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流萤点点 (小说)
不高的草坪山和巍然的雪山之间,一条细细的沟壑,银色的带子般,飘飘荡荡到了一片开阔地,轻舒漫展一阵,又直直飞去了。
开阔地里,那红柳掩住的右边,有条干涸的山沟通往梭磨河。河上有座电站,好几个冬闲动了工,终因分散居住的林场工人自己难以享受到那片光明,干的没劲,总是拖到春暖花开。场领导只得皱皱眉挥挥手:“叫你们来等于放了一个冬季的假,算了,回去伐木清林。”
几年了,搁在场部的两台涡轮机早生了锈。
左子沟上的女工班,离场部十来里,永远难沾电站的光。电站建不起,姑娘们从来是拍手笑,谁知她们现在却拼死拼活要促使电站发电了。
登山,下山,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单调枯燥,印版字样的生活,整得姑娘不像姑娘。白天在山上还有点鲜活气,夜色中踏进木板房后,坐一堆,家常摆完了,故事也没新鲜的了,于是只有躺进被窝睁着眼儿做梦,骂天老爷黑得早,咋不亮它个二十四小时!
金花夜夜让蜡烛亮到天明。她攒紧被角躺着,在悠悠烛光映照下,盯住房顶,长久地一动不动,似睡非睡,让思绪像蜡烛样一点一点往下滴。
有时,睡醒一觉的周彬在隔壁敲敲木板墙壁,小声叫她吹灭蜡烛睡觉。
“吹灭蜡烛,黑漆漆的和地狱有好大区别?你梦你的班长,你管我睡不睡!”脚后跟猛力地砸着床板,乒乒乓乓好一阵。
周彬怕影响别人,再不敢冒一个字。
早晨起来,金花刮下桌上的一滩烛泪。她有了足足一海碗烛泪。她说,她要搓一根勾绳粗的芯子,放进海碗里点燃,把黑夜照得像白天一样。
有天夜里,去场部开会的班长回来了,他是女工班唯一的男人。班长人未到,声音先到了。
“喂,场部要举行汇演,这下子有你们闹的了。”
死一般的夜,立即有了生气。一阵吱吱呀呀床板叫,姑娘们披着棉衣,从各自的房间探出了头。
“啊呀!好啊!好班长!”
“不要高兴早了,有条件哩。场领导说汇演要搞扎实,搞隆重。这次下决心修电站,到时好搞灯光布景,建不成电站,不汇演。男的负责机房,立电杆架线,女工班负责截断左子沟,增加梭磨河流量。”
“嘿,是想赚我们啊?!”
“别乱说,不然,取消你演出的资格!”
这话威力大,金花“哼”一声缩了回去。
女工班为截流工程赔进去几个星期天,现在工程只剩最后一点。金花浑身软软的,瞅个空子,踅上山坡躺在了一笼灌木丛后边,胡思乱想起晚上演出时的情景来。今晚就要演出了。
“金花,快来干啊,好早点下山。累了,咬咬牙就挺过去了。”二十四岁的周彬是大姐大,谁“出格”了,自然有规劝的责任。她扛了一根杉杆,横在闸口上做了水门坎,直起腰喊道:“昨天班长不负伤,也用不着我们这样干。唉,怪只怪那块大石头。”
金花昨天突然想不用手搬石块,在山坡上拿脚一蹬,一块石头骨碌碌骨碌碌往下滚。班长正在闸口上打木桩,被飞滚的石头砸断了腿,压伤了手。金花吓得呆立在山坡上,好半天才醒悟过来,蹲在山坡上蒙脸大哭一场。
如今周彬的话像鞭子一样抽痛了金花,她跳下山坡,抱起一块大石头,跄跄踉踉扔进闸口,溅起满沟水花。她来来去去,疯狂地抱起一块又一块大石头。
电工们在场部门口的电杆上拧紧最后一颗螺丝,扭了扭酸麻的颈项,目光停在了富有层次的山峦,只见一根白带顺那条涸沟直往电站翻卷着滚来。
“来水哪!来水哪!”
静候在电站周围的二杆子,刹时成了一群活蹦乱跳的牛儿子,狂喜地把藤帽往空中抛去,忘情地脱下磨烂的手套丢进梭磨河,纷纷嚷着立即拉闸发电。这时,不知谁吆喝了一声,“走,先给女工班请功!不是她们截流,今晚只有在煤气灯下看演出。”
“好啊!好啊!”
几十个人争先恐后往场部涌去。
场部牌楼门口正中,立着拄了拐杖的女工班班长。他的右腿上了夹板,硬梆梆支在地上,右手缠满绷带吊在胸前,双眼闪着泪花,怔怔地迎住这群二杆子。
不约而同,二杆子们都站住了。
“她们搬石截流,不是要功,要的是你们的掌声。她们今晚上台演出时,只望大家多鼓掌。”
班长说到最后,喉咙哽了,下意识地,竟举起受伤的手去抹眼上的泪花。
二杆子们愣了一阵,顷刻间明白了什么,噼里啪啦围着班长鼓起了掌。
班长摇了摇手,回头看眼场部大院,压着嗓门:“啧啧,小声,小声,惊动了领导们,会赶大家去复查线路,那又要劳累一阵子。”
“人不能永远闷着头死做活路,我们就是要笑要闹。”二杆子们喊。
左子沟的水位在不断升高,侧边那条涸沟已听得见哗哗的水声。一块大石扔进正缩小的缺口,溅了倒泥石的小娇满身水。
“你的眼睛给老鸹啄去哪!”小娇骂了一句。
“嘻,给你添身珠光宝气,多美!你又可以关起门来写半天了。”
小娇不言语了,只是委屈得在一边流泪。
往日她常常独自闩了门,关在屋子里写写画画。姑娘们私下讨论,说她想当作家。直到有一天芬妹无意中打开她床头柜的抽屉,才真相大白。
抽屉里装了九九八十一封情书,还有数不清的情诗。金花数了数,竟有三七二十一个人的名字。妈哟,她咋有如此多的恋人?姑娘们惊炸了。
小娇哭了几天,待情绪平缓后,周彬绕了弯子问她咋写那麽多情书?小娇闷闷地说:“夜长不落觉,心里发闷,我就假设出各种各样的人,把心里的闷对他说,说完了,觉得好过一点儿,还好像真的有了什么希望。”
周彬默然,很久说不出一句话,只用手轻轻理着小娇的头发。
小娇顶班到林场,原想干两年就调回川西老家,谁知平坝的企业不接受她这样的工人。回去的希望可以说是没有了。
左子沟的水拼命挤往闸口,狠狠撞击着筑好的堤坎。闸口不断扩大,只急坏了领头的周彬。
周彬来自川东农村,吃得苦,前几天班长给她入党志愿书让她填,她激动得第一次主动吻了他。那憨头,爱山,爱森林,她能不爱吗?
他受伤了,她要送他,被他阻止了。这里还有任务,她应该代替他,保证截流成功,保证今晚演好戏。不然,他这个党支委脸上无光,她也无光。
周彬越想越着急,放开嗓门吼道:“你几个还想不想到场部演出了?赶快干啊!”
小娇抹了泪,鼓起腮帮帮周彬掀一块大石头。
嚷着为姑娘们请功的二杆子们,望着涸沟涌来的水哗啦啦流一阵,渐渐又小了。未泡透的石头重新露了出来,冲得弯腰弓背的丝草再度昂起了头。
二杆子们霜打了一样蔫了,缩回了电站。
受伤的班长铁青着脸,顺着涸沟,一颠一颠跛着脚往左子沟的方向走去。
班长心急火燎,一颠一颠,栽倒了,他费力地爬起来,又颠了不到一丈远,又栽倒了。
有人发现了他,跑去扶起。
电站周围沉寂得可怕,唯有梭磨河的咆哮声却越来越大。
早已没有了太阳,雾霭漫山遍野。山里九月的傍晚冷过山外腊月,寒流刀锯般割着她们的脸和脖子。
“快,拿大石头来!”
周彬竖了柳眉,跳入闸口喊道。她宽大的胯部立即使上游水位提高数寸,缺口下水势弱了。
熬了十来分钟,周彬脸发白,唇发紫,金花瞟她一眼,气鼓鼓地召唤着眼里噙泪的小娇和芬妹,稍有迟缓,她就恶狠狠咒上一句,恨不得在两人的屁股上抽几鞭。
闸门堵住了。右边那条涸沟重新有了哗啦啦的水声。
四个姑娘拥成一团,三张嘴唇贴在了周彬脸上。
天黑路静,几点流萤在茂密林深处时出时没。四个姑娘,三支手电,沿左子沟紧赶慢行。
没月亮,没星星。冷嗖嗖的山风顺峡谷吹来,吹得人大气不敢出。一阵树枝摇动,似无数幽灵狂舞,胆小的不寒而栗。两边的山,仿佛两扇沉重的闸门,缓慢地往中间挤压,她们的心好像要被压出胸膛。
脚下的路是伐木场那些男子汉几年前踩出来的,他们在前山伐倒最后一颗杉树,为有了一片空旷的,铁灰色的山皮欢呼,昂首挺胸地转移了。然后她们来了,要在那块山皮上培育出一片森林。
山皮由她们承包,可是对她们来说,奖金显得有些多余。钱,只能躺在箱子里,这里没有任何可买的东西,哪怕是一张报纸。
一位驾驶员进山拉料,扔了张包点心的通俗小报在路边,芬妹捡了回来,消息传开,竟撕抢成几片。
天黑了,远近的山坡上,传来老熊踩了枯枝的碎裂声。沟那边一阵嘁嘁喳喳,也许是野猪在啃什么。
“黑官官儿——”鬼老鸹叫得凄厉,象哭。
下山坡陡路窄。金花的头,碰痛了小娇的屁股。
“嘿,你眼睛长哪去了?”
“场部去了。场长、书记正在那两间排节目的敞房里,焦眉愁眼问那些二杆子,咋我们的女英雄还没来?”
“不不,是问的女演员,现在需要女演员。”
“屁,演员比不上英雄。我们穿山越岭,爬沟过坎,黑天黑地走十里去演戏,是英雄!”
“耍啥嘴皮子,看栽下崖!”周彬截断她们的话头。这群小妹妹,不敲打着,搞不好会出点麻烦。
“电站也修好了,以后还搞汇演不?你们说呢。”
没有人回答,谁也不知道啊……
场领导正传出话,时间不早了,边汇演边等女工班的人。
这时一阵喧哗,有人高声大嗓门叫着卫生所医生的名字。院坝里黑糊糊围了一堆人,七嘴八舌地骂。原来是几个二杆子约着去接女工班的姑娘,走不远就碰上藏民们敞放着一群牦牛,大概牦牛碰上野猪受了惊,在公路上没命的奔跑。一个二杆子被撞倒了。
看不见天,看不见地,脚下绵绵小径分明比白天延长了。
死死抓着周彬的芬妹,突然悄悄问了一句:
“周姐,前面是不是断魂桥?”
声音虽低,却像一道电流通过,姑娘们打了个寒颤。
很快眼前一片开朗,没人喊,队伍自然停住了。再走十来丈,有座能过汽车的圆木桥,过桥即是通往场部的公路。桥头侧边有块小坝子,坝子上有株桦树,树上曾吊死过一个女人,据说死的时候还不到三十岁。
女人是因为饥饿,从农村来的。她男人四十来岁,没文化。有一天,听说有一个宣传队到场部慰问演出,她突然产生了难以遏制的欲望,那么强烈,就像当初的饥饿样,她要去看,男人却没兴趣,也不准女人去。谁知女人偷着和几个二杆子去了,等女人回来,男人打了她两天两夜。女人走了,走到了这株桦树下。后来桥头常有哭声,于是人们叫它断魂桥。
不知站了多久,周彬看眼夜光表,心里紧了。毫无疑问已经开始演出,场领导见不着女工班会咋样?
“已经开始演出了,可能……”
“那女人和我们是同路人,但愿同路人不找同路人。”
一阵沉默。
芬妹抖着手,按家乡的习俗,将路边齐膝深的山草,几颗几颗挽成一个疙瘩,据说一个疙瘩等于拴住了一个鬼。
又是一阵沉默。
“不走了吗?是不是要回去?”周彬低声问。
没有回答。很久,四周围静极了。
“那,还是走吧,我走前面。”周彬朝前走了,队伍跟着动了。
“黑官官儿——”
“鬼哭了,鬼在哭了。”芬妹返身抱住金花,绝望地喊。小娇也挤拢来,三个人挤作一团。
“哎哟——”前面传来痛苦的叫唤。
“周,周姐遇鬼了。”小娇惊慌地说。
“反正跟鬼打上交道了,我们冲过去。”周彬拉起芬妹和小娇跑起来。
周彬在前面沟底一声挨一声呻唤,她掉进沟里了。
金花跳了下去,好不容易将一只脚受了捩伤,手膀拉破一槽肉的周彬扶上沟,她累得真喘粗气,瘫在地上。
“好妹妹……”
周彬想说,就是有东西在胸中堵着。
天黑得周围的什么也看不见。金花扶着一瘸一拐的周彬走在前面,芬妹和小娇紧紧跟随。她们发热的脸上感觉到有一点一点冰冷的东西落下来。开始下雪了,山里第一场雪。
公路转个大弯,看见了灯光,那片青林前面,星星点点,闪闪烁烁。
“啊!电灯,是电灯”芬妹高兴得大喊大叫。
“我们点亮的,我们……”小娇哽住了,想到上了舞台,时时会有追灯跟着她们,她抑制不住喜悦。
“哼,灯火辉煌!谁又能记住我们的昨天和今天喃?”金花却是愤愤地。
“我这样子,还能参加演出?”周彬语调悲伤,望着看不透的夜。
“哼,就要这样子上台,谁敢哼一声,我就把他的嘴扯到后颈窝上去。”
紫色大幕拉开了,台下几百双眼睛一下凝住不动了。
金花和小娇扶着一只手臂血糊糊的周彬,几个人的脸上都有血痕,头发散乱。芬妹羞怯地拉着金花的衣角,肩上搭拉着被树枝扯破的衣片。她们静静地立在舞台中央。
剧场鸦雀无声,只有急促的呼吸像风箱一样响。
一分钟……五分钟……“哗——”剧场里响起漫天动地的掌声,经久不息。
金花死死咬住嘴唇,小娇和周彬怔怔地望住剧场,芬妹低下了头。
后来她们听说,场长和书记当时就离开了剧场,在外面朝着左子沟的方向,沉思默想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