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那年花开月正圆】广陵散(征文·小说)
一
似乎有一股莫名而强大的力量推着嵇康行走在山林之间。
他的步伐急切中还有些凌乱,全然不是他日常的气度,但表情是一如既往的水波不惊。去往哪里?他不知道。但两只脚牵引着他去的,是洛阳的方向。为什么去洛阳?他也不知道。但心底升腾着的,是一股因洛阳而起的愤懑:在那里,皇上曹髦被弑!这虽说还是一个未被确认的消息,但嵇康从听到的那一刻起,就没有怀疑它的真实性,这一天是迟早要来的,只是比预想的提前罢了。司马氏父子的屠刀早已磨得雪亮,而且这之前已经找人试过锋刃:何晏、邓飏、丁谧……都已成为这锋刃下的鬼魂。
北方六月的天气已经明显的热了。嵇康的额头渗出些许的汗珠,在阳光下闪着光。山风不断地吹拂,加上他快速的行走,他轻薄的白色衫裤被风鼓起、飘动,如一道白影划过葱绿的山林。
背后,斜挎着的丝质琴囊里,躺着他挚爱的“片玉”,一张质地精良的五弦琴。此琴款型为神农式,斫梧桐木而成,琴面漆色黑红相间,琴身通体浑圆,梅花断纹与蛇腹断蚊交织。琴轸、雁足皆由白玉制成,刻工精美。从漆面多次修补的痕迹来看,这是一张年代久远的传世名琴!其音之宏亮,犹如钟声激荡,号角长鸣。
多年前,为了得到它,嵇康卖掉了位于会稽上虞的祖宅,那宅子虽已荒废,但却是证明先祖曾经在那片土地上生活过的遗迹:祖上原为“奚”姓,曾祖父为躲避仇家,举家迁徙到谯国銍县,从此隐姓埋名,改“嵇”姓。
卖掉祖宅,等于是掐断了那条寻根问祖的血脉,嵇康是何等的不忍!
拥有了这张琴,如同得到了一份稀世珍宝。和曹璺结婚后,向身为曹璺姑父的尚书何宴讨得一块河轮佩玉,裁成玉片儿镶嵌在琴面上当做琴徽,于是,嵇康给爱琴取名“片玉”。
每每临案抚琴,嵇康总会想起那些年代或近或远的绝世名琴:“号钟”、“绕梁”,司马相如的“绿绮”、蔡邕的“焦尾”……与眼前的“片玉”相比,也不过尔尔吧?
无数次,嵇康走过这条山林间的小路,他要从这山林间采集药材,给百家岩以及附近的村民治病疗伤。彼时的嵇康,忘情于山水之间,心境是悠然的。而此时,他胸中那巨大且坚硬的块垒让他焦灼,但又不知如何化解,他想起这感觉如同服用了“五石散”,要不停奔走来“行散”。那“五石散”,本是张仲景研制的用来治疗伤寒的,药性极为燥热,由五种名字里带“石”的中药组方:石钟乳、紫石英、白石英、石硫磺、赤石脂。单看这些成分,就知道它的药性如何。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文人士大夫圈子里开始流行吃“五石散”,并不是他们集体得了伤寒,而是有人发现,服用了“五石散”后,先是浑身热如碳火,之后冷似筛糠,发疟疾一般,极为刺激。于是,服用“五石散”一时风行。但是,服用“五石散”后,必须不停地走路,借以散发药力,不然,就有暴死之虞!
当山风渐凉时,嵇康忽然发现天色已晚,原先在头顶跟随着他的骄阳竟悄无声息地转到了前方的树稍上,成了一轮烧红了的磨盘。嵇康这才意识到:自己行走的时间太久了。心中的郁结似乎纾解了一些,使他有心情放缓步履,放眼周边。
二
当高贵乡公曹髦驾崩的消息,如果还算得上“驾崩”的话,传到百家岩的时候,已经是多日之后。百家岩地处深山,距离最近的山阳城也还有二、三十里的路程,与外界几欲隔绝。第一个听说的是村妇徐琅,那天她正侍弄菜园子,听到村头有铜锣声,便把家里剩下来的蚕茧拿去卖,预备再换些胰子、澡豆之类的生活用品,因为价格不投机跟茧行的小贩多了几句嘴:“春茧刚下来的时候,八钱一斤,怎么现在成了五钱呢?落价好快!”
那小贩是走村串户的油子,从见到徐琅起,俩老鼠眼上上下下的在她身上没有离开,这百家岩几十户人家,谁家锅门朝哪,谁家几口人都长什么样,他都捻熟于心,就像百家岩的村民熟悉他一样。但是他对徐琅却不是太熟悉。四月份收春茧的时候见过一次,便觉得这女子跟山野中的村妇大不一样,相貌俊俏自不必说,单是眉眼之间流转的那份气韵,绝非一般粗朴、憨厚的村妇所能蕴含。
小贩笑着对徐琅说:“得亏是大姐您这般可人的娘子,我给您五钱的价码,要是旁人,四钱都给不到。您是不知道呢,现时候,任啥物件都贬损得厉害呢!当今的皇上多金贵,死了都当作个庶民给胡乱地埋了。你这发黄了的茧子还能值几个钱呢?”
徐琅心头一凛,忙问:“你刚才说什么?皇上死了?”
这下小贩惊异了:“你不知道么?”
徐琅顿了一下,正色道:“你不是说笑么?”
小贩摆着一张无辜的脸,说:“嗨,没事我跟您开这样的玩笑作甚呢?”
徐琅明白了这不是小贩的信口雌黄。但又想探个究竟,就问:“你是听谁说的?”
小贩笑了,心想这还是个爱打听事儿的主儿。他本就是个闲不住的舌头,这下更勾起了说话的欲望,他趁机故作神秘地凑近徐朗,压低声音说:“我是听洛阳来的丝客人说的。皇帝是被人用长矛刺死的,他本来是带人去讨伐司马家的,还没到人家的门口,直接在车辇上就呜呼了。更可怜的是,他死了以后,竟然连个皇上的葬礼也没有捞着,像个小民一样埋在了京城外的瀍河边上。京城好多的百姓都见了,一打听才知道埋了的是前日被刺死的皇帝,哎哟,好多人就跪地大哭:这哪里是埋皇上的礼数呢……”
徐琅听得紧张,顾不得跟小贩口舌,起了盛蚕茧的竹篮扭头而去。
小贩瞪大了眼珠子,在后面摆着手“哎、哎”唤了两声,自忖道:“难道她跟皇上有戚?”
不是徐琅跟皇上有亲戚,而是她的邻居、也是闺中好友曹璺跟皇上是亲戚。那个被草草埋了的皇帝叫曹髦,是曹丕的孙子,而曹璺是曹林的女儿,曹林和曹丕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他们的父亲叫曹操。
徐琅顾不上再卖蚕茧了,擓着竹篮小跑着回来了。但是她回的不是自己的家,而是大柳树下曹璺家。曹璺正在跟女儿小叶蛾一起学纺织,她在织机上手忙脚乱,“咔哒咔哒”的机杼声也失去了沉稳的节奏,不时的出错倒是平添了几分机趣,惹得母女二人笑声不断。在院子里玩泥巴的儿子嵇绍首先看到了匆匆进门的徐朗,打趣说:“吕家阿婶又来给俺送菜来啦!”
曹璺看出了徐琅的表情异常,忙停下手中的活计,起身迎了上来,还没等开口,徐琅就急切地说:“亭主姐姐,出事了!”
徐琅于是把收茧小贩的话尽量完整地给曹璺复述了一遍。曹璺听毕,悲从中来,一颗泪珠从眼角翻滚而下。
三
六年前的那个少年郎呢?当十四岁的曹髦从山东郯县任上入主朝政的时候,曹家人从曹芳被废的巨大绝望中看到了一丝的希望。
那时曹璺还在洛阳,住在位于城西的一栋很堂皇的宅第。那是父亲沛王曹林进京朝见时的别邸。曹璺与嵇康婚后便住在这里,那是多么叫人刻骨铭心的一段日子啊?所有描述夫妻恩爱、男女和美的词累加在一起,也难于刻画一二!对了,神仙眷侣!嵇康与曹璺,那就是神仙眷侣啊!
曹璺最早知道嵇康,还是父亲在谯国为王的时候。那时候,嵇康就已经名满整个谯国。坊间关于他的种种美誉,都是通过哥哥曹纬传入谯王府的。哥哥对父亲说,满大街的人都在谈论一个叫嵇康的神童,什么才艺都是无师自通,读书更是过目成诵、出口成章,将来必成大器,是我们谯国的骄傲啊!
父亲曹林莞尔一笑:“可惜他不是我们谯国人。”
哥哥有些意外,也有些找到共同话题后的欣悦:“啊?父亲也听说了嵇康么?可是,他就是我们谯国铚县人啊?”
父亲徐徐地说:“嵇康是会稽上虞人,他们家是为了躲避仇人才迁到这里来的。他也不姓嵇,他家的本姓是奚,这个嵇字,是他们家自己造的。他的父亲也是做过官的,只是太早的离世了。嵇康是他母亲和哥哥抚养长大的。”
曹纬连忙说:“他哥哥我认识的,叫嵇喜,我就是请嵇喜引荐,拜会嵇康的。”
听了这句话,曹林似乎格外关注:“嵇康见了你?”
曹纬从刚才谈话的兴奋中一落千丈,显得很沮丧:“没有呢。说了三次了,都不愿意见我。”
曹林意味深长的说:“他要是随便地见了你,那就不是嵇康了。”
曹璺听到这里,极为不解也极为不满地说:“什么鸡康、鸭康的,不见就不见呗!”
曹纬告诉曹璺:“阿妹,那嵇康不光才气了得,人长得尤为俊美,像是用玉石精雕细刻的一般……”
曹璺笑了:“哥哥,不是还没有见过这个什么康么?”
曹璺十二岁就被明帝封为长乐亭主。虽贵为金枝玉叶,但从小熟读老、庄,又弹得一手好琴,自视甚高,娴雅、孱弱的外表包裹着一颗奔放而不羁的灵魂。有关嵇康的种种信息搅扰着她懵懂而敏感的心:什么样的一个人儿,折服了普罗大众倒也罢了,连哥哥这样的侯门公子竟也是一天天的心向往之?父亲这样的王爷看来也是对他很是关注。曹璺不可自抑地开始了对嵇康的想象、猜度、描绘……
她甚至开始期盼,在某个合适的机会,她会见到这个传说中的人儿,她在等待这个机会的到来。可是,最后,她等来的消息是:嵇康移居山阳了!
真正见到嵇康,是在多年后的洛阳了。当嵇康带着他的《养生论》出现在洛阳时,整个京城都轰动了,他用卓越的文采、非凡的气度,搅动了整个士大夫阶层。曹林便以谯郡老乡的名义,在洛阳别邸宴请嵇康,曹林深知嵇康恃才放任、不慕权贵但却爱交友、重情义的秉性,如果是以王府的官声相邀,他十有八九是不会赴约的。就是这次宴会,开启了一段旷世奇缘。哥哥曹纬难言兴奋,为了验证他曾经夸奖嵇康的话并非虚妄,便让妹妹宴饮时隔帘偷窥。这一窥不打紧,令曹璺如被电光火石击中一般,整个人瞬间就愣怔了:曾在心里极尽各种美好想象描画的那个人,竟活生生地坐在眼前。眼角眉梢里的宁静、举杯投箸间的沉稳,都是那样的熟悉,好像已经与他共度了半生。她顿感胸中激烈起伏,脖颈往上一阵燥热。
直到哥哥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她吓得一个激灵才从梦幻中醒来。哥哥求证似地问她:“与我先前所言如何?”
曹璺恍惚地说:“怎的似曾见过?”
曹纬不屑,开玩笑地说:“那只能是做梦见过啦!”言毕,看到曹璺脸颊绯红、气息紊乱,心下便明白一二。笑一笑,重返席间。
酒兴正酣。众人一阵是夸赞嵇康是当世奇才,一阵是谈论谯郡旧闻,嵇康皆是一脸的恬淡,无风无雨。
曹纬起身,斟了一杯酒,双手擎起敬与嵇康:“早就闻听叔夜的琴技卓尔不群,我家有一个小妹,也是酷爱琴艺,可否趁此机会,请叔夜略加指点?”
这一举动虽然令曹林颇意外,但并没有表示不满,看得出他在心底是默许甚至赞同的。
嵇康拱手道:“那自是长乐亭主了?若能聆听小姐琴韵,幸甚至哉!”
于是命人在厅中临时摆放几案,取来一张琴,调好。打发女婢去请曹璺。曹璺闻听,一阵慌乱。但毕竟是皇室贵胄,见多了世面,一般的达官贵人,她向来是从容应对的。倒是这个布衣少年让她失了方寸。她很快地平复了心绪,迈着轻盈且沉稳的步子走向宴会厅。
曹璺的款款而来,令喧闹的酒席突然宁静。嵇康转头望去,一个灿烂如花、娴雅素净的女孩映入眼帘。嵇康心意一动:这完全不是他想象的王府家的小姐模样,骄横凌人或者娇柔做作。而眼前的女子,如深潭的水面,清澈无波。眉宇间若有若无的一抹凝思,平添了几分书香韵味。简单的对襟大袖衫下垂着白色的裙裾,一头乌发随意地飘在脑后,显然没有经过精心的妆扮,甚至脸上看不到粉黛的痕迹。
这样旷达的女子形象令嵇康愉悦。他甚至无来由地思忖,这样不事修饰、清新脱俗的女子,只能是为我而来啊。
此时,淙淙铮铮的弦音从那白皙修长的手指间响起,如同一股山泉从青石上跌落,叮咚有声。仅几个音符,嵇康便听出了这是他熟知的《流水》。嵇康微眯双目,听那琴音从扬扬悠悠、宛若行云,到浩浩荡荡、一泻千里,音色华丽而层次清晰;然后轻启眼眸,看那女子指法滚拂,抹、挑、勾、剔,疏落有序。
一曲终了,悬指静待余音散去,完全是人琴合一的状态。
嵇康抚掌叹道:“好琴法!”
其他客人也随声赞和。
曹璺起身致谢,依然是水波不惊的样子。然后直面嵇康:“敬请先生指教。”此时曹璺心想,我弹这首《流水》,技法可以算得上炉火纯青,曲中精神也展现得淋漓尽致。他还能给我点拨什么呢?
嵇康向来无视繁文缛节,不会客气,朗声道:“亭主所奏《流水》,精深高妙,实属稀有之声。只是,中规中矩,拘泥师从,弹的再好,也都是前人的翻版。若是……”
众人以为曹璺听了这话会心中不悦。谁知她一贯平静的眼神里竟闪出激动的光来:“先生是说,我可以不因循旧制,而遵从内心的兴致,突破原有的章法,随意泼洒么?”
嵇康微微点头:“亭主天赋了得,一点即破!正是此意。”
曹璺如遇知音,语气也急躁了许多:“我早有这样的动念!千遍百遍地走一条熟路,全没有了看风景的情致。每每按部就班终了一曲,便感觉胸中有余兴不能尽抒,总是令人心神不爽。先生所言,顿开茅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