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屋顶上的马蹄声(小说)
宝来笑笑,说我爸要死了,他要吃鸡。
你爸那个赌棍早该死了!
宝来说,你见到我家的鸡了吗?我家的鸡不见了。
你爸都要死了还想吃鸡,你快点给他准备一副棺材才是!
宝来没找到那只公鸡,他回到家的时候,看到那只公鸡正带着三只母鸡在院子里觅食。宝来把院门一关,这样再捉它们,它们就不会夺门而逃了。但是,那只公鸡却不一般,它一拍翅膀,扑啦啦,飞到了院子里的那棵枣树上。宝来站在树下,大叫着你给我下来,你给我下来。
那只公鸡不听宝来的,它一拍翅膀,飞到了屋顶上。
宝来回到屋里,奎叔抬起手,叫他过去。宝来走过去,站在床边。他知道奎叔又要对他唠叨他要死了。奎叔总是在就要死掉时,奇迹般活过来。他不止一次地对宝来说他要死了,等他死了,叫宝来把他埋在后院里。最好埋在那棵苹果树下,那样在苹果熟了,宝来吃苹果的时候,就会想起他。奎叔甚至吩咐宝来挖了一个坑,就在那棵苹果树的旁边。在宝来挖坑时,他还说,等我死了,就埋在这里面。气若游丝的奎叔,最后的一口气怎么也不肯咽下。奎叔那么说的时候,宝来就说你死不了。
奎叔说,人总有一死啊。
宝来说,可你死不了。你已经死了一百次啦,可你一次也没死成。
奎叔说,我是放不下你,所以才死不了。我要是死了,你怎么活啊!
奎叔叫宝来蹲下身,宝来就在床边蹲下来。奎叔说,宝来,背我去外面转一圈。宝来把奎叔背在背上,说了一句,抱紧我的脖子。奎叔双手抱了宝来的脖子,说,好了,我们走。
宝来背着奎叔,像一匹马那样欢快地来到街上。他拍了一下自己的屁股,对奎叔说,我要跑了。
奎叔说,好,你跑吧。
宝来就像一匹高头大马,一路叫着驾驾驾驾,然后嘚嘚嘚,一阵风似的窜出了巷子。就这样宝来背着奎叔,由远而近,在奔跑中闯进了我们的视线。宝来驮着奎叔,可以看见奎叔脸上挂着笑容,你看他笑的,哪像一个病入膏肓,快要死的人。我们问宝来这是要去哪。奎叔笑而不答。宝来沉浸在欢快地奔跑中,对我们的问话听而不闻,他真的把自己当成一匹马了。在宝来驮着奎叔经过老胡的店门口时,老胡正叼着烟,在淡淡的烟雾中,他看到了宝来,接着又看到了宝来驮着的奎叔。老胡说,杨奎,你不是要死了吗?
奎叔说,是啊,我要死了。
老胡说,你这是去哪?
奎叔说,找宝来的妈妈去。
那个下午,奎叔就是这么说的,他说找宝来的妈妈去。
宝来驮着奎叔,他们没有去医院,当初奎叔是在医院的大门口捡到宝来的,可他们在经过医院时,并没有停下来,而是一路尘土飞扬,直奔珍珍发屋。午后的阳光下,坐在门前打盹的珍珍被宝来嘴巴里发出的驾驾驾驾的叫声给惊醒了。她睁开眼,皱着眉头,看见宝来正朝这边奔跑过来。之后,她又看到了宝来驮着的奎叔。珍珍是越来越老了,那个曾经一掐都会冒水的女人,现在已变得整日恹恹无力,她的生意也大不如从前。她就像一块发馊的肉,让人看着毫无胃口。年轻、靓丽的女孩雨后的蘑菇一样从这个小镇上冒出来,那些游手好闲的男人,他们比苍蝇还敏感的嗅觉,毫不留恋地转移了方向,只是在看到珍珍时,他们才会偶尔回忆起她初来时的情景。那些去过珍珍发屋的男人都叫她珍珍,到底是叫刘珍珍、马珍珍还是黄珍珍,就不得而知了。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因为人老珠黄,生意日渐冷清、萧条。奎叔却不这么认为,他眼里的珍珍,那叫美人迟暮。赢了钱的时候,奎叔会在半夜去敲她的门。可珍珍从不给他开门,这让奎叔既恼火,又想不明白。隔着门玻璃,奎叔说,你跟钱有仇啊!别人的钱是钱,我的就不是了?奎叔一下又一下地敲着门玻璃,珍珍说你再敲,我就打电话报警!奎叔不敲了,他喝多了酒,酒劲上来后,身子一软,就坐在了地上。奎叔在珍珍发屋的门外睡了一夜。他不能理解这个女人为什么不让自己睡她,给钱也不让。
在珍珍看到奎叔后,她厌恶地吐出一口痰来。
奎叔知道她瞧不起自己,一个快要死的人,被别人瞧起瞧不起又有什么重要呢。奎叔趴在宝来的后背上,叫了一声珍珍。珍珍对他翻一个白眼,说什么事?我还要做生意呢,有话快说!
奎叔说,我就要死了。
珍珍说,你死活与我有什么关系?
奎叔笑了笑,说我死后,把宝来留给你,只要有口饭吃就行。
珍珍说,别在我面前要死要活的。
奎叔说,宝来,叫妈!
宝来叫了一声妈,感觉那天被她掴了一耳光的左脸打了一个哆嗦,他有点怕这个女人。要不是奎叔在,他早就一溜烟跑了。
珍珍说,谁是你妈?你叫错人了!
奎叔说,从今天开始宝来就是你的儿子了。
珍珍说,放屁!
奎叔说,宝来就是你的儿子,你来镇上开发屋那天,我在医院门口捡到了宝来。这不是巧合,只有你是那个把宝来带到镇上的人。
珍珍说,你满嘴喷粪!
珍珍生气了,操起一个水杯就扔了过去。奎叔见状,只好对宝来说,我们走!宝来驮着奎叔,一路小跑,脚下发出马蹄般的嘚嘚声。奎叔回过头,说宝来就是你的儿子,不管你认不认他,他都是你的儿子。然后,他们风一样不见了踪影。宝来的确是一匹好马,一匹千里马,一匹从来不知道累的马。我们也想让宝来驮着我们,喊着驾驾驾驾,一阵风一样从小镇上跑过,可他除了奎叔,谁都不驮。我们孤立他,捉弄他,但是又害怕他。宝来力大如牛,他的那一双手,一巴掌能把我们拍死,就像拍死一只苍蝇。
那天,宝来驮着奎叔,在经过寿衣店的时候,奎叔去那里买了一身寿衣。后来,又买了两瓶酒。奎叔的精神头挺好,根本不像一个快要死的人。在奎叔喝下半斤酒后,他给宝来倒上一杯,说喝下去!那是宝来第一次喝酒,在他喝下去后,奎叔又给他倒上一杯,说再喝。宝来又喝干了。奎叔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张照片,指着照片上的女人叫宝来看。看到了吗?奎叔说,这个女人就是你妈,等我死了,你就去她那里。以后你见了她就叫她妈,听见了吗?宝来点点头。照片上的那个女人就是珍珍,但是没有谁知道奎叔是从哪弄来的她的照片。奎叔说,你现在就去!现在就去找她。他看见那个女人的眼睛眨动了一下,又说快去!还愣着干嘛?
天已黑下来,宝来去了珍珍发屋。奎叔叫他去,他不能不去,哪怕去了再被掴一耳光。到了珍珍发屋,宝来推开门,看见一个男人正骑在珍珍的身上,一边摇晃着身体,一只手还一边拍打着珍珍的屁股。宝来听见啪的一声响,又啪的一声响。他们太投入了,居然没看到站在门口的宝来。宝来当时怎么想的,没人知道,只见他走过去,伸手抓住那个男人的脖子,然后像拎一只小鸡那样,就把那个男人拎到了床下。那个男人又瘦又小,他的挣扎、反抗,对于宝来来说只是蚍蜉撼树。宝来是一个傻子,可他力气大,那身板就像一头熊。躺在床上的珍珍反应过来后大叫,宝来!你干什么?宝来不说话,只是咧了一下嘴巴。
宝来的力气实在是太大了,他拎着那个男人,然后一挥手,就把他扔到了门外。只听咚的一声响,接着又是一声惨叫。宝来走出门,那个男人已不见了踪影。珍珍随后跟出门来,宝来转过身,看着珍珍,说我爸告诉我,谁要是欺负你,就叫我打断他的腿。就是这句话把珍珍感动了。珍珍知道奎叔要死了,他死了后,没有人愿意收留宝来。一个傻子,又那么能吃,收留他,还不如养一头猪呢。
珍珍说,宝来。
宝来说,你叫我?
珍珍说,奎叔要死了。
宝来说,我爸说让我叫你妈。
珍珍说,你叫一声妈。
宝来就叫了一声妈。
珍珍嗯一声,她觉得宝来一点都不傻,看着他呆头呆脑,可他不傻。大家之所以认为宝来傻,是因为奎叔说宝来是一个傻子。一个人,你天天叫他傻子,时间长了他就真的变成傻子了。作为傻子的宝来,谁会跟他计较呢,他可以不花钱吃到刚出笼的包子,刚出锅的热腾腾的油条。宝来要吃饭,而奎叔整天泡在赌桌上,哪有功夫管他吃喝。当然,在宝来伸手拿包子之前,他会先叫一声大爷或叔,然后他才拿起包子。这些都是奎叔交代过的,宝来回到家,奎叔都要问他今天吃了谁家的东西,然后在一个小本子上记下来。奎叔说宝来能够活下来,指望他一个人不行,全靠了镇上的老少爷们赏他一口饭吃。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啊!奎叔就是这么说的,他说宝来,你要记着大家对你的好。
现在宝来叫了珍珍一声妈,珍珍也答应了,以后奎叔要是死了,珍珍就得管他。再说,奎叔那次赢的钱数目客观,为了那笔钱,珍珍也会收留宝来。那笔钱肯定不会是一个小数目,不然那些输红眼的赌徒不会打断奎叔的一条腿。不过让人不放心的是珍珍会不会真的收留宝来,她在镇子上生活了十七年,对她的过去谁又了解呢。大家只是在猜测,人云亦云,说她是一个邪性女人,就凭她的长相,找个好人家嫁掉毫无问题,可她自己糟蹋自己,把大好年华白白浪费掉了。真的是可惜了!
奎叔没等到宝来回家,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奎叔瘦得只剩下了一把骨头,看上去死后的他比活着时更加瘦小,就像一粒小小的果核,安安静静的,似乎在断气的时候,连挣扎的迹象都没有。老胡是见过奎叔生前最后一面的人,他以为奎叔睡着了,在床前站了一会儿就走了。临走的时候他还没忘了奎叔欠他的油钱,说了一句欠债还钱,这是天经地义的。老胡不知道在他前脚刚迈出门槛,奎叔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他所看到的只是一个人临死前的回光返照。
那天,宝来回到家,却没有看到奎叔。他看到的是那只公鸡,从房间里窜出来,嘴上叼着一只蟑螂,从他的两腿之间慌慌张张地跑去。宝来找遍房间的旮旮旯旯,没看到奎叔的影子。后来,他来到后院。在后院,他又看到了那只公鸡,只是那只蟑螂已被它吞进了肚子里。宝来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哭起来。哭过之后,宝来去捉那只公鸡。
宝来一直认为是那只公鸡把奎叔吃了,在奎叔变成一只蟑螂后,那只公鸡就把他吃了。奎叔怎么会变成一只蟑螂呢?这纯属无稽之谈,可宝来就是这样告诉我们的。他说不是那只公鸡把奎叔吃了,那还能有谁?家里只有那几只鸡,它们饿了,找不到吃的,就把奎叔吃掉了。我们当然不会相信一个傻子的话,如果我们信以为真,那我们不也是傻子了。
宝来说现在奎叔就在那只公鸡的肚子里,他要把那只公鸡杀了。宝来一只手攥着公鸡的脖子,一只手拎着一把菜刀。那只公鸡扑棱着翅膀,只是在挣扎,已没有逃脱的可能。宝来力气大,别说一只鸡,就是一头猪,对他来说也不在话下。让我们想不到的是宝来真的把那种公鸡给杀了,但是给公鸡开膛破肚后,宝来从里面掏出的只是公鸡的肠子、心以及那个装满沙子的胃。宝来傻愣愣地看着那只死掉的公鸡,双手上全是血。既然奎叔不在公鸡的肚子里,那只好把公鸡吃了,扔掉怪可惜的。我们建议宝来把公鸡煮了吃,他说要吃你们吃去。我们就把那只死掉的公鸡扔进锅里,把它煮了。水开之后,我们闻到了诱人的香气,不时抽动一下鼻子,可一旁的宝来却不为所动,一声不吭地耷拉着个脑袋。在我们吃鸡肉的时候,宝来却不吃。我们叫他吃点,他只是坐在那里发呆。宝来心情不好,奎叔不知去向,他哪有心思吃鸡。我们大快朵颐,把宝来家的那只公鸡吃掉了,连骨头也没剩。宝来这个傻子,他怎么不知道鸡肉好吃呢。吃完鸡,我们百无聊赖,就打着饱嗝,离开了宝来家。
那天,我们从宝来家出来,在街上游荡,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嘚嘚嘚嘚的马蹄声。我们知道那是宝来,回过头去看。宝来像一匹马那样,从街的一头跑过来,我们给他让开路,站在路边看他。宝来一边跑,一边拍打着自己的屁股,嘴巴里还发出驾驾驾驾的叫声。等他近了,我们看到他的背上趴着一个人,再看,那个人原来是奎叔。奎叔歪着脑袋,颜面如生,看上一点都不像一个死人,在经过我们的身旁时,我们看到他还笑了笑,似乎在说多好的一匹马啊。我们以为宝来是要去珍珍发屋,因为珍珍已认下宝来这个儿子,可宝来像没有看到坐在门口的珍珍一样,从她的身旁呼啸而过。宝来是在哪找到的奎叔,他说奎叔不见了,被那只公鸡吃了。此刻,他却驮着奎叔,一路狂奔而去。我们来不及多想,大叫着:宝来,你这是去哪?
珍珍也大声喊,宝来!宝来!
宝来不理我们,像一匹马那样,越跑越快,他是朝医院的方向疾驰而去的。过了不多久,宝来又从医院的方向跑了过来,只是奔跑的速度明显放慢了。宝来驮着奎叔,一脸的悲伤,我们看见他的两眼包含着泪水。在奔跑中,泪水被甩得四处飞溅,而他背上的奎叔耷拉着脑袋,嘴巴歪斜,两条垂下来的胳膊不停地摇摆着。我们不能确定奎叔是不是死了,问宝来,他也不不回答。宝来驮着奎叔,两脚拍打着路面,发出嘚嘚嘚的声音,如同一只无头苍蝇那样横冲直闯。宝来肯定是疯了,在那个夏日的午后,他表情狰狞,在我们的叫喊声中不见了踪影。安静下来的街道上,他留下的脚印刀刻一般清晰可见。
后来,珍珍说奎叔赢的那笔钱不翼而飞,在奎叔断气之前,有人去过奎叔家里。到底谁去奎叔家偷走了那笔钱,没有人知道。我们所知道的是,宝来最后一次出现在镇子上,他的背上驮着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是珍珍,宝来驮着她,一路嘚嘚嘚嘚,从我们的眼前跑过去,不管我们怎么喊他,他都不肯停下来。这个傻子宝来,他驮着珍珍,这是要去哪?我们不得而知。我们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宝来像一匹马那样越跑越远,最后消失在远方。
夜深人静的时候,恍惚中我们会听见嘚嘚嘚嘚的声响,那声音由远而近,又由近到远,就像一匹马从屋顶上呼啸而过,留下不绝于耳的马蹄声,让人辗转反侧,再难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