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原创小说-优秀文学
当前位置:江山文学网首页 >> 逝水流年 >> 短篇 >> 情感小说 >> 【流年】叔伯兄弟(小说)

精品 【流年】叔伯兄弟(小说)


作者:赵文辉 秀才,1618.82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431发表时间:2018-05-31 14:46:42


   一
   腊月二十九,化楠一大早就吭吭哧哧爬上墙头去够栝楼。墙里墙外挂了不少橙红色的蛋蛋,已经干瘪,上面还挂着霜。化楠记事起,这些栝楼就在此安家了,没有人种,也没有人收,每年四五月份,翠绿的须蔓会顺着枯干的旧瓤爬满墙头。到了冬天,村人需要的时候才会想起它们,扛着梯子来够,也不用跟主家打招呼。
   昨天晚上,化楠跟新娶的媳妇小叶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俩人头拱头肩挨肩,根本不避讳一旁的老爹文柏。胡子拉碴的文柏已经六十开外了,身子骨却结实得像一截黑槐木。文柏爬在桌子上整理一堆零票,仔细地把折角抹平,不时用手拽一拽。一年四季,他身上都离不开那身红底白格的罩衣,一直盖过膝头,从后面系带子的那种乡下女人穿的罩衣。几十年了,每天晚上文柏都在整理他的零票和钢镚,一开始是煤油灯,后来架了电灯电棒,现在又换成了LED灯泡,又明又省电又耐用。最早的时候是手推车,后来脚踏三轮,现在文柏的坐骑是一辆周身通红、锃光瓦亮的电动三轮。车把上系着一只叫卖喇叭,走村串巷,他用一杆小秤守住了老豆腐的传统工艺,也守住了自己的清白。城里人对他的手工豆腐越来越感兴趣,春节前接下不少单子,天天不到五更就得起床磨豆子。文柏不时抬头瞥一眼儿子和儿媳,心里灌满了蜜一样。
   化楠在县城一家香辣虾店拽烩面,上班的时候一身素白,反戴着棒球帽,手中的烩面片甩长、甩长,仿佛松紧带一样,眨眼功夫就快要拖到地上了。随即,化楠把拽长的烩面当作彩带一样在头顶上挥起来,开始跳他在郑州总店学习的花式烩面舞蹈。每次表演,都能引来一片喝彩声和惊呼声。小叶就是吃虾时喜欢上化楠的。小叶在幼儿园做幼教,放了年假,香辣虾店生意不太景气春节也停了,真是谢天谢地。他们是今年冬天结的婚,文柏动用了多年的积蓄,把婚事办得扎扎实实、气气派派,还给他们分期付款买了一辆长安牌小越野。化楠和小叶在看《三生三世十里桃花》,手里来来回回传递着一包锅巴,小叶有意试探化楠,想从他口里套出来:情人节准备给她买啥礼物。文柏瞅着他们,心里甜丝丝的:明年,家里说不定就会添个小捣蛋来。过两年,会再添一个小捣蛋。二胎已经放开了,三胎村干部也是睁只眼闭只眼——怀孕的时候不理你,单等一生下来就会上门跟你商讨上户口和交罚金的事。将来他们家肯定会有好几个小捣蛋,在放寒暑假的时候缠着他,他的豆腐生意怎么办?想到这里,美好的未来不免添了点甜蜜的烦恼。
   睡觉前泡脚的时候,小叶忽然娇气地哼哼起来,她的脚后跟冻崩了。化楠大吃一惊,把小叶的脚捧到胸前仔细察看,最后安慰小叶:他们家砖墙上有用不完的栝楼蛋,专治手脚冻伤,明天够几个下来给小叶煮汤泡脚。
   爬在墙头上的化楠能望见村口的公路,还有路口那株被当作公交站点的老柿树。嚯,那株老柿树可有些年头了,尽管没了叶子,却也是枝桠纵横,很有气势地矗立在日月之下。这时,一辆城乡中巴缓缓停了下来,一个穿着深蓝色及膝大衣的中年人从车上跳下来,拖着一只拉杆皮箱,朝村里走过来。只有乡里县里的干部才穿这种呢子衣。化楠望着越来越近的中年人,眼睛不由亮起来:“二叔!二叔回来了!”
   文柏的豆腐摊子已经准备齐整,正准备出门,却听见化楠喊叫。文柏没听清,他把头戴式棉耳罩从脑袋上摘下来,冲化楠问:“谁?你说谁来了?”
   “我二叔!坐中巴来的,他没开车。他连小车都坐不上了?”化楠提着一串栝楼从梯子上跳下来,满脸不解:“我二叔这是咋的啦?”
   文柏急的脸红脖粗,说我去迎迎他。一“加油”,电动三轮抖擞着冲出了街门。
  
   二
   文松是个大高个,挺胸仰头,腿长腰高,穿衬衣的时候打外腰很好看的那种男人。鼻子上架一副黑框眼镜,样式简单质地却不一般,做了大半辈子干部却还是脱不掉书卷气,乍一看,跟个中学校长差不多。他拉着箱子,深吸着村路两边麦地里散发出来的新鲜空气,心情似乎不错。不时有汽车从村里迎头开过来,文松往路边躲让,干枯的草丛上结着霜,脚踩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他看见兄长文柏开着三轮车飞奔而来,在他面前“吱——”一声停了下来。文柏从车上一跃而下,上来一把攥住文松的手,“松——”文松比上一次见到时更瘦,又添了黑眼圈,文柏还没说话,眼眶已经潮湿了。文柏对文松的感情是不容置疑的:1985年文松考上汲县师范的时候,是文柏骑着自行车把他送到学校;后来文柏在家种地,一想起懂事的文松在学校舍不得买菜,就着从老家带去的咸菜疙瘩吃馒头,文柏马上就会流下眼泪,接着他会把家里的大小票子全部找齐给文松送去;文松做官后,文柏在家里卖豆腐,没给文松找过一点麻烦;化楠高一时就辍学,去给文松当通信员,前两年国家干部要求严了,文松就让化楠离开自己,文柏也是一句怨言没有。现在他俩面对面站在一起,文松感到文柏的手像兽角和魔爪一样坚硬。文柏的额头上,一条条细纹笔直地穿过,就像是用斧头画出的伤痕。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文松知道兄长想说什么,也知道兄长心里担忧什么。他也找不出更恰当的话来安慰兄长,他让兄长安心去做生意,晚上他们再好好聊聊。今天是最后一天出摊,文柏的三轮车上豆腐摞得高高的,用一块颜色已经发黄的细白布蒙着。这时化楠也迎过来,从文柏手里接过拉杆箱。文柏不放心,交代化楠去帮文松整理老宅。文松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冲文柏喊:“哥,晚上我想吃缸菜糊涂面条!”
   在豫北乡下,萝卜缨蔓菁缨都舍不得扔,家家户户都做酸菜,盛在老缸里,就叫成了缸菜。多少出门在外的豫北人,都好这一口。“中,我做,我做,专门给你留了半缸哩。”文柏一连声地答应着,在文松的再一次催促下才开着三轮车走了。走出老远,又忍不住回头瞅一眼。文松转过头瞅化楠,问他在饭店干得咋样?文松说你那段花式烩面耍得不赖,我在朋友圈给你点了赞,还转发了你的视频,帅翻了!化楠脸腾一下红了,这孩子从小就腼腆,三五岁的时候,家里来了亲戚,直往文柏屁股后头藏,拽都拽不出来。那时候他还是个小胖墩呢。文柏两口子不会生育,当年文松还陪他一起去上海看过病。可是他家主卧室之外的卧室依然空置着,他们的夜晚依然没有婴儿的哭啼声来加以充实,院子里那根铁丝做成的搁条上迟迟不见换洗的尿片出现。那些年,文柏见了谁家的孩子都要抱一抱,好多次,他肩膀上会留下一块湿漉漉的印痕,那是被婴儿的口水弄的。他用手指捏着那块布,久久不肯把手移开。另外的一种情景,是婴儿在他身上上乱蹬,留下的脚印也是舍不得立即拍掉,他会把那条裤子换下来,在枕头边放好些日子。文柏想让文松多生一个过继给他,文松没有答应,当时文松已是乡里的后备干部了,他不敢耽误自己的前程。后来,他们就抱养了一个婴儿。文松找了一辆车跟他们去山西抱来的,就是现在的化楠。文松还记得化楠婴儿时的模样:见了生人也不哭,伸出舌头,吹出一个气泡,气泡从他舌头上缓缓腾起。嫂子却没这个命,化楠刚会走路时,她犯脑出血走了。
   “叔,你来家住几天?”化楠打断了文松的回忆。
   “在家过完年,初七一上班就走。”
   “我婶和我妹妹咋没跟你一起来?”
   “她们去海南过年了,你婶有过敏性鼻炎,在老家过年到处放炮点焰火,鼻子受不了。”
   俩人说着话就到了老宅门口,文松的家。文松一摸口袋,“坏了,忘带院门钥匙了。你家不是还有一个备用的?”
   文松要化楠去取备用钥匙,化楠说不用,他退后几步,然后一哈腰,“哒哒哒”一阵助跑,嗖嗖几下就爬上了墙头,好一个敏捷!
   自从双亲去世后,老宅就一直空着,墙上的石灰已经剥落,窗户上的搭勾全部生锈。屋内屋外的摆设还是老样子,那杆祖传的老式土枪一直挂在屋檐下。每年腊月二十四这天,文柏都要来认真打扫一遍房子,桌椅板凳抹得干干净净,化楠会从柳圈椅的扶手上望见自己的身影。文松进得门来心情相当不错,屋里没有生火,夜里怕不好对付。他让化楠去买200块煤球来,再拐到供销社买一只暖手宝。化楠嗯一声,一溜烟似的就没了影。
   当务之急,是要把被子搬出来晒晒,院子里的搁条都已是锈色斑斑。文松从拉杆箱里找出一张报纸,嗤嗤嗤,来回磨擦搁条上的铁锈。他一抬头,发现门道上方居然有一只脸盆一样大的蜂窝。文松马上担心起来,大年初一来给他拜年的本家侄儿们会不会遭到马蜂的攻击?担心并非多余,他马上给县消防队打了个求助电话,消防队回应他说年前年后是火灾高发期,值班任务很重,问他过了年行不行?消防队对此好像很有经验,说现在天寒地冻马蜂都冬眠了,绝对不会出来蜇人。文松表示同意,但还是有些担心地看了一眼那个马蜂窝,生怕里面冷不丁地飞出一只马蜂来袭击吧。
   文松拾掇房子的这个功夫,他回家过年的消息已经像长了翅膀一样,大街巷子都知道了。
  
   三
   文金第一个来看文松。他在供销社置办年货,磨蹭了大半天,唯恐少了哪一样。可不是,有一年大年初一起来烧香,香炉两边的那对红蜡烛却高低找不见,拍拍脑袋想想,一准是忘了买。那一个春节,因为少了一对红蜡烛的光明,文金过得很不舒服。化楠来买暖手宝,告诉了他文松回来的消息。文金不再磨蹭了,急急忙忙把置办的年货送回家,一泡尿没撒完就系上裤子往文松的老宅赶。
   文松父辈是弟兄三个,到他们这一辈,叔伯兄弟六个,文金排行老大。前些日子,文松不再担任县发改委主任的消息早已经饶舌的人或者包打听的发酵后,在村里家喻户晓。文松这次回来没有坐小车,正是印证了这条消息真实不假。文松做官这些年,几个叔伯兄弟也没沾多少光,相反,那一年计划生育文金还吃了一次大亏。基本国策最紧的那一年,刚从乡村教师改行到乡里当秘书的文松包片他们村,一时头脑发热,领着人把躲在娘家的大嫂捆到乡里,强行做了引产手术。文金因此成了村人眼里的“绝户头”,两个闺女没儿子。大嫂到现在还不跟文松说话,心头的怨恨并没有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抹平。文金早已原谅了文松,见了他比见了亲兄弟还亲。文松在外做官,他们在家里安心种地,从没有任何奢望和要求,但是文松是他们家里的骄傲,这口气撑着,他们就活得硬气疏朗,走路腰杆直直的!可是现在,文金心里像塞了一块石头似的。尽管他识不得几个字,可电视还是看得懂,国家天天在打老虎拍苍蝇,他什么都明白。他想问问文松到底是真的假的,文松到底犯错误没有,为啥年龄不到就不让干了?可是见了文松,他又不敢问了,他怕伤着自己的兄弟。
   文金不问,文松也丝毫没有解释的样子,俩人闷着头一根接一根抽烟。文金咳咳两声,问了几个化楠已经问过的问题,文松知道这几个问题接下来的几天里还会有人一直问下去,他需要回答一百遍。他听见了烟头在加了水的一次性纸杯里嗤灭的声音,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起身从拉杆箱里拿出一盒茶叶一条烟,“大哥,这是给你的!”文金一下子笑得合不拢嘴,准备带回去给别人炫耀。文金喜欢这样做。
   文金问他晚饭准备咋办?
   文松回答:去化楠家吃,以后天天去,不打算起火了。
   文金点点头,说我先回了,明儿再来跟你唠嗑。文金还没起身,门外响起一个声音,像锉刀锉东西一样,“松哥回来了?”真是又粗又糙又刺耳。
   是文银,他们叔伯兄弟中被称作老六的一个家伙。
   老六一脚跨进门来,表情有点来者不善。几个叔伯兄弟中间,最数老六一家的日子过得不咋样。老六是个不热心的人,总喜欢说凉话,又富有想象力,能长时间地胡思乱想,到头来一事无成。每到年关,要账的就堵了门。刚才他去办年货,去了供销社,又一连跑了几家小商铺,人家都拒绝赊给他。他很生气,骂人家狗眼看人低,他老六总有出人头地那一天。这时文松给他递烟,随后问道:“年货办齐没有?”
   不想这一下竟捅到了他的痛处,老六有点恼火,加上平时对文松的积怨,便黑绷了脸,不理文松。
   这些年来,老六一直把文松当作自己的实战目标。文松刚到乡政府上班,他就去找文松,帮他在信用社跑关系贷了2万块,置下一辆“奔马”三轮,去延津贩棉花。没几趟下来钱赔光了,三轮车也不见了踪影。文松是担保人,只得用自己的工资慢慢替他还清了贷款。那是1993年的事了,2万块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后来老六不做投资生意了,动开了歪脑筋。文松一当乡长,他就在各村各庄乱窜,打听谁想当村长,收了人家的活动费,去找文松推荐“人才”。文松哭笑不得,又一次替他擦净屁股。文松当书记后,他不知从哪打听到文松一个同学在县法院民事庭当庭长,他就打着文松的旗号去找人家,专门替人打官司。后来被文松知道后,果断地堵了他的财路。文松一到发改委,沉寂多年的老六再次蠢蠢欲动,认真研究了一番发改委的职能范围后便打出“他在政府有人”的旗号,张罗着给一些企业跑项目。这一回文松早有准备,机关全体会上专门提到他这个叫文银的叔伯兄弟,告诫大家谁敢给文银开绿灯就敲谁的饭碗。老六因此对文松积怨很深,果然,一根烟还没吸完,他就开始发作起来:

共 14045 字 3 页 首页123
转到
【编者按】《叔伯兄弟》是一篇顺着亲情书写乡村的小说。时值年节,在外工作的文松回来,他的叔伯兄弟文金、文柏、文玉、文刚、文银陆续出现在他的身边。从名字可以知晓谁是亲兄弟,但对于这六个叔伯兄弟来说,这感情,却和亲的无二。顺着叔伯兄弟的登场,他们之间的故事自然衔接。站在文松的角度,对于兄弟们的所作所为,他都理解,对于他的现状,兄弟们的反应,他也选择包容。直至在年后的清晨,他带着大嫂给的花糕离开时,虽然叔伯兄弟无一在场,但对于他来说,已经收获了自己想要的。这是一场亲情之旅,细节感人。作者刻画人物极为形象,寥寥几笔就使得人物栩栩如生。情感紧绕主题,回味绵长。佳作,流年推荐赏阅!【编辑:平淡是真】【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806010007】

大家来说说

用户名:  密码:  
1 楼        文友:平淡是真        2018-05-31 16:34:57
  感谢老师支持流年,祝福创作愉快!
共 1 条 1 页 首页1
转到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