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爱】走出大山(小说)
一
这个是一个偏僻的、白桦稀疏并且溪水环绕的小山村,一个围着篱笆的小菜园里还散发着阵阵新鲜蔬菜的清香。在村里一个既简单又干净的小院子里,飞满了醉人的花香,还有几只蜜蜂在花朵间飞来飞去。大公鸡早早地就起来了,在小院中漫步并高昂地唱起歌,就好像男高音在练声。每当母鸡们听到了这种叫声,就都会咯咯咯地跑了出来,并且每只都笑呵呵地晨练起来。只有大黄狗依偎在女主人的身边一动不动。
越过院中的景色,我们发现一张普通的木椅上坐着一位白了头发、视力也好像有些模糊的老妇人。她常常用站不稳的脚踢着什么,并时常趔趔趄趄地走过篱笆,推开院门来到门前的小溪旁。她用从厨房里拎出来的小瓢舀了半瓢溪水,放在鼻子上闻了闻,自言自语道:“这水没有以前清澈了,甜甜的溪水哪去了?如今,还散发着村里人养猪的味道。”她嘀咕完独自又向小院走去,随后又加了一句:“这小溪还在,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说完,她的眼神变得更加黯淡了。
她回到屋里习惯地躺倒在火炕上,双手慢慢地揉着肚子。她是从电视上听来的,说揉肚脐可以健康长寿,因为她还不想过早地离开这个世界,因为好像还在等着嘴里时常嘀咕的人。
她静静地躺着,似乎想起了什么,眼角慢慢地渗出了泪滴。这是一个曾经令她厌倦了的偏僻村庄,这里的人们每天都脸朝黄土背朝天,家家户户都养了五六个孩子。他们根本不懂什么叫爱情,啥叫计划生育,就更别提优生优育了。他们都有一种不生出儿子不罢休的革命精神,为了要儿子被罚得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并像游击队似的东躲西藏。她虽然没有经历过这些,可她却看到了这一切。她不想过这种生活,更不想小小年纪就结婚,再生一堆孩子,然后就那么年复一年地生活着。
她向往城里的人们,更想去城里工作,因为她还未曾见过都市里的繁华。她没有上过高中就辍学了,虽然心中向往那些进了大学的女孩子,可她已经没有机会了,因为她的梦就要破灭了。她好像想起了自己为了实现都市梦所付出的一切,于是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中。
十八岁那年,父母为她选好了一个人家,可她就是不嫁。她每天都下地干活。夜晚的村子静悄悄的,人们都进入了梦乡。她能听到自家的老狗被热得呼呼的喘息声。她却辗转反侧,心里在盘算着如何能爬出大山。就算想找个城里的对象,对于她来说也只是个梦,因为她是农村户口,不吃供应粮。现在,她再去重读大学,年龄已经大了,一条条通往城里的路几乎都被堵死了。她心里很烦,怕家人又要逼嫁了。她每晚点着油灯在看书,也试着去写一些内心的感受。她想找个老师帮忙看看,可是在这个村子里,就连小学老师也弄不懂什么是小说,为此她很苦闷。
这天,爸爸匆匆地喊着:“大姑娘,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乡里每个大队要选个人去跟城里来的老师学习写东西。你自己每天瞎写能写出个啥来,没人教你还想当作家,在家里坐着还差不多。”
虽然爸爸的话有点不顺耳,可是一听有城里的老师来,是来教写东西的,她就高兴地跳了起来,并跑过去摇着爸爸的胳膊高兴地说:“老爸,没想到你也不是只想着给姑娘找婆家,是不也希望姑娘有出息呀?”父亲憨憨地笑了。
学习班上共有十五六个人,有男生也有女生,都是各村选送的。他们觉得自己就都是在村里最有文化的小青年了,不过念书最多的人,也没上过高中。七八个男生穿着几乎都差不多,一色中山装,一般都以青蓝色为主的粗布裤子,都盖不上脚背。四个女生打扮也都差不多,其中两个都梳着短短辫子,穿着不同花色的上衣,北京蓝的裤子,看上去非常漂亮。
那个十七岁叫欣茹的女生,梳着学生头,有点像课文中的刘胡兰的发型。她不爱穿花衣服,上下全都一身蓝,小脸胖乎乎的,一笑露出一颗虎牙。她的眼睛弯弯像月亮,很讨人喜欢。
另外一个叫杏儿。她很秀气,高高的个子,一头长发,向后编着两条长长的辫子,走路时袅袅的,很轻没有一点声音,她不爱与人交流,总是低着头好像地上有钱等她去捡似的。她也不咋爱笑,与人交流更多的是眼神。虽然她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蓝色衣服,却也隐藏不住一种内在的美。老师让大家晚上回去写作品,然后明天交上来,内容不限。杏儿真的太兴奋了,她似乎觉得自己离作家梦不远了。她写完了老师留的作业,又写了一首诗歌。第二天的课堂上,老师看看同学们的散文、诗歌,好像并不怎么感兴趣,也许这些没念过几天书的小青年们真写不出来什么作品。就在这时,杏儿红着脸把自己一晚上准备好的一首诗,怯怯地递给了老师。
年轻的老师叫柳岩,个子高高的,头发有点发黄,还带着自然卷。他的两条长腿还穿着窄窄的牛仔裤,白净的脸上带着一幅眼镜。一双深蓝色的眼睛被挡在了镜片后面。他快速地瞟了一眼,然后用没有拿稿纸的手,向后习惯性地理了几下头发,脸上似乎有了微笑。老师清了清嗓子,说:“我给大家念一首咱们同学写的一首诗!”说完,迈着长长的腿在屋子里来回地踱着步,还挺有语气感情地读起杏儿写的诗歌来。
刚刚读完,屋子里就突然响起了掌声。学习结束后,老师竟然把她写的散文《小溪》带回了文化站,并在县《蒲公英》小报上发表了。这也是杏儿有生以来第一次写的成型作品。因此,文化站让杏儿和另外一名学员一起去站里代培学习。就是这次偶然的学习机会,让她实现了暂时的进城梦想。那位高高个子,自然卷发的柳岩老师还为她写了一篇小说,名字叫《生活从这里开始》。多年以后,每当夜深人静时,她想起此事,都会偷偷地流泪,因为她不但生活从这里开始,而且她的噩梦也从这里开始了。
秋天总是让人充满欣喜。这个收获的季节,也总是给人以希望。一个不起眼的小村子,满山遍野都被金子般的色彩包围着。一向沉寂的小村庄,一下子也变得沸腾起来了。天刚蒙蒙亮,就能听到狗在叫,还有不断发出“咣当、咣当”的老牛拉破车的人喊马叫的声音。此时,每家每户都在忙活着往家里收拾粮食呢。
今天,杏儿和家人也起得特别早,父亲忙着收拾秋粮。他拉了一车沉甸甸的谷子回来之后,就把慢吞吞拉着车的牛拴在了自家的门口,然后匆匆进屋对杏儿说:“你咋还没收拾完呢?就剩下最后一趟客车了,别再赶不上。走吧,我送你到车站。”
杏儿默默地看了一眼妈妈,然后低着头说:“爸,你忙吧,我自己走。”
“十几里的山路呢,我哪能放心。”母亲把两个鸡蛋塞进女儿的书包里说,“路上饿了吃,赶紧走吧,别晚了。”
杏儿看看母亲,点了点头,用上牙咬着下嘴唇,眼泪汪汪地走出屋去。
父亲拎着行李在后面跟着。村里正在忙碌的人们看到这爷俩,都放下手里的活。李大爷赶着马车,也停在了村头的大道边上,并高声地向杏儿爷俩喊着:“送孩子进城学习去呀?咋不赶车送孩子呢?”
爸爸憨憨地回答:“不用了,牛车太慢,我们走小道快!”
“不行就用我的马车送孩子一趟。”
“不用,你快忙吧。”父亲急匆匆地边走边回答。
村里没有去地里干活的七大姑八大姨,此时也都从屋里跑了出来。马大婶的手里还拎着个要去捡大豆腐的小盆,也挤在人堆里嘀咕说:“看看杏儿这孩子,就是有出息!从来不多说一句话,可人孩子心里有数。你看长得那个俊样,就不像咱山沟里的人儿,听说她写的东西都见报了。”
这时,邻居家嫂子也羡慕地说:“这妹子有出息,都怪她妈妈头几年疯疯癫癫的病,把孩子给耽误了。要不,她也能考个大学。那时,孩子学习多好啊!就因为她妈有病,几个弟弟妹妹又没人照顾,她就不念了,真可惜了。”邻居嫂子说完,嘴里还啧啧两声。
村里站在道边的乡亲们,就像送一个女状元似的为杏儿一家人开心。有几个同龄的小姑娘也在其中羡慕地看着杏儿,有的还摆着手喊道:“常回来看看。”所有人都高兴地目送着看着杏儿爷俩走出了村子。
杏儿在城里文化站,一切都很新鲜。这里的环境和人,都和村子里不同。村里人质朴,说话直接,不分男女老幼都是粗声大嗓的,说话就像打架一样,只有杏儿属于村里最文静的女孩。因为她内向的性格,也把村里的男孩子都拒之千里之外。文化站创作组一共四个人,两个是他们办班学习时的老师,另一个是跟她一起来馆里学习的小学员。小学员比自己小四岁,今年十七岁。杏儿和她住在一个寝室,还一起在宿舍做饭吃。小学员叫欣茹,因为杏儿比欣茹大几岁,所以几乎都是杏儿在做饭给两个人吃。她们每天都在看书、看刊物,并练习写作。
马上国庆节了。两位老师商量要在国庆期间出一期《蒲公英》小报,并让她俩每人写一首诗歌在小报上发表。这两个刚来学习不久的孩子都有点紧张,不知道该写些什么。两个人还找了几本诗刊,不停地翻看着。
欣茹趁两位老师出去了,急忙凑到杏儿跟前压低了声音问:“姐,你写的咋样了?”
杏儿见她问,一脸茫然地看着欣茹,一句话也没有说。
欣茹还在不停地说:“姐,我怕写不出来了。我怀疑自己好像没有文学细胞,怎么头脑一片空白呢?”欣茹说话时,脸像吃了八个苦瓜似的。
杏儿这时才小心翼翼地说:“没什么,先写个草稿。有老师在,别怕!”接着又补了一句,“既然是献给国庆节的,那就应该写赞美祖国,或者是……赞美大好山河的诗吧。”她迟疑了一下,又补齐了下面的几个字。
欣茹听了,似乎有点茅塞顿开的感觉,脸上也浮现出一丝丝的笑意。欣茹眼里包含感激,连连向杏儿点着头。她站起身又看了杏一会,不知想说些什么,然后默默地走回自己的座位上。
组里年长一点的老师姓徐,个子不高,有点微胖。他是凭着写东西从农村抽调来馆里的,现在是创作组长。他这个人看起来很慈祥,从来不大声说话,虽然他有成熟男性的心机,但并不难处。今天,他带着欣茹去印刷《蒲公英》小报去了。
杏儿桌子上放着一本稿纸,手里拿着一只钢笔,呆呆地坐在那里苦思冥想。她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此时,办公室里只有柳岩和她两个人了。这时,杏儿感觉有一只手搭在了自己的肩头。她像是被什么东西蛰到似地忙起身,脸红红地向后躲了两步,然后低着头,很不自然地站在那里用手拧着衣角。
柳岩的脸上也泛起了一丝红润,温和地笑着问:“发啥呆呀?你的小说写的咋样了?卡壳了吧。”说完顺势牵着杏儿的手,用一双类似欧洲人深深的蓝眼睛盯着杏儿。
杏儿红着脸向外抽着手,一句话也没有说出口。她有点不知所措。
柳岩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放下杏儿的手。他急忙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打开办公桌下面的拉门,拿出来好像早已准备好了的几本书,又把书摞在一起,一并放在了杏儿的桌子上,然后关切地说着:“别老看刊物了,看看名著,也许思路和视野会更宽些。”
杏儿看着柳岩拿过来的几本书,有点兴奋。这种兴奋完全让她忘了刚才的尴尬,因为就这几本书,她此时真的买不起。她嘴里叨念着:“《红楼梦全集》。”她惊喜地说着,望着柳岩的眼里流露出几分谢意。
柳岩微笑着向她点点头,轻声说:“嗯,你看看吧。”
……
想到这里,老妇人眼角的泪已经快汇集成河了。
二
这些日子,杏儿心里有点忐忑不安。她望着柳岩匆匆忙忙的来去,觉得似乎要有什么事情发生。看屋里就他们两个人,杏儿就快步走过去,站在柳岩办公桌的对面,怯怯地问:“柳老师,你这几天在忙什么?”
“我在忙着赶个中篇,我要把它送到上面去。”
“写完了么?肯定能在省里发表么?”杏儿眼里闪着惊异的目光。
“还不知道呢。”柳岩的语气中却充满了自信。
这天夜晚,外面的风刮得很大。刚刚入冬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地下了一夜。杏儿掖好被子,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却没有一丝睡意。她来文化站已经一年多的时间了,可并没有写出像样的东西。她真有点怀疑自己了,于是闭上眼睛,默默地问着:“我到底还能不能坚持下去呢?”这么长时间了,她一直都在花父母的钱,却没有为家里做一点点的事情。说是代培可以留在文化站工作,可是这么长时间却写不出好的作品,能不能留下工作还是个未知数,万一……
她不敢再想下去了,眼角有些湿润,心里暗暗地对这位只比自己年长几岁的老师由衷地生出几分敬意。
杏儿不知为什么心情一直很差,心里总有种不安。老师们都下班走了,她正准备做晚饭,忽听有人敲门。欣茹打开门,听到来人问:“杏儿在么?”
“你找我么?”杏儿急忙迎到门口,回了句。
来人接着又说:“我想请你俩出去玩。”
欣茹和杏儿听了,都感觉很诧异。说话的人是美术组的学员,叫付义。杏儿和欣茹早就认识他,但是平时并没有来往,相反还在背后嘲笑过他。特别是欣茹,有时总爱在他背后说上几句坏话,比如说:“看看付义咋长得,腿细得像仙鹤,头三扁四不圆的。他脸上还有斑点,像阴云密布似的,整个一个没有蜕变的猿猴。”说完,就咯咯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