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门口按响门铃，没有回音，我又拍又叫，又打电话，好久，好久，娘才开门。“老了呀，听不见了。”娘说。娘站在门前，头发有些凌乱，白发更多了一些，人有点怔。娘，真真正正的老了。老了，娘快九十岁了。
　　 娘是我最佩服和崇拜的一个人，少年时代读《老人与海》，常想起文中那个老人说的话：“一个人并不是生来要给打败的，你尽可以把他消灭掉，可就是打不败他。”娘就是这样的，是一个打不败的人，打不垮的人。
　　 娘一生很苦但很坚强，生活的磨难没有压倒娘，一次次地痛楚，一次次地站起来，坚韧，坚强写在娘饱经风霜的脸上，外化在娘的处事上。
　　 娘九岁时便没了亲娘，与我的姥爷相依为命，在这个很需要母亲疼爱和引导的年龄，娘只能在梦中与自己的母亲相会。没有母亲的呵护，娘比别人更成熟一些。可不幸的是，姥爷在娘十九岁的时候也离开了。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娘家是一个受了委屈可以回归，可以倾诉的地方，娘没有了。娘家只是一个词语，一个概念。十九岁，这在当下有多少人还只是一个孩子，家务不会，女工不会，只知道撒娇的年龄，娘却要独立地支撑一个家了。娘不光支撑着这个家，娘还早早地入了党。在建国之前，并没有多少人入党，娘成了共产党员。如今，娘是村里唯一一个建国前的老党员。
　　 年少时的娘，没有过上好日子，结婚之后的娘也没有享过清闲。爹是军人，从参军到退伍，转战了大半个中国，后来又去抗美援朝。娘在家里养育子女，还要去生产队劳动。其中的辛苦，只有自己才能体会。可娘从不落人后，别人上地，她也上地；别人要料理家务，她也把家里收拾的一尘不染；别的女人不识字，娘却认了字。事事样样娘从不落人后。有时候，我想：现在每家一个孩子，大人都忙得团团转，还要双方父母援助，那个年代娘怎么过来的呢？我们家八个孩子，除了我与五哥是在爹退伍之后出生，其他几个出生到成长都是娘一个人在养育着。虽然也有爷爷帮忙，但伺候小孩子这种事，一个年老力衰的男人多数时候是使不上劲的。特别是大姐二姐还是双胞胎，她们出生的时候，前面三个哥哥也不大。娘怎么过来的呢？想想其中的辛苦，觉得娘真的了不起。可即使是爹退伍回来，我才出生。依然是娘一个人照顾孩子。
　　 爹在外工作，并不在家。小的时候，娘每晚去开会，总是带着我。白天已经劳动一天，晚上党员还有工作。大晚上，有月亮还好，若没有月光的夜，黑沉沉的，没有路灯，没有手电筒，什么也没有。娘拉着我，在黑夜里，在村庄的土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远处近处狗吠声声，我紧紧地拽着娘，大气也不敢出。娘说，不怕，不怕，有娘在。可我一边答应一边还是浑身出冷汗。有时候开会还要到公社去，娘也需要带上我。几岁大的小女孩，在耳濡目染中，受到的是党的教育。我后来能够学有所成，跟娘的教育是分不开的。
　　 娘跟前五个儿子，五哥，二哥不幸早夭。儿子多，媳妇多，婆媳关系在别人看来是极难处理的，可娘和嫂嫂们相处的更像母女。偶尔有一点点小小的磕磕碰碰，但娘能很快处理到云淡风轻。娘没有受到过婆婆的恩惠和照顾，娘却做到了一个好婆婆，她要媳妇们享受到婆婆的疼爱和关怀。记得有一次，哥嫂因为一件小事吵架，嫂子生气的骂了哥，末了嫂子说：“像你这样的男人，我哪里也能找下，只是这样的婆婆难找。我原谅你，是因为婆婆待我好，不是你好。”娘就是这样，春风化雨，润物无声，用她的言行去感染人，教育人。在我们这个人口众多的大家庭里，大家能够做到和睦相处，互敬互爱是因为娘。娘总说：吃亏是福。她宁愿自己吃亏，也绝不亏待别人，这也是她赢得媳妇们敬重和村里人佩服的原因。有时我特想问问，她怎么能做到了呢？娘好平凡又好伟大啊。
　　 娘说：要想公道，打转颠倒。娘还说：人要知足，别人骑马我骑驴，后面来了个推车汉，比上不足下有余。一个人能这样想，做事自然差不了，凡事多从对方角度来想，事情终究好办。然而世界上的事情偏偏不尽人意，娘与人为善，和睦亲友，可却要经历人生最悲苦的事。少年时早早失去双亲，到了老年，本该子女承欢膝下，可娘要承担着不该承担的痛。五哥、大哥相继离去，白发人送黑发人，娘心里的痛化成了一串串眼泪，之后爹的离去更让娘心痛。一连串的打击让娘痛彻心扉，可在悲痛之后，娘没有倒下。在娘年近八十时，娘开始学着做鞋垫，做那种刺绣的鞋垫。五彩尼龙线，弹性特别大，每一针的松紧程度必须一样，而且做好之后还得把一双鞋垫用镰刀从中间割开之后才能垫。纳鞋垫是费时费力，割鞋垫可是个技术活，稍有偏差，鞋垫就不平整了，也硌脚。娘纳了一双又一双，儿女、外孙，孙子几乎人人都收到了娘的鞋垫。要知道全家有三四十口人呢！娘一做就是好几年。有时候，我们看着都心疼，让娘别做了，可娘仍要坚持，总说，我还能做事就做上一些事，可不想吃闲饭。
　　 娘就是这样，无论生活有多么悲苦，娘总能从悲伤里走出来，或者一边悲伤着，一边做着该做的事想做的事。夜深了，这个点钟娘还没有睡着吧，娘的腿经常发热发烫，晚上老睡不着，她此刻正在辗转反侧吧。我轻轻地推开卧室的门，静立，只有钟表的滴答声。听不到娘均匀的鼾声。娘又在装睡了，她怕我担心她的睡眠。我轻轻地关好门，躺在娘的身边。夜静静的，娘，我亲亲的娘，惟愿您能平安健康，让我能陪您更久一些。
　　 娘在我心里就是一盏灯，照亮我前行的路。娘很少讲道理给我们听，可她却用实际行动告诉了我们怎样做人。娘，此刻是不是也在想着我呢？在梦里，她在微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