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扶】一碗面(征文·散文)
爱上一个人,喜欢一座城。爱上一碗面,心系化隆县。
“一碗面”,是一个饭店名。饭店,就在我居住小区不远处。
说实话,我这人,不喜下饭店,特别是灰头土脸的饭店。一是不喜饭店嘈杂的环境,二是不喜饭店油腻的物语,三是胃口有与生俱来的排荤功能。如果桌上摆一盘牛肉,一盘咸菜,咸菜会给我带来味觉的感动,而牛肉则让我产生牛虻飞舞的幻影,以及牛逼哄哄的反感。
何况,“一碗面”在街道犄角处,小小的门脸,没有诗意的店名,拘谨的原木色招牌,像石头缝隙里硬生生挤出的草,瘦骨伶仃,小眉小眼,不是大家闺秀,也不是小家碧玉,充其量也就是刚涉事的村姑,懵懂无知。
果然,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整条街上,鑫隆酒店、逸园酒家、九号龙虾、三晋饺子宴……一个个恢弘大气的店名,装饰华丽的店面,让“一碗面”相形见绌。像冬日里蜷缩双手,圪蹴在墙角晒太阳的老汉,低眉垂眼,静守一方山水,一副清心寡欲的落寞。
再何况,我生于山西长于山西,山西面食本就种类繁多,什么刀削面、剔尖、拉面、猫耳朵、揪片、菜疙瘩……这些家常面食,无一日不与我共酸甜、同营养。区区“一碗面”,如何能唤起我的食欲?
可,就是这样奇怪。“一碗面”虽没有唤起我的食欲,却以它的匍匐之势,引起了我注意。总见,每日午、晚饭间,食客匆匆,一汩汩,像流入的溪。目光里有了好奇,就像遇到一古董,忍不住凝视把玩。
在一溜电脑刻录的均码店牌中,在黑色打底,油光汪亮,金黄耀眼的一片色泽中,“一碗面”,显得那样格格不入,那样孤独小众,仿若一群穿丝绸烫波浪的人群中,走着一个身穿棉麻,头梳麻花辫的女子,鸡立鹤群。
它原木色牌子,带着风尘。“碗”字上,有醒目的节点,黑色,椭圆形,像光阴秀制的花朵,看上去有沧桑的风情、有俗世的稳妥。那店名,简洁,草根,有直抒胸臆的淋漓。像通透的白萝卜,单纯得像冬日的雪,清澈得像解冻的河。果绿色字迹,凹陷于木牌上,有微微的含羞,有些许的舒展,收敛中有放纵,稚气中有磨砺,让我想到万木争荣的春天,想到春天里以最低调,最隐幽方式绽放的野草。
一段时间后,饭店添了新作。轻快活泼的词曲,美妙无比的旋律,如草原的风,穿越时空阻隔,在街道徐徐吹过。是刀郎粗旷、苍凉,大漠孤烟,略带沙哑的声音。“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一位好姑娘,人们走过了她的毡房,都会回头留恋地张望……”青海的秀美山川,卓玛娇媚的形象,拽出幽灵般的王洛宾创作激情,拽出刀郎痴情的演唱。从此,这首天籁之音,从“一碗面”传出,在小城上空,日复一日加持,一天又一天萦绕。
这样的加持,我喜欢;这样的萦绕,我愿意。
加持出我对青海热切的向往,萦绕出我对青海无限的眷恋。柴达木的丰饶,青海湖的圣洁,大昭寺的神秘,本就是小学地理上的生动。由此,喜欢“青海”两字。那青色的海,送给我思绪飞翔的壮阔,和清澈幽静的美意:“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头上天蓝云白,脚下一马平川,氤氤氲氲的绿草,起起伏伏的远山,蔓延再蔓延,辽阔再辽阔。置身其中,像撒欢的马驹,追着天边的云朵,路过油菜花织成的锦带,追寻远古的苍茫。该是何等幸福?何等惬意?
于是,轻轻简简“一碗面”,天籁歌曲惆怅音,在一个自由自在的休息日,春日阳光正好的中午,打开我探究的欲望,拉扯出走进的情绪,牵动进入的脚步。
果然,有惊诧的布置。迎门处,照片墙,用光和影讲述青海故事,演绎青海情调:蔚蓝的天空,呈现无涯的仁厚,白云成朵,流动出于夕阳携手。草,细密而柔软,像少女的发,浓郁严密。花,在不甘平庸的绿底上,若调皮的孩童,开出可爱的金黄。水,闪闪烁烁,清澈纯净,秀气而飘逸。草地有引颈而歌的骏马,有怡然自得的牛羊。微风鼓动散落的帐篷,倏忽一现姑娘飘逸的彩裙,牧人悠然地挥鞭,水鸟扑楞楞一飞冲天……我仿佛看到了卓玛的草原,卓玛的牛羊,卓玛的歌声就在耳边回响……
目驰神移之际,“您好?请问您吃面吗?”声音甜,有雨落青瓦的甘。美好的声音,瞬间拉近距离。绿色嵌金边绣花草的丝质盖头下,一张清俊娇丽的脸,皓齿上扬的嘴,似夜空的月,温润如玉。她微微倾身,轻轻颔首,手臂轻舒,我不忍拒绝,随她坐至桌前。
细腻的杯内,苦荞茶酿造蜜意。挨桌的墙上,“一碗面”泄漏玄机——化隆牛肉面,具有百年历史,是在清乾隆年间,由回族名厨马保友亲手创造的基础上改进而来。经三遍水,三遍灰,九九八十一道揉,全手工拉制而成……汤,以青藏高原耗牛肉、牛骨再配三十多种天然佐料……
此时,我陶醉于化隆“一碗面”赠予的安静,在阳光铺设的气象里,阅读光阴。
店,镰刀形,刀把是客人用餐之地,只有八张六人桌,椭圆形,原木色,自然味。桌于桌间,用木栅栏疏离,栅栏上,缠缠绵绵着生气勃勃的绿萝。拥入的光线,泉水般从它们身上流下,有虚实之间的掩映;明暗之间的互补;暧昧温暖的美意。墙上也有木,月白色,树条状,间隔地挂在墙上,散发出木秀于林的馨香。特别是东墙上,一木质车轱辘,古铜色,结实,拙朴,光泽暗淡,沧桑,斑驳,可气韵动人。掩藏着岁月的经纬,和可以理解的兴奋。地面是经典的灰色,有走进的踏实。“一碗面”,释放出无可争议,妥贴祥和,异域风情的特质。
探出的刀片,与餐厅相连,是无遮拦的厨房,收割我的视线。一眼望去,让我忍不住品尝。十多平米的厨房,却有朴素的大方和温暖。厨房架,一格又一格,一层又一层,宽厚的木板印证树木的年龄,清晰的年轮,有定数的放置着盛放佐料的器皿,大小高矮,肥胖瘦弱,远近高低,自有定位。“噼啪噼啪”,“哧啦哧啦”,在有限的空间跳跃回荡,“咕咚咕咚”翻滚的汤,弥漫出化隆牛骨肉的香。
一不负光阴的人,头戴白色圆顶帽,身穿对襟白衬衣,弯腰躬身,满含深情,像蓄满柔光的月。白色的面块,在他手中不停的搅,不停的揉,不停的搓,直至掳到盆光,面光,手光。他抬头,面前的大锅,液化气蓝色的火苗舔着锅底,也舔着他的面色,潮红红,汗涔涔,亮晶晶。额上的沟壑中,渗出豁亮的液体,戴头盖的女子用面巾纸,为他轻轻擦拭。他俩,纯净得像开放的栀子花,忽然间,遇上烟火烹调,便有了人到中年的担当,相扶相持的韵味,烟火熏熟的温情。
我欣赏他,瘦长的身段,细小的眼睛,浓密的眉毛,欣赏他做面条时发出的音乐,那是擀面杖敲击面团与面板的声音,是刀锋亲吻面片撞击面板的声音,是人对物虔诚制作的声音。那种节奏,那种谐调,散发出劳动的欢快,书写着创造的自信。
一大块面团,被切成一大把面条,一大把面条,被他抻着两端的手,不停抖动,均匀拉扯,时而像摇摆的跳绳,时而像晃荡的秋千,“啪、啪啪”,“啪、啪啪”,有节奏地蹦达面板,宛如跳着欢快的踢踏舞。经过不厌其烦的反复敲击,反复折叠,反复旋转。无骨的面条,渐渐失去耐心,由粗变细,由短变长,无限拉长,像拔动的弦,流淌出干净的乐,像寄托乡愁的文,写满诗意和远方。
当如丝的面条,“噗通”一声,轻盈落下,一把把跃入锅中时,我看到了他敦厚瓷实的笑。那笑里,一定有化隆的泥土、树木、河流,有骏马、牛羊,经幡,有夕阳晚照,晨钟暮鼓。也一定还有家乡屋顶上那一缕缥缈的炊烟,和唱着歌的卓玛。
有了乡愁抚慰,何惧流离天涯?
面条,鱼儿般,在锅里沉入、漂浮、舞蹈。当累了的面条留恋于水面时,他厚重的手,拿出打捞的道具——一把厚重的笊篱。笊篱内,是一双手创造的艺术,雪白的拉面,浑圆圆,秀气气,长溜溜的身体,盛放在一个个雪白的碗里。这一碗面,胜过机器批量生产的方便面。它长短一样,粗细一律,有整齐划一的质感,渗透人的精神。不能不说,是带着情感,带着温度,带着智慧的面食。
女人,将热腾腾的一碗面,连同她的笑,端放我面前。清亮亮的烫,白筋筋的面,红润润的辣,绿茵茵的菜。还真是一清、二白、三红、四绿。色泽鲜亮,面相光洁,看着入心。可,依然小心翼翼,带着忐忑,连面带汤,放入舌尖。
喔!竟然如此筋道,如此滑爽独特。哇噻!确实有肉香,且清而不腻,内敛含蓄。无怪食客盈门,无怪在面食之城,“一碗面”占据一席之地。
果然,名副其实“一碗面”。
果然,不虚此行。果然,要知梨的味道,就要亲口尝尝。
庆幸,我享受了一碗面制作过程的风景,享受了一碗面送给舌尖的留恋,享受着心中对化隆描绘的景致。
当心有所爱时,就会迷恋,彼此扶持。此后,时不时会进入小店,享受一碗面温馨的陪伴。
顽强的味觉记忆,召唤我,有机会,到青海,做一回纯纯正正的化隆人,就吃那带给我惊喜的一碗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