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一行白鹭上青天(小说)
李光头抹了把红着的眼说,妹子,你放心,就凭你这十块钱,我们三个人一定要在北京为我们全厂工人讨到说法。我们为工厂工作了一辈子,三万块钱就把我们打发了?真的还不如一头牛值钱?
四
其实,潘长远也知道,儿子潘跃很懂事,跟着自己,在这个家里受了不少委屈。别人家的孩子,同样是90后,被父母娇惯着、溺爱着,自己的儿子,早早就懂事,为这个家庭负起责任,从来没有半句怨言。
自从八年前,妻子谢幕婉患上慢粒白血病后,这个家就像天塌地陷了一样。前前后后,为给妻子治病,花光了家里仅有的一点积蓄,还拉下了30多万的外帐。高中阶段潘跃的学习还可以,报考大学时,上个三本没有任何问题,懂事的孩子为了给家里省钱,在父母不知道的情况下,偷偷地改了自愿,报了本市的闫河市职业技术学院,吃在家里,住在家里,一年为家里省下两万多费用,整个大学阶段为家里省下8万多的费用。
闫峡职业技术学院计算机专业毕业后,别的孩子都到外地打工、找工作,潘跃为了就近帮忙照顾妈妈,就在闫河市几个网吧打工,做网管。去年,和两个朋友为一个公司配置信息化系统,没日没夜地干了四个月,挣了10万块钱。潘跃一分不少地把钱交给潘长远,让爸爸把欠别人的帐先还一部分,潘长远知道,孩子喜欢车很久了,单位里别人家的孩子也都买了车。潘长远告诉儿子,钱,爸爸慢慢还,你自己挣的钱,你还是自己买个车吧,有啥事也方便点,商量来商量去,儿子说,那我就买个不超过5万的车吧,剩下的钱,咱们还账。
潘长远和谢幕婉时常感觉对不起儿子潘跃,所以,一般的事,也很迁就儿子。但惟独工作和找对象这两件事,老潘和谢幕婉把得很紧,几乎寸步不让。
潘跃闫河市职业技术学院毕业,考公务员没有任何希望,连名都报不了,进别的什么事业单位更没有什么路子。
刚毕业那年,市里环卫局招收事业编制的清洁人员,对学历没有过多的要求。潘长远和谢幕婉让儿子去报考,潘跃说,那是招收扫大街的人,我就适合扫大街吗?谢幕婉说,扫大街也是给政府扫大街,事业编制,现在都机械化操作,哪有什么扫大街的人,反正是是公家人、铁饭碗,给政府扫大街,也比你干网管挣多钱都强。报考的有985、211大学毕业的学生,还有研究生,招收50个人,都报考了三千多人,难道还亏了你个职业技术学院毕业的?
潘跃无奈地看着妈妈说,你们的思想真是不可理喻,别人是别人,哪怕他博士毕业愿意扫大街,我管不了,但我就是不想端什么铁饭碗,进什么狗屁事业单位,过那种,二十岁就知道自己五十岁时,什么摸样的生活。但为了妈妈高兴,他还是去参加了考试,结果很自然地落了选。谢幕婉一直怀疑,儿子不想去那样的单位,是故意考砸的。潘跃说,我一个职业技术学院毕业的学生,能考过那么多重点大学毕业的,愿意给政府扫大街的研究生吗?谢幕婉看着一脸无辜的儿子,便不再说啥。
别无他法,老潘一心一意就想把儿子弄进自己的单位—闫河市白鹭湖湿地公园工作。这个单位尽管不怎么样,但好赖是个事业单位,清闲、稳定,吃饱饭不是问题。
谢幕婉工作的闫河市国营印染厂,曾经多么的辉煌,效益最好的时候,工资曾经是老潘的两倍,但最后还不是说倒闭就倒闭了,现在卖给万世房地产公司,厂区连影子都没有了,别说工人吃饭了。夫妻两个攒了劲,一定要把儿子最少弄个事业单位的工作,放任潘跃现在在网吧当网管,那只是暂时的。
潘跃在网吧做网管,认识了娜娜,两个人很投缘,整天黏糊在一块,也带回家让老潘和谢幕婉看过。但两人斩钉截铁地说,那绝对不行,你的工作将来还不知道咋样?又找个没有工作,没有着落的媳妇,那怎么行?娜娜第一次去家里吃饭,老潘两口子还勉强面带微笑,潘跃第二次再带娜娜回家时,两个人已经黑丧着脸,没有了好气味,从此娜娜再没有上过门。
从心眼里潘长远和谢幕婉两口子,是喜欢娜娜的。这个在潘跃打工的网吧里,做收银员的女孩要比张怡阳漂亮很多,尽管只有中专文凭,但很有眼力架,也很阳光,来到家里什么都干,潘长远明白以自己的本事,连儿子的工作都安排不了,别说又来一个儿媳妇。娜娜自己的父母亲戚都在农村,更依靠不上,这个女孩这辈子是不可能吃上皇粮的,喜欢归喜欢,儿子一辈子的婚姻事大。尽管有一阵子,两口子差点要向儿子潘跃妥协了,最后还是咬咬牙拆了这对鸳鸯。
潘长远最后红着眼对潘跃说:“爸爸知道,我儿是凤凰,可惜你生在了咱们的鸡窝家,爸爸是老了,这辈子也就这了,你成家立业,怎么也要有所改变吧?总不能再搭个鸡窝吧?两个人都没有正式工作吧?”潘跃很是不能理解,爸爸妈妈为啥把工作分为正式工作和非正式工作,但看着不到50岁,就已经满头白发,略显驼背、满脸沧桑的父亲,和被疾病折磨的孱弱不堪的妈妈,便没有再说啥。
潘长远两口子一有空闲,就开始给潘跃灌输有个正规单位,端上铁饭碗,找个也是铁饭碗,公务员的媳妇,生活前途是如何光明灿烂的思想,不断地给儿子洗脑。
被白血病缠身的谢幕婉,大部分时候是鼻涕一把泪一把,以身说教,告诉潘跃说,妈妈要不是工人,工厂活着时,拿着可怜的工资;工厂倒闭了,下岗失业,一毛钱也没有了。咱们家何至于拉下这么多的外帐?你千万不敢走妈妈的老路,找个没有正规单位依靠的媳妇……
张怡阳这个女孩,就是老潘两口子在知道儿子和娜娜交往后,托人给潘跃介绍的女朋友,是专门用来拆台的。
这个女孩长相一般,毕业于江大,前几年考上公务员,在政府的审批大厅上班。女孩第一次来家时,心细的谢幕婉看出来,女孩一下子就喜欢上了潘跃。上帝在给你关上一扇窗的时候,一定会给你打开另一扇窗。这个因病致贫的家里,外债累累、不堪重负,但儿子潘跃的长相,却继承了潘长远和谢幕婉两口子的所有优势基因。孩子出落地一表人才,要身高,有身高;要体魄,有体魄;要眉眼,有眉眼,用浓眉大眼、玉树临风来形容,一点不为过。关键是,还很懂事,很有上进心。物以稀为贵,这样的男孩,在拼爹的高富帅盛行的当下,应该也是一种稀缺资源吧。
潘长远知道潘跃对张怡阳没有感觉,也知道儿子根本不想端什么铁饭碗,当什么公务员,进什么狗屁事业单位。但两口子认为,感觉可以慢慢来培养,思想可以逐步驯化。洗脑这活,需要有恒心,坚持不懈,没有多大技术含量。况且和儿子同在一个屋檐下,有的是时间和机会,老潘很有信心。
两口子知道儿子潘跃的软肋在哪里,那就是听话、孝顺。于是两口子互相配合、软硬兼施,一有机会就开始给潘跃洗脑。特别是谢幕婉几次在劝儿子时,装着几乎要晕倒。
儿子终于承诺,断绝和娜娜来往,一心一意和张怡阳谈对象,等着爸爸给说好了工作的事,就去湿地公园上班,结婚生子,满足父母的心愿。
潘长远认为,一个江大毕业、有公务员身份的女孩,在当下,动辄都百万大军参考公务员的形势下,能看上没有正式工作、技术学院毕业的儿子潘跃,那绝对是上辈子祖上的积德造化。所以,绝不敢掉以轻心,三天两头喊张怡阳来家里吃饭,自己亲自下厨,时不时还在网上学点新菜的做法,笼络收买人心。尽管潘跃对此很是不屑一顾,但并没有当面顶撞爸爸妈妈,张怡阳来家时,表现得倒也很有热情。
今天老潘发现儿子居然还在和娜娜偷偷来往,明白潘跃以前的承诺,那是在应付他和妻子谢幕婉,所以,表现的很冲动,几乎是怒火冲天。
五
发现儿子潘跃还再偷着和娜娜来往,回家又发现妻子谢幕婉为了省钱,没有买活鱼,买的是死草鱼,还捐款10元钱,资助李光头他们的上访活动,潘长远一肚子不爽。
潘长远的父亲潘文方就是在这个时候,黑着个脸进屋的,还带着大哥家的儿子潘飞。潘长远和谢幕婉本来还在为鱼的事赌气,一看父亲和潘飞提着大包小包的香菇等老家的土特产,突然来家里,马上就面带微笑,倒茶、嘘寒问暖。
父亲黑着脸放下大包小包,并没坐下的意思,而是急着要回老家五山县。潘长远说,这怎么刚到就要走?也不吃饭?侄子潘飞说,我们早上就来了,从我大爷那里过来。潘长远听说父亲他们是从大伯潘文正那里过来,马上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潘长远笑着对父亲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大伯的脾气,我说不让你来,你非要来,一口给你回绝了吧?肯定还吵了架,不值得生气,亲兄弟俩,又不是外人,你吃完饭再走。
父亲并没有理他,而是对孙子潘飞说:“飞飞,你想玩就在你二叔这里玩两天,爷爷走了。”说完就径直出了门。潘长远知道父亲的倔脾气,说多了也没用,也没有阻拦。而是从厨房里用食品袋装了两个热馒头和火腿肠,外加200元钱,让媳妇谢幕婉撵出单元门,追上塞给父亲。父亲接了两个热馒头和火腿肠,谢幕婉推让了半天,父亲还是没有要200元钱,并且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张皱巴巴的50元钱,在谢幕婉眼前晃了晃说,我有钱,够回去的路费了,你多注意自己的身体,赶快回去吧。
看着父亲远去的背影,潘长远心里有种悲哀,这些年媳妇谢幕婉有病,父母把一辈子省吃俭用,攒下的两万块钱也全给了自己。潘长远之所以让谢幕婉去追上父亲送东西,而不是自己去,也是想让父亲知道来自儿媳的感恩。父亲知道自己过着一分钱掰开,当两分钱花的恓惶日子,哪肯要那200元钱。
潘长远看着远处往回走的谢幕婉,一手拿着钱,一手在抹眼泪,骨瘦如柴,走在寒风里,犹如一片落叶,漫无目的地随风飘。心里想着,这个印染厂的曾经厂花,当年何等的骄傲,要脸盘有脸盘;要身段有身段;前凸后翘,可惜这一切现在都变成了微缩版,岁月就像一把无情的杀猪刀,也没有放过曾经靓丽的老婆。媳妇嫁给自己,真是鲜花插在了牛粪上,自己把日子过成这。潘长远强忍住鼻子的酸,往前走了几步,用纸巾帮媳妇擦了擦眼泪,顺手把她羽绒服的帽子给扣上,便忘了她买死鱼的不快。
潘长远知道父亲来找大伯——退休的闫河市前政协副主席潘文正,是为了给侄子潘飞安排工作的事。前几天父亲不知道从哪里听说,自己所在的白鹭湖湿地公园要封园收费,特意给潘长远打了电话。按照父亲的分析,要是封园收费,肯定要进一批人,需要卖票的吧?需要把门的吧?需要巡逻的吧?收了费有了钱,进些人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所以他告诉潘长远,要来找大伯潘文正,把潘飞弄进湿地公园。这孩子高中毕业两年了,也没有个正经营生,整天在社会上晃悠,也不是个事,将来媳妇都不好找。
潘长远给父亲说,他要能给潘飞安排工作,早些年就给我大哥安排了工作,大哥也不至于现在还在老家务农,别费心了,他是真正的布尔什维克,特殊材料做成的。父亲说,此一时彼一时,人老了,也许慢慢都会变。
父亲没有听潘长远的,最终还是来找大伯潘文正了。
潘飞告诉二叔潘长远说,大爷和爷爷吵得红脖子涨脸,把大奶都气哭了。大爷说,湿地公园封园收费,是胡作非为,明显得不顾全市的旅游发展大计,顾小家而毁大局,我正要找市领导反映这事,它们收不成费。给飞飞安排工作更不可能,那是不正之风。爷爷把一口痰“呸”在了大爷面前,就气冲冲地走了,还把给大爷带的土特产全部拿走,给了你们。大奶追到门外悄悄给爷爷说,我的工作她想办法,不让我们给大爷说。
潘飞还问,二叔,你说大奶能给我工作的事办成吗?潘长远说,只要她肯张嘴,那是简单地像一一样的事。潘飞听了很高兴。
潘长远的大伯潘文正,那在闫河市绝对算是知名人物。这个在文革受到迫害,后来担任过县长、县委书记、副市长,最后在闫河市政协副主席任上退休的老同志,用潘长远的话说,那绝对是真正的布尔什维克人,一身正气。
当年潘文正在五山县做副县长时,父亲潘文方去找大伯潘文正,要求把潘长远高中刚毕业的大哥,给安排到乡政府里上班。八十年代末的机关进人,并没有什么逢进必考的严格程序,基本上是单位领导的一句话,就可以搞定,我们国家的公务员队伍,也是在那几年迅速膨胀的,直至今天。别说是副县长,那年月,一个乡长也可以把自己的七大姑八大姨,都安排进乡政府里上班。一家几口人,那时候,都在一个机关里上班,根本不是什么奇观。在潘文方看来这就是大哥潘文正动动嘴,甚至连嘴也不用动,一个眼神,就有人替他把事办了,根本不值得一提的简单事。
然而,副县长潘文正却对兄弟潘文方说,如果领导都这样,“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那还是共产党吗?不成了封建王朝的家天下了吗?在家种地有什么不好?潘文方说,种地好,别的领导家的亲戚、孩子,咋不在家种地?都要当干部?种地好,当农民好,你咋不回家种地?还当啥副县长?潘文正说,你这不是胡搅蛮缠吗?潘文方恶狠狠地把一口痰,“呸”在了大哥潘文正家的地板上说,你叫潘文正,还以为自己是“包文正、包青天?”说完,拔腿就走,从此二十年,再不与大哥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