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一树梨花开太白(小说)
亲家母抱着凯凯坐到餐桌前说:“你们先吃,我哄孩子。”刘老太赶紧站起来伸手接孩子:“大妹子,为了我大孙子让你受累了。今天我哄孩子,你先吃饭吧。”
亲家母看了眼刘老太干巴巴树枝一样粗糙的手指说:“别了。还是你先吃吧。为了我女儿,再苦再累也值了。这年头儿不都是:姑娘生,姥姥养,爷爷奶奶来观赏嘛!”
正低头吃饭的姜老爹嚼了满口米饭,听到这句话,就像嚼了满口沙子一样难以下咽。刘老太愣了一下神,尴尬地撩开衣襟从裤袋里掏出一块皱巴巴的手绢,她颤抖着手打开手绢,拿出仅有的五百元钱递给儿媳。“我们出钱,我们出钱。”
雪梨愣了一下,嘴角浮上一丝难得的笑意:“妈,你这是干嘛呢,我妈跟你闹着玩儿呢。”
“这是你爸卖土豆的钱。给孙子买奶粉吃吧。”刘老太把钱塞到儿媳妇手里。雪梨客气了一下,赶紧给刘老太和姜老爹各夹了一块鸡肉,又去酒柜给公公拿了半瓶白酒。
刘老太大受感动,赶紧给儿媳夹了块土豆:“吃吧,你爸种的土豆是纯绿色食品,一点化肥没施,用的全是农家肥。”
“爸,什么是农家肥啊?”雪梨饶有兴趣地问。夹了块土豆放进嘴里。
姜老爹自豪地说:“农家肥就是用自家的鸡粪,猪粪自己沤的肥料,然后施到土豆秧苗上,所以这土豆才这么好吃啊。”
六
“哇”雪梨干呕了一声,含着满口土豆跑进卫生间,吐的眼泪都出来了,吐完又使劲刷牙。连刷了两三遍才满脸通红地出来说:“爸妈,你们别介意,我可能又怀孕了,所以……所以才吐的。”
姜老爹瞅了儿媳妇一眼,夹了一大口土豆放进嘴里,又抿了口白酒说:“怀孕了呀,怀孕了好,怀了就再给我生个大孙女吧。”刘老太在桌子底下踢了老伴儿一脚,也尴尬地笑着说:“怀孕了好,怀孕了好,我也想要个孙女呢。”
吃完饭,雪梨破天荒的去卧室翻出几件衣服给刘老太。“妈,这两件衣服是过年时我给我妈买的,她穿着瘦了给你穿吧,你别嫌弃,其实也没穿几次。”
“不嫌弃,不嫌弃,都给我了,那你妈穿什么?”刘老太抚摸着衣服料子,受宠若惊地问。
“没事,过几天我再给我妈买。”雪梨轻描淡写地说。
刘老太攥着衣服料子的手抖了一下,她看着儿媳妇的脸色,吞吞吐吐地说:“雪梨呀,你看我们这大老远来的,就想抱抱孙子,你就让你爸抱一抱凯凯吧。”雪梨赶紧把儿子送到婆婆怀里。
刘老太紧紧地抱着孙子,走到老头子身边:“老头子,快来抱抱孙子呀,你看咱大孙子又比上次重了好多哩!”
“是呢!我大孙子越长越壮实哩!”姜老爹抱着孙子笑得皱纹都在颤抖。
下午,姜老爹和刘老太走后,雪梨的妈妈望着厨房一大堆茄子青椒说:“你这公公婆婆是好人啊,虽然没什么能力赚大钱帮你们,但却尽自己最大能力,真心实意对你们好,对孙子好呀!有一口东西都想着你们。这五百块钱,说不定是多久攒下的呢。以后你一定要对他们好点啊!”
雪梨苦着脸说:“我也想对他们好,但是他们实在太脏了呀,你看每次来都穿得破破烂烂的,让我在邻居面前抬不起头来。还有啊,这菜居然是用猪粪、鸡粪种出来的,我想想就恶心,怎么吃啊!”
从此以后,雪梨再也不吃公公婆婆带来的蔬菜。但刘老太和姜老爹还是乐此不疲地送。
转眼孙子都六岁了,这几年,姜老爹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他总觉得心口堵着一块大石头,深夜经常咳嗽,咳得心口都疼。
尤其最近这一年,走路多了就喘不上气。从半年前开始,去城里送菜的任务就落在刘老太一个人身上。
刘老太说让儿子领着去大医院好好看看。姜老爹坚决不同意:“儿子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还有三十多万房贷没还清哩!我们帮不了儿子,千万不能给儿子添乱。我还能走动,明儿个自己去医院吧。”
于是,姜老爹自己进城看病。看完病他想起半年多没看到孙子了,做梦都梦见孙子张着小手儿向他扑来。就顺便去看看孙子。
七
姜老爹刚进家门,以为走错了地方,所有的家具都换成了纯白色镶金边的欧式家具。儿媳妇正在卖力地擦地板。看见他来了,站起身说:“爸,你来啦!小点声关门,你大孙子在睡午觉呢。爸,快看看我新买的家具怎么样?全部都是欧式的,漂亮吧?”
姜老爹惊诧地敲了敲桌子板面儿讪讪地说:“呵呵,漂亮是漂亮,可惜都是密度板贴皮的,华而不实。”
“爹,我们年轻人不讲究实不实的,好看就行。你看,这家具多时尚啊!我和我妈一起选的款式,怎么样,我眼光还不错吧?”
姜老爹没有回答儿媳妇的话,他阴着脸走进卧室,看见儿媳妇卧室的大衣柜和床也换成了米白色欧式的,就心惊地问:“雪梨,原来的家具哩?”
“卖了,被我贱卖给收旧家具的了。”
“卖了?卖了多少钱?”姜老爹急急地问,声调都颤抖了。
“全套家具一共卖了五千块钱,我妈要价六千,可是收家具的老头儿说这种家具都过时了,五千已经不少了,多一分都不收。”雪梨大言不惭地说。
姜老爹的头“嗡”一下大了,如被一盆冷水迎面泼来,心里拔凉拔凉地。他摇晃了几下,绝望地坐在床沿上。
“爸,你去餐桌椅子上坐着吧,你衣服上全是灰尘,别把床坐脏了。”雪梨一边叠毛巾一边说。
姜老爹像没听见一样,目光呆滞地盯着窗外。他心疼啊,疼的五脏六腑都在颤抖。那些家具都是用上好的百年黄梨木做的,而且所有的花型、纹理,都是他精挑细选的。
每一个棱角都是他亲手打磨的,每一个结节都被他精心处理过,有一点儿瑕疵都会换掉。他足足打制了半年多,一榫一卯无不渗透着他的心血啊!
这种家具,在他眼中就是艺术品,越古朴、笨拙,越能体现实木的价值。在真正的艺术家眼中,那都是绝品,要按现在市场行价少说也值十多万啊……
再看看儿媳妇买回来的这些华而不实的家具,他的心在滴血啊……两滴老泪顺着他的眼角缓缓滑落。
“爸,你去沙发上坐着吧,我给你洗了水果。爸,你怎么哭啦?”雪梨诧异地问。
姜老爹擦了把泪,长长叹了口气说:“雪梨,房贷还差多少哩?”
“呃,房贷还差35万,车贷差8万。”雪梨有些莫名其妙。
“嗯,爹知道了……”姜老爹缓缓站起身子,迈着沉重的步子向外走去。他的腰背驼得更厉害了,好像一下子又老了好几岁。连雪梨在身后叫他吃完午饭再走,他都没听见。
出了门,找个无人的地方,这个从不轻易掉泪的老汉不再隐忍,放声大哭起来,声音悲怆而苍凉。
八
姜老爹病了,不吃不喝在炕上躺了三天。三天后,瘦得皮包骨头的姜老爹让老伴儿沏了一壶浓茶,坐在八仙桌上,边喝茶边抚摸着深黄的花梨木桌面,像小时候用手抚摸儿子的头一样,充满浓浓的爱意。
这张桌子,是白二九的爹白崇海从海南运回来的木头并亲手打制的。他结婚的时候,二九的爹就送给他当贺礼了。
这张古朴的八仙桌,风风雨雨伴随了他三十多年,木质纹理依然清晰,如行云流水般透着低调、奢华的光泽。最特别的是,木纹中有很多木疖,这些木疖亦很平整不开裂,呈现出狐狸头、老人头及老人头毛发等晶莹纹理,是非常稀有的鬼脸花梨。
姜老爹长长叹了口气,终于下定决心拨通了挚友王德清的电话。王德清是搞民间古家具收藏的,早前儿跟他是同行,后来找了个城里媳妇。改革开放后,跟媳妇下海经商做起了民间古家具收藏。
王德清一早儿就看好了姜老爹家的花梨木八仙桌,八年前曾出价35万要收为己用。姜老爹自豪地抚摸着深黄的桌面说:“不卖,不卖,给多少钱都不卖,这可是我的命根子,这个留着传给我大孙子呢!”
电话里,王德清激动得声调都变了。“姜海子,你没病吧?真的舍得卖掉?”
“卖掉,一口价50万!”姜老爹斩钉截铁地说。
当天下午,王德清就开着小皮卡来了。他给了姜老爹55万,姜老爹执意收50万。
他推心置腹地说:“德清,这张桌子就像我的亲人一样,它跟我有感情哩!你一定要帮我好好保养好它,别磕了碰了。这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咱哥俩是一块儿长大的,卖给你我放心。换了别人给多少钱我都不卖。这世上总有一些东西比金钱重要吧,人与人之间讲究缘分,这物与人之间,也讲究缘分哩,好东西一定要卖给懂它的人。在懂的人眼里,它就是个无价之宝,不懂的人眼里,它就是一块烂木头……”
第二天一早,姜老爹就让刘老太进城给儿子送钱和蔬菜。他说这些钱正好够还车贷、房贷的。儿子没了贷款压力,他们就少了一份心思。
刘老太走后,姜老爹拄着自己做的梨木拐杖出了家门,他拎着一瓶二锅头,拿了两只酒盅,步履蹒跚地爬上东粱岗。梁岗上漫山遍野的野梨花开得雪白雪白,微风拂过,清幽幽的梨花香扑鼻而来。
他又想起了好兄弟白二九生前经常吟的一句“酸”诗:一树梨花开太白,三杯苏酒醉东坡。
那时候,他们一起搭伙干木匠活儿,傍晚下工的时候,为了解乏,白二九就买一瓶二锅头,他俩儿坐在东粱岗的梨树林里对饮。
喝尽兴的时候,白二九就摇头晃脑地背古诗,二九会很多古诗词,但他说他最喜欢的诗句就是“一树梨花开太白,三杯苏酒醉东坡。”
姜老爹不懂古诗词,总觉得那玩意儿酸腐,就拿话抢白二九:“什么一树梨花啊?这分明是无数梨花嘛!什么三杯苏酒啊?这分明是一瓶二锅头嘛!”
白二九就哈哈大笑,觉得跟他谈诗词就等于对牛弹琴。
九
姜老爹来到白二九的坟前,席地而坐,拿出酒盅,斟了两盅白酒,一盅浇在二九的坟头儿一盅自己饮下。
“二哥啊,我来看你哩!这一晃眼儿三十多年过去了,儿子也成家立业了,孙子都六岁了,我也没什么牵挂了。我患了肺癌,已经到晚期了,过不了多久,我就来找你哩,咱哥俩儿在那边好好喝几盅。”
这个上午,姜老爹喝得尽兴。他觉得这酒格外辛辣,却辣得过瘾。不知不觉一瓶白酒就喝下去一半儿了。迷迷糊糊的姜老爹枕着坟堆睡着了。
晌午的时候,他被两只树杈上的喜鹊吵醒了,就拎着酒瓶拄着拐杖回家了。
回家后,还是头晕脑胀。姜老爹突然很想儿子和孙子,就去把全家福拿出来坐在梨树下看。他觉得倚在树下就跟躺在儿子宽厚的胸膛里是一样的,心里无限踏实。
迷迷糊糊中,他梦见雪白雪白的梨花,雪片般从枝头飞起,铺天盖地的在他头顶盘旋,好一派梨花飞雪的壮观景象啊……又看见白二九骑在光秃秃的树杈上向他招手……
姜老爹下葬后,刘老太老得更厉害了。烧头七的时候,刘老太说:“咱们一起去给你爹烧头七吧,烧完你们三口儿也该回去哩,不用总留在这陪我,妈没事儿。”
“妈,你腿脚不方便,还是我跟雪梨凯凯去吧。”姜晓白悲戚地说。刘老太牵着孙子的手,执意要上山,并嘱咐儿子一定要带一把铁锹去给坟茔培土。
到了姜老爹坟前,摆完贡品烧完纸。刘老太指着旁边白二九的坟茔对儿子说:“晓白,把这座坟茔上的草都拔干净,然后仔仔细细培上新土。”姜晓白满脑疑问,看娘板着一张无比严肃的脸,也没敢多问。
刘老太颤巍巍地又拿出一包贡品摆在白二九的坟头儿前。雪梨默默站在刘老太身后,心里嘲笑着婆婆搞的这些都是封建迷信,人死了就是死了,哪里还知道收纸钱吃贡品啊,她甚至觉得给死人下跪都是多余的。
姜晓白给白二叔培完坟堆土的时候,刘老太“噗通”一声跪在白二九的坟前,用命令的口吻说:“晓白跪下。”
姜晓白听话地跪在母亲身边,凯凯满脸懵懂地看了看站在身后的妈妈,也跑到奶奶身边跪下。刘老太回头对着发呆的儿媳说:“雪梨,跪下!”口气不容置疑。
雪梨吓了一跳,从没见过婆婆这么严肃,严肃得让她害怕。她赶紧在凯凯身边跪了下来。
刘老太声音沙哑地说:“二九,今天我们一家子终于在这里团聚了,我带着儿子、媳妇、孙子来看你哩!”
姜晓白大惑不解,刘老太转头对儿子说:“晓白,叫爹,这才是你亲爹!”姜晓白目瞪口呆地看着母亲,满脸惊疑。
十
刘老太的泪决堤而下,她声泪俱下地讲述了一个埋藏在心底三十多年的秘密。
那时,她的丈夫是白二九。二九的爹生前是木匠,二九子承父业学了一手儿好木匠活儿。
姜老爹姜海子和二九是发小,农闲时二九走村串巷地揽活干,帮东家打一架马车,西家做个衣柜的。忙不过来时就带着他打下手。时间长了。姜老爹也学会了木匠活儿。于是他们就搭伙出去干活儿。
一天晚上,他们下工回家时,在一个盘山公路口,一辆拉沙石的拖拉机拐急弯时翻了车,白二九最先发现危险。在后面狠推了姜海子一把,他就咕噜噜滚下了山坡。待他晕头转向地爬起来时,白二九已经被那车砂石埋在里面。
姜海子和司机把白二九从砂石堆扒拉出来时,二九已经奄奄一息了。他满头鲜血喘着粗气说:“姜海子,我、我不行了。麻烦你帮我照顾好我媳妇吧,我媳妇刘梅已经怀孕三个月了,如果……如果不嫌弃你就娶了她吧,我不想我的儿子生下来就是没爹的野孩子。可以让孩子跟着你姓,哥拜托你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