块钱,不够以后我再凑。“
白银花却没有再考,上村小当了一名代课老师,为了解除那个大学生的后顾之忧。
“大三”放暑假,想给导员带回点家乡土特产(导员是具体负责毕业分配工作的),就和白银花上锅盖山采猴头。刚爬到半山腰,一块黑糊糊的云彩就压上脑瓜顶,一眨眼工夫,噼噼啪啪爆豆般的雨点就泼下来。拽住胳膊就跑,急急钻进了一个山洞子。薄薄的连衣裙浇了个透透湿,赶紧脱下上衣给披上。却让出一半给田立本。两个青春的身体就突然有了第一次亲密接触,簌簌的电流就袭击过来。高等教育和现代化洗礼就发挥了作用,就懂得该适时发起冲锋,进行占领。乡村姑娘就手足无措,甜言蜜语中的强行登陆就获得成功。
晶莹莹泪珠珠儿,就打湿了绿盈盈草尖尖儿。
一句接一句掏心窝子的海誓山盟就激动地滚过耳畔。
雷声停歇了,云彩也累了,拖着长长的黑裙,急慌慌地躲到山后面去了,锅盖山顶上的天空,就又变得瓦蓝瓦蓝,一道长长的彩虹描了上去,水凌凌的艳。
三、初登官场
一迈进省城的门槛,望着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眼花瞭乱的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的五色人群,十字路口上站了二个多小时。心头陡然升起一种莫名的忿忿和委屈:老天爷为什么如此不公,同样是上帝手捏的男人女人,为啥把他田立本扔到穷乡僻壤?而眼前这些红男绿女,也是一个鼻子俩眼睛,不比他田立本高贵,为啥他们一个个人模狗样地生活在大城市里,享尽荣华富贵?而他的爹娘,土垃坷里刨食儿,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吃糠咽菜,归期到了连儿子的学费都挣不回来。
为什么?
半年以后,在隆重的校庆大会上他得到了答案:主席台上,端端正正坐着一长溜校友系友师兄师姐们。有副部长,副省长,人大副主任;有厅长,市长,秘书长-----至于那些局长处长们,就只能在捐款的名单上出现了。礼堂侧门的广场上,黑鸦鸦停满了各式各样小轿车。
座谈会上,导员一一介绍了从本系毕业有成就的系友:农业厅厅长,畜牧局长,组织部秘书长,农干院院长,县委书记,副县长-----只听得同学们一个个直咋舌头。正是从那一刻,田立本心头上升起了热腾腾的希望和追求,仿佛有了一个十分明确的目标。
然而,却要付出意想不到的代价,加上万分愧疚和深深的负罪感。可他又能怎么样?生活毕竟是生活。就只能往前走,就盼望着书记早日高升。他相信只有自个儿发展上去了,才能挽回失去的一切,才能创造出需要的一切。
于是,对黄秋艳的爱情就非常火热:早晨上班,自行车驮到单位门口,晚上下班,准点儿接。风雨不误。引得众人啧啧称赞。到了夜半更是如胶似漆,如火如荼。黄秋艳就觉着重新找回了幸福,重新有了甜蜜感。
然而,幸福只是一阵毛毛雨。那天早晨,田立本上县委送了份文件,晚了半个多小时回到镇政府。一进大院,就见党委政府所有干部,都站在院子里,三五成群,交头接耳;一看见他,象谁喊了声口令,齐刷刷眼光就投过来。就站着发愣。却就听嗷唠一嗓子:
“都给我回办公室!”胡镇长眼珠子瞪成了个铜铃铛,“还有没有点组织纪律性?!”
终于弄明白了,书记一上班就被纪检委带走“双规”了,
黄秋艳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骂那些狗娘养的乌龟王八蛋,诬告陷害,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