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冰心】指尖上的饥饿(小说)
眨眨眼,庄上人基本造起了大楼房。
李琴棋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全在外边做买卖,赚了不少钱。他三个儿子在蛇仙坞一字儿排开三座四层大楼房。可是平日里三座大宅子就李琴棋夫妇俩个老人住着。李琴棋的老婆牛来花又不会炒麻将,又不会打牌,她还是习惯到田地里忙活着,种些豆子,种些芝麻,还种了两亩田的稻谷。稻谷吃不完,又用来喂鸡啊,鸭啊。李琴棋的老婆养了一大群的鸡啊,鸭啊,就是准备着过大年的时刻,一家子回来,杀它个十几只,让大伙儿吃个肚圆腰粗的。
可是去年李琴棋的三个儿子,三个媳妇,与孙子、孙女集体罢“年”了。李琴棋的外甥、外甥女他们也宣告要“罢”年。这让李琴棋家煮烂的鸡啊鸭啊臭了不少。李琴棋说儿孙不孝,长大了只管自己飞了。
牛来花倒向儿子征询为什么集体“罢年?”她究竟有什么招待不周?儿子们说没有什么不周,很周到了,就是生意上忙,抽不开身回家过大年。牛来花不信,再忙,人家几千里路还要赶回家过大年。她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婆还能陪他们过几个大年啊?她又问孙子们,孙子们统一口径,是因为老家没有“歪反”,无法满足他们指尖上的渴望。他们这时代不是肚皮饿,而是指尖饿。
什么“歪反”啊?还能让指尖饥饿得发慌?
这牛来花经历过肚皮饿得发慌,倒没听说过指尖也会饿得发慌。
孙子说就是手机上网的网络!
牛来花答应孙子、孙女们,这一年过大年回来,什么样的网,也要装上,只要他们回来过大年!
临近年关,牛来花又一次催逼李琴棋,去请装网线的人上门来装宽带网。李琴棋皱着他那张又黑又瘦的尖脸,凶着老太太,那不是白白浪费钱吗?牛来花说,这钱就是丢到水里,也得花。他们忙碌一辈子,为个啥?不就是儿孙满堂,热热闹闹吗?可孙子、孙女们说,老家无法满足他们指尖上的饥饿,要让他们呆一分钟,比一个世纪还长。他们指尖上最渴望的是触击手机屏幕,打游戏。游戏中可以指挥万马千军,他们玩着玩着,自己好像是真正的英雄了。
而李琴棋坚持要儿孙们乘过大年回老家,跟着他学一学中华传统文化,李琴棋说他“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李琴棋老汉的父亲是位私塾先生。李琴棋还没出世,他爹就在心里盘算下这样雅致的名字。当李琴棋哇哇地哭嚷着来到尘世里,他爹捻着几根胡子,眯着眼,微笑着就将现成的名号扣赐了他。李琴棋长大成人说不上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却也是琴棋书画件件能把玩出个样儿来。在生产队上那样穷困的时刻,李琴棋倒觉得自己有一席用武之地。他一边干着生产队上的小会计,又参加大队上的宣传队,到了年关,他比别人忙得不知多少。不要说生产队上结帐,宣传队上年关要上演几部样板戏,就庄上过大年的门联也够他忙的。那时庄上会毛笔字的也不是李琴棋一人,倒是李琴棋的书法是庄上一流的,能得到李琴棋书写几副门联,来年似乎也会添上大运。人要么别有身份,有身份,就有身价。现如今明星动辄就是几千万,也就是有身价啊。那时李琴棋的书法也是有身价的,他首先就是替大队上几位头头脑脑写,其次是本家、亲戚。再其次就不一定能有空替人忙着了。像一些穷困人家,那只配让一些乱七八糟的人画上几个字,贴到门上就了事。看上去也少了许多年的味。
人这一辈子,除了吃喝,着实还有许多味儿的。这味儿足了,还甭说,可以消减一点吃食上味的不足。那时李琴棋就是凭着那些味,穷日子也过得开开心心。他整天嘴巴上就哼着:“阿庆嫂……”
没想到李琴棋的活儿,儿孙们没有一个想学的,儿孙们的手指尖就渴望着点击在手机屏幕上。
李琴棋也来了气,要你们回来过个年,还要巴结着你们上网。你们过了年,一批人呼啦一下走了,他们两老人还要交网费,不就白白浪费吗?
牛来花可不听李琴棋的,她本来也是有一股倔脾气的。她到房间里收拾出皮夹、身份证,出门上镇上去办理装网手续了。
牛来花回来时兴奋地告诉李琴棋,她只交了一个月的费用,只是什么套餐,只要几十块钱,明天技术员就上门安装。李琴棋,嗯了声,也算是默认了。
牛来花家装了网线,马上就给孙子们打电话,告诉他们,老家也装了宽带了,孙子们不信,要奶奶将老家装上的猫拍张照片,给他们看看,或者干脆传视频。可是牛来花只有一部老年机,玩不了那么多玩意儿。牛来花就去请了邻居一位小姑娘过来帮忙,传了一段视频孙子们。孙子们在视频中大叫了一声,说,过大年,一定回来,他们也很想奶奶、爷爷了。
这一年过大年,牛来花可高兴了,儿子、媳妇、孙子早两天回来的,虽然到现在一大帮子儿孙还没有时间坐下来与她老人家聊个话,她的眼睛里倒全是乐,杀鸡、杀鸭,十个手指头不停地在宰杀后的鸡啊、鸭啊上拔着毛,跳着舞,那十个指头也得到了充分的满足。年三十,年夜饭上桌了。牛来花忙出一桌子丰盛的菜肴,李琴棋一件件地摆到了桌面上,招呼着儿子、媳妇、孙子们开饭,可是儿子、媳妇、孙子的指头全粘在手机屏幕上,儿子们傻兮兮地冲着手机屏幕笑,孙子们回着李琴棋叫道:“爷爷,别吵,别吵,关羽就要投降了。”
李琴棋叹了声气,这时代连关羽也能被招降。他见儿子孙子们不吃,大声地唤了几声,跳了起来,骂儿子,孙子们,要将桌子掀掉,这个年就不过了。这叫过什么年啊?不就是手机大会餐吗?
牛来花见老头子大过年的发出脾气来,也是因为累了好几天了,忙出一桌子的菜,香喷喷地,儿孙们居然忙着玩游戏,也来了一气,与李琴棋顶上了。
你可要知道这牛来花人长得粗壮,脾气上来也是很粗壮的。
早些年生产队上劳作,上午、下午都要歇半个小时左右的力。秋天里生产队上不那样忙,歇下来,队上有些社员很容易挑逗起我们一班子孩子摔跤。有一回李琴棋逗我跟一个小伙伴摔跤,我反而将他老婆逗起跟一个男子摔跤。那男子在队上也是算得上“大个头”,我逗牛来花长得胖,毕竟逊色于男人,三言两语,全队上的起了哄,要一男一女两个大胖子摔一跤。没想到那男人上去就让牛来花丢了出去。那男人的老婆就开始骂了,骂着、骂着就与牛来花打了起来。幸好队上人多,很快拉开了架。
打那件事后,我才发现牛来花的脾气是个牛脾气。
这大过年的,李琴棋与牛来花居然吵起了架。
儿子、媳妇们劝了几句,大家就将平日里一些不愉快的事抖了出来,媳妇们还指责牛来花大家知道炒麻将,享清福,她偏要自寻苦吃,种田种地,还要养那么多的鸡啊,鸭啊,他们回家过个年,又杀上一大批。他们有那么大的肚皮吗?
这牛来花活一辈子,李琴棋话不敢重,言不敢多,这大过年的,反而让三个媳妇联合起来攻击。她辛苦地忙着,累着,都是为他们吃上一口,没得到好报,还遭了一顿骂。牛来花想不明白,就坐到大门口,仰起头,对天哭诉着。
大儿子带头,呼大家吃,放开肚皮吃,这是咱妈为儿孙们忙出来的一桌丰盛菜肴。
可等他们一家子在桌上吃完了年夜饭,到大门口一看,牛来花不见了。
李琴棋抹着泪骂,这算过得啥年啊?儿孙们只好分头行动,四处寻找。可就是不见牛来花的影子。
大家又发动起全庄上的人四处寻找,二媳妇又报了警。警察赶过来,问了些情况,就担心牛来花脾气上来,想不开,到水库里去寻短见了。
大家又到山坞间几个水库里去寻找,可就是一点印迹也没有。
这个年闹得全庄人也没有过得安宁。
就在大家忙着寻找牛来花时,牛来花的小儿子的儿子想睡觉了,他回到老家一直跟着牛来花睡的,就独自回自己那幢楼,上了楼,钻进牛来花的房间里,却见牛来花躺在床上,打着香香的呼噜。
这大过年的一场戏闹,却让儿子们决定提前回到各自城里的家去,正月初二,牛来花与李琴棋夫妇俩就又是两老人守着三幢大楼房。
这李琴棋与牛来花平日里吃饭是在中间二儿子的楼房里,一楼的楼板下挂满了鸡啊、鸭啊,牛肉啊,猪肉啊。
他们夫妇看着满屋的肉,感叹这怎么吃得下啊?
以前没得吃,想着吃,现在有得吃,又没人想吃了,这世道反了。
李琴棋到房间里取出一把胡琴,调了门调,就拉了起来。他的指头沾着胡琴,就不管世上的事了,那些事就由牛来花自个儿去承受。牛来花望着一楼板下的肉,下决心这一年什么也不养了,他们爱回来,就回来,不回来,她目前也不靠他们的。可是儿孙们到了城里就纷纷给她打电话,电话上一通气,牛来花心头的气全消了。正月还没完,牛来花又养起了鸡啊、鸭啊,满院子咯咯地叫着,遇上邻居到门口探个头,她就上前热忱地说着自己忙着养上一些鸡啊,鸭啊,目的是为儿孙们回家过大年,热热闹闹地吃上一顿!
邻居说现在年轻人不讲究吃了,她过年杀了一只鸡,一只鸭,儿孙就是连筷子也没下。
牛来花啊哟地叫了声,胖乎乎的脸上,笑嘻嘻地说道:“我过大年时一家子吃了不少,没吃下的,让他们带着去了。现在城里买的,那有我们自己家养的好!”
邻居一惊,她让儿孙带点去,儿孙们却说带去也是丢了,还麻烦。
牛来花笑道:“你们那些人不乖!我名下的个个都是乖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