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黑处有什么(小说)
一
事情起因纯粹是个玩笑,没想到却酿成了无法挽回的恶果。
那还是一年前的一个春夜,柳一然约闺密江诗雨在鹿港小镇聚会。当时,江诗雨与丈夫刘纯刚闹了点小别扭,便直接从单位赶到位于河边的饭馆。离约定时间还有半小时,她到附近的崇光百货转了一圈,时间到了,又转了十分钟,柳一然一向迟到,也不知道她到哪了。江诗雨刚想给柳一然打电话,柳一然电话就来了,问江诗雨在哪,说自己到饭店没找着她,江诗雨为了挽回自尊,说,我刚下出租,马上到。
江诗雨到时,柳一然已给她俩点了必吃的芒果冰沙、菠萝油条虾、筒仔米糕。其他让江诗雨点,说自己评上了优秀新闻工作者,要请好朋友吃饭,吃什么,随便点,钞票大大的有。
江诗雨一向随和,说该点的你都点了,就这样下单吧。两个好朋友一个月没见了,便天南海北地各自汇报了自己的近况,有高兴的,有伤心的,反正好朋友之间嘛,啥都不隐瞒,说完了,一切烦闷也就没起初那么了不得了,所以,韩剧里说,好朋友就是对方的情感处理器,一股脑倒出来,让对方吸收,吞纳,消化,然后一切就烟消云散了。
江诗雨跟柳一然既是大学同学,又是老乡,同一个宿舍待了四年,又一起分到省城工作,两人无话不说。两家虽然离得远,可从不影响她们的密切交往。江诗雨的丈夫刘纯刚在大学里当历史老师,柳一然的丈夫陈之永是市府部门的小处长,虽然职务不大,但手中掌管着全市的房产。两家相聚,基本都是陈之永安排。江诗雨孩子上的重点小学,也是陈之永一个电话就解决了。如此,陈之永却没官者的霸道,话不多,谦和,特别对柳一然,关怀备至,这让江诗雨艳羡不已,不时让丈夫刘纯刚学着点,别动不动就发狗脾气。
虽已初夏,外面还是有些凉,一进饭店,江诗雨看到柳一然穿着一件洋红色的长袖连衣裙,忙说,小心,别感冒了。柳一然笑着说,不会的,我身上自带火炉呢。江诗雨脱下风衣,取下围巾,坐在柳一然对面。饭店人来人往,门一开一合,风不时吹进来,贴身的羊绒衫根本不挡风,江诗雨禁不住打了个喷嚏。柳一然笑道,你冷,就穿上风衣吧。我们家体宽,都怕热。
那是因为你们家被特权裹身,被大太阳罩着。江诗雨笑道,不像我们这些平民百姓,诸事都要亲力亲为,头顶可没人给你撑把伞。
行了,说正经的,最近又在写啥?柳一然喝了口冰沙,江诗雨摆摆手,说,千万别问这,你一问,我毛发都竖起来了。对了,最近看了部电影,不错,你有空看看,是意大利的电影,叫《完美的陌生人》。
《完美的陌生人》?没看过,讲的啥?说来听听。柳一然点了一支烟,吸上了,才说,你还不吸烟?江诗雨摇了摇头,说,吸烟又不是什么好事,老问,好像不吸烟就不能与你这个大记者并驾齐驱。柳一然徐徐吐出一缕烟,说,你有闲,还能看电影,我整天忙得四脚朝天。当记者的,靠报纸养着。现在的报纸你也知道,被网络搞得就是明日黄花的结发妻,丈夫弃之可惜,留之又爱搭不理。保不齐哪天我们这些无冕之王真的就下岗了。
你这个名记者都如此伤感,看来报界前景堪忧,不过你们是政府大报,不存在这问题。说真的,这部影片荣获最佳剧本奖、编剧奖等好多大奖,实至名归。讲的是一帮好朋友聚会,不知谁提议说,大家都把手机放一边,打开扬声器,看一会儿有谁打电话。
嗯,这个故事该不错。
是呀,有人跃跃欲试,有人极力推阻。但最终游戏还是开始了。手机每一声响都会让人的心揪一下,每个人都好奇别人的秘密。有人秘密一爆出,马上就有人站在道德高度苛责。下一秒,自己的秘密爆出,立刻理亏。这就是人性。火没烧到自己身上时,永远带着看客一般的心情,来看待别人的痛苦,哪怕是自己的朋友。剧情一步一反转,上一秒还是受害者,转眼也成了出轨者。有一个帅哥叫来勒,他在网上有個暖昧对象,害怕曝光,因此与好朋友佩普换了手机。没想到佩普有个交往密切的男性友人,此时打来了电话。来勒的妻子卡洛塔以为丈夫是同志,情绪瞬间崩溃,还未平复,自己的秘密也被暴露,她和一个有家室的男人有时一起玩“不穿内裤”的游戏。未婚少女比安卡的前男友会在伤心难过时给她打电话,这令她现在的男友柯西莫十分不满,随后柯西莫的秘密也曝光,他不仅和聚会的女主人艾娃偷情,还有一个打电话来说自己怀了孕的情人。艾娃接到了父亲的电话,说隆胸医生已帮她安排好。艾娃的丈夫是桌上最老实的人,他唯一的秘密是去找了心理医生,目的是为了更好地维系婚姻关系。他在饭桌上接到女儿的电话,在对待女儿早恋和初夜的问题上,他堪称典范。一个个秘密像一颗颗重磅炸弹,炸开了看似平静的表面,炸得所有人的关系支离破碎。来勒和卡洛塔闹离婚。比安卡留下了结婚戒指,独自离开。佩普公开了自己同性恋的身份。艾娃扯下了柯西莫送的耳环,并骂了他。电影中原本看起来非常唐突的举动,都是为了后面的剧情埋下了伏笔。艾娃隆胸,是因为柯西莫喜欢大胸妹子。卡洛塔出发前脱掉内裤,是为了和网友的约定。佩普的学校未与他续约,是因为他同性恋的身份。电影选择赏月食为聚会目的,也是在折射人性本身,月亮有明面暗面,人性也有不可见人之处。月食结束,月亮重见光明,一切好似都未发生,大家还是维持着看似美好的表象,但是肯定一切都变了。
柳一然听完,在一只水杯里摁下烟头说,好电影,叫什么,再说下名字,我要到视频上去看,现在到电影院看电影,对我可是百年不遇了。别说我想去,陈之永也不会去的,他饭局多,回到家,不是抱着手机看,就是看球赛,没完没了,说实话,我们一天说不了几句话。
这电影,可千万别跟你家陈之永看,好多事都是适得其反。
没事的,我们家那位你了解,咱们多年老朋友了,你看他见了你,还脸红呢。柳一然说完,略一停顿,忽然说,诗雨,我刚冒出一个念头,你敢不敢跟我做个试验?比如咱们分别给对方的老公打个电话,说咱们醉了,让他们来接。看会发生什么事,搞不好,比你说的那个电影还精彩。
江诗雨说,一然,你疯了?拿自己的老公做试验。
受你的话题影响呗,你不是一直想考验你丈夫吗?我也有此想法,咱们考验一下各自的男人好不好?看他们是花间风流鬼,还是钢铁真英雄?
江诗雨一想起丈夫刘纯刚昨夜生自己的气,便说,不行!不行!绝对不行,人性如纸,最经不起试验。
不就是个玩笑嘛,你说的那个电影,虽然搞得众人都不愉快,可结尾大家不都仍友好地回家了嘛,啥事都没发生。诗雨,你是写小说的,难道不想玩个游戏,为你的创作积累些有意思的素材?
江诗雨犹豫道,可我怕我家刘纯刚知道了会骂我。
就是玩么,再说咱俩死都不开口,谁会知道?你看这饭店的服务员,清闲得都不见影了,有谁会传话。记着,咱俩谁说谁是小狗。总不至于咱们要像小孩般拉钩发誓吧。
那……我怎么心里总七上八下呀。柳一然,你再想想。有些事,真的不能开玩笑。特别夫妻之间,比易碎的青花瓷还脆弱。
哎呀,别磨叽了,这样,我先打,我有你丈夫刘纯刚的电话。
你先别,让我想想。
江诗雨,你比昆曲还烦人,老咿咿呀呀的没个进展,看我的。柳一然笑着,把刘纯刚的号码按了下去。电话响了七八下才接。电话里一传出刘纯刚像喊话的声音,江诗雨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上,她故作镇静地端起咖啡杯,眼神慌乱地看着柳一然。
刘纯刚,我是柳一然,对,诗雨在吗?嗯,她不在?嗯,我有个事想请你帮忙,我……柳一然说着,假装哇一声,吐了一下,说,我……我喝多了,我爱人又出差了,你能不能来接我一下?她说着,右眼朝江诗雨挤了一下。
江诗雨腾地站了起来,柳一然朝她摆摆手,她只好重新坐了下来。
什么,你也在外面有应酬?那好,就不麻烦了,打扰了。
柳一然放下电话,双手一拍,说,端起杯子,祝贺下,你丈夫合格了。下面轮到你了,你有我丈夫陈之永电话吧。
江诗雨翻了半天,说,没有。算了算了,我还是不想做这个试验,再说,我丈夫有事,你让我再打,万一你丈夫来了,我怎么办?你知道我最不会撒谎了。
你丈夫都不来,我丈夫凭什么就能来?打一个,这样才公平。记电话!柳一然的语气总是这么让你不容拒绝。
江诗雨记下号码后,临打,又踟蹰了,说,一然,你家那口子怎么说呢,好像对我有成见,每次咱们两家见面,对我虽然客气,但从来没有主动跟我说过话。
打!
江诗雨拿着手机,又想了想,说,我感觉这样不好,那个电影不是告诉我们了嘛,人性其实很脆弱,试不得。
哎呀,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啰唆,不就是玩么,你不打,我来打。不,不行,他会听出我的声音的,这样,我替你发条短信。
柳一然发的短信跟讲的内容基本一样:我是江诗雨,柳一然在吗?我喝多了,我爱人出差了,你能来接一下我吗?
半小时过去了,没有收到回复。两个好朋友起初感觉很失败,后又感到欣慰,一兴奋,真的喝起了酒来。酒倒上了,江诗雨说不行,自己酒量小,柳一然把杯子递到江诗雨手里说,来,咱们两个失意的女人今天一醉方休。人生难得放纵一次,喝!
一瓶红酒喝了一半,江诗雨的手机响了,最先发现的是柳一然。柳一然说,快,把手机给我。江诗雨心也怦怦直跳起来,把手机递给柳一然。柳一然握着手机,说,天呀,我的心跳得特别特别厉害,诗雨,不信,你摸摸,你猜,我家陈之永会说什么呀?
江诗雨嘟囔道,又不是我丈夫,我咋知道他会说啥。
柳一然闭着眼睛,嘴唇嚅动了半天,好像在做祈祷,然后睁开眼睛,打开手机,然后笑得前仰后俯。江诗雨急着问,他也不来?
柳一然把手机还给江诗雨,说,你自己看吧。
短信是中国移动发来的,主题:生活好管家,提醒你车辆限行信息、地铁拥挤程度手机查询、职场人生、营养美食、墅质洋房等等,虽温馨之至,可惜,一看就是群发的。
两个好朋友边喝边笑,笑着笑着,忽然问话也不想说了,酒也懒得喝了,有些诗情酒兴渐阑珊。
就在这时,柳一然的電话突然响了,她一看号码,做了一个鬼脸,说,你家刘纯刚的。说着,按下了扬声器:“柳一然,你在哪?发定位,我去接你。”
看来他经过一番挣扎,终于还是顶不住了。柳一然说着,神态掩饰不住的得意。江诗雨白了脸,低下头看手机,手机仍是空空如也。
柳一然说,怎么办?
你定的,我咋知道怎么办?江诗雨感觉一股无名火涌上心头,感觉好没面子。
你给我丈夫打电话,估计我发的短信他没看到。他经常看球赛,今天在家,一定在看球赛。有球赛,短信声音他肯定没听到。
打就打,你都给我丈夫打了,我为什么就不敢呢!江诗雨感觉胸中火焰烧得她五脏六腑滚炽如火,便果断地按了电话。嘀嘀嘀,半天电话没有人接。就在江诗雨要挂电话时,声音出来了,柳一然示意江诗雨按扬声器:你是江诗雨?明白明白,柳一然不在。你说你喝多了,嗯,我想想,你没有其他人,你在的那个地方嘛,倒是不远,可是……不过,你放心,你是柳一然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你等着,我马上去。
江诗雨刚放电话,柳一然的电话又响了,柳一然努了一下嘴,示意江诗雨别吭声,然后声音柔柔地说,之永呀,什么事?你是说江诗雨给你打电话了?让你接她,那快去吧,别让她等急了,她胆小,又不会喝酒。我可能要晚点回去,很多同学从全国各地来聚一次,不容易,谢谢你,老公。我爱你,来,亲一个。说着,在手机上啪啪亲了两下。江诗雨说真肉麻,急得柳一然慌忙挂了电话,说,你要死呀,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咱们正扮演的角色?不能露出一点马脚。
考验结果是:两个男人对妻子的闺密都上心,即便口碑不错的陈之永,也是先答应了,才请示老婆的。两个女人心里都不是滋味。讪讪地坐了一会儿,江诗雨说,柳导,接下来怎么演?我意见给他们说清情况,游戏到此为止。真的,我的心跳得咚咚的,别惹出麻烦来,不好收场。
不,我最喜欢麻烦,有麻烦才能考验人么。再说,好戏才刚开场,精彩的还在后面。柳一然说着,喝了一杯酒,笑着说咱们再看他们来后反应如何?你想想,这两个狗东西,都没有征求咱们意见,就先斩后奏,可见男人见异思迁的本性暴露无遗,干脆咱们再考验一次他们。这样,我先走,离你不到十分钟的海底捞,你就在这等我丈夫。我们攻守同盟,男人无论做什么,我们都不能对不起好朋友。俗话说,朋友妻,不可欺;朋友夫,不可辱。此原则谨记,至于如何演,就看各自的演技了。
我怕演砸了。
没事,见机行事,我们是十几年的朋友了,一个班五六十人,大浪淘沙,最后你选中了我,我挑上了你,十几年的光阴证明咱们的友谊是能经得起考验的。套用一句话:你办事,我放心。我办事呢,你也绝对放心。你再喝些酒,放开些,把戏演得越像,越能考验咱们枕边人是钢炼的还是铁铸的。好了,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