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娃娘看着狗娃和莲花的结婚证，她明白女人家一辈子的艰难，她坚持无论如何要办个结婚仪式。狗娃娘拉着莲花的手说：“莲花，娘知道你是个好闺女，娘更不能亏待你。咱家虽然穷，但娘不能少了礼数，给别人留下话把子。女人一辈子不容易，娘要让你抬着头做媳妇哩。”
　　 狗娃娘卖了门前的一棵老枣树，张木匠也不亏待邻居，实说他要锯墩卖案板，能锯不少案板，卖不少钱呢，人情、本分地数了五百元给狗娃娘，狗娃娘又把南头的老房子卖了，凑了钱，请了管事人，买菜，买肉，造席。陈村人很多都认识莲花，调侃狗娃走大运，能娶到莲花这么能干的女子。热热闹闹地办婚礼，狗娃娘这个明白人，她当众取出一个红布包，剥开一层，又剥开一层，人们睁大眼睛，呀！狗娃娘红布包里是什么宝贝？红布包剥开第四层，才见一个小小的，金光闪闪的东西，狗娃娘拿在手里，喜乐乐地开口了：“这是我娘家老娘留给我的一个金镏子。莲花是个好闺女，不嫌我家穷，嫁给狗娃。我决定把这个金镏子传给莲花，从今往后，她就是我的亲闺女。”村里人啧啧称赞，哇！想不到狗娃娘还有这么个宝贝！更想不到，狗娃娘把娘家带来的东西，违背常理是不传女儿的，传给儿媳妇。婚礼上莲花清楚地明白：她这一辈子，是遇到好人家了。狗娃疼她，婆婆如此明事理，做事清白，穷怕什么呀？她什么也不怕了。
　　 会饲养羊的莲花，按照今天的时髦说法，就是莲花当年相当于裸婚嫁给了狗娃，好在狗娃是个真疼她的男人。婆婆是个善良厚道的女人，对莲花像亲闺女一样疼爱。小姑子还在上初中，单纯本分，又不难处。
　　 狗娃念着莲花羊养得好，就去哥们家里赊回来两只母羊，莲花像伺候孩子一样，细心饲养，羊太小，她去集上捡些菜叶子给羊羔子吃；手里有钱了，还买奶粉给羊羔子喝。羊羔子见风就长一样，两、三个月的光景，就壮实起来。狗娃娘疼惜儿子、媳妇，按时做好一日三餐，给他们吃。一晃四年过去了，莲花把孤孤单单的两只小羊，养到几只，养到一群，后来壮大到四十五只的一群。
　　 那年狗娃妹子倩倩都上高二，莲花提出给倩倩增加生活费，说女孩子大了，用钱地方多，让倩倩好好上学。莲花忘不掉自己看着弟弟妹妹背着书包去念书，自己在角落哭泣的情景。莲花是真心喜欢这个家呢。
　　 当羊群有二十只的时候，莲花就和狗娃在黄河半坡上盖了两间草屋，一大间羊圈。狗娃和莲花，白天一人放羊，一人务弄庄家。黄土原上没有灌溉渠，靠天吃饭。庄家长得瘦马格筋的，庄家活不挂人。晚上夫妻俩住在半坡上守羊。狗娃和莲花成了正儿八经的职业羊倌。
　　 在放羊的某天，狗娃看到黄河滩的淤泥里有泥鳅，挽起裤管就下去抓到几条，准备留到晚上回家去油炸来吃。当狗娃喜滋滋地给莲花看泥鳅，莲花愣住了，忽然兴奋地问：“狗娃，黄河滩上的淤泥里能长泥鳅？啊？那咱们能不能在黄河滩养泥鳅呢？”
　　 狗娃也愣住了：“莲花这是啥脑袋？”
　　 莲花继续憧憬着：“哎，狗娃，你看，我看过我爹给我的养殖、种植技术书，我觉得可以试试。咱们可以在黄河滩弄些水田，种莲菜，养泥鳅，春种秋收，咱们试试咋个向？”
　　 狗娃娘在担心、劝阻无效后，索性积极支持儿子、媳妇，继续做他俩的后勤工作，按时送饭给狗娃莲花。狗娃开始挖土，垒厚厚的，高高的田埂，挖土是很辛苦的差事。莲花把田埂上的土，运到远处，她抹着汗，声音已经沙哑了，这样干活，人累到极限了。身上没劲了，好在心里有劲啊！陈村人就像看大戏，看着莲花和狗娃两个疯子，没有人帮衬他们，没有人相信他们。
　　 祖祖辈辈都在原上种麦，种棉花，啥时候有人务弄过水田？还种莲菜？陈村人不时彼此附和着骂狗娃两口子几句，怕狗娃出了洋相，连累陈村人。他们骂出了精彩，骂出了气势，骂完了浑身通透舒爽，精神百倍。狗娃两口子没有人帮衬的劳动，既缺乏激情，又没有宏大的气势！
　　 莲花听着陈村人的嘲笑，谩骂，她知道她不能这么偃旗息鼓，草草了事。她和狗娃每天吃饱喝足，蓄足气力，在黄河沟里挥汗如雨。在老爷们捧着大老碗，圪蹴在巷道里咥面、闲谝的时候，莲花已经忙着去找农业科技员老姚了。当她在苹果园找到片区姚农技员，说了她想种莲菜的想法，姚农技员像看到外星人一样，眼睛放光地看着她。这个不寻常的女子，真敢想啊！他做了多年的农技员，都从没想过在黄河滩种莲菜！他知道在附近这几个偏远县城，根本就没人种莲菜。姚农技员介绍莲花去了省城他母校的农业科研基地，学习到了种植莲菜的经验、学到了养殖泥鳅的经验。还找到了莲菜种苗的来源。
　　
　　 四、黄河大水，莲田尽毁
　　 莲花和狗娃二次扩张后的荷田，到了夏天，就显出了广阔的繁茂和美好。大片大片的荷田，满田青盘叠翠，墨绿色、翠绿色的荷叶，它们相拥相伴，勾肩搭背，高高低低地合力把荷田铺盖起来，朵朵荷花像公主一样，粉红的撒娇、纯白的傲气、花哨的艳丽，黄河道里微风吹开，荷香清新迎面。秦晋两岸高耸、绵延的黄坡对峙，河岸里荷塘碧绿，抬头蓝天白云，美妙得无以言说。丰收的希望在天地之间露出笑脸，倍觉亲切。邻居脑子活泛的，也学着莲花种莲菜，看着初夏的茂盛，在河道种莲菜的村人，各人心里乐开了花，仿佛深秋的喜悦已然眼前。
　　 这年初夏刚过，久旱的黄河平原，几个惊雷之后，瓢泼大雨就伴着轰隆隆的雷声，哗哗哗地下了一夜。莲花一夜心神不定，一夜没合眼。次日一大早，莲花急匆匆地赶到黄河边，一下惊了一跳，大片碧绿的荷田不见了，整个黄河沟底一片汪洋，一浪一浪打过来，看着宏伟又壮观。天看起来都暗了一截，荷田旁边的柳树、杨树只剩下树尖尖在黄河水里荡着，挣扎着。荷田，荷叶，荷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只小青蛙惊慌失措地跳到莲花的脚背上，特别像小孩子因为贪睡，和逃难的爸爸妈妈失散了。
　　 一阵冷风吹来，莲花摇了摇头，懊恼地在河岸上走，就迎面碰上也来看自己荷田的邻居。黄河大堤的水位早有人给邻居描述过了，水打到哪里了。反对自家男人跟着莲花学种莲菜的女人，哭天喊地、扑爬跟头地撵来，看到黄河水一片洋洋，在汹涌地流淌，痛心疾首地哭啊。
　　 马大嘴跳上一个大石头，擤一把鼻涕，仰一下脖子，又瞭了一眼黄河，才慢条斯理地说：“都说黄河滩种莲菜好，好个怂！看看，都看看，别看黄河平时风平浪静，像没出阁的大闺女样温顺。但一旦发怒，就像发疯的公牛，横冲直撞，肆意杀戮……看看，莲菜没了吧？这是老天看不过眼，报应啊！”说完眼珠子滴溜溜转着扫视四周，等人附和。
　　 话刚说完，莲花婆婆就从后边给了马大嘴一脚，马大嘴闪了几闪，前扑了个跟头，扑在泥地里，一嘴泥巴，爬起来“呸呸”几口，才抱怨：“狗娃娘，你这是弄啥哩？要出人命哩！”
　　 狗娃娘一言不发，又朝着马大嘴走过去，马大嘴知道狗娃娘是想给他再来一下。村里人都知道，寡妇不好惹。狗娃娘更是个不好惹的寡妇。莲花是她儿媳妇哩……马大嘴忽然灵醒，猴子一样一跃就跑了。本来绷着脸一脸愁容的乡民，看着那马大嘴的熊样，忽然哈哈大笑，狗娃娘拍拍手，撅起嘴，一脸鄙夷地骂起马大嘴：“一晃都当爷爷了，嘴上也没个把门的，不嚼小辈的舌根子，你会死哩？马大嘴！”马大嘴已经跑到村东的地中间去了，远远看去成了小小人影了。
　　 “我操，这天咋是婆娘的脸，说变就变！”
　　 突然，莲花邻居黑牛边说边两腿一蹦，跳下了黄河坎，踉踉跄跄蹿了两三步，才勉强站住，扭头对莲花说：“莲花，今年运气背，第一年在黄河滩种莲菜，就遇到几十年不遇的黄河大水。别看了，就当学经验了。再看荷田也回不来了。幸亏我今年没下泥鳅种苗，回吧，来年再种。我就不信，黄河年年发大水？”
　　 狗娃一挺胸脯：“莲花别熬煎！黄河滩种莲菜，本来就是捡着收。我们今年损失的，就当前两年没挣。再说，我们明年多种几亩，我就不信，明年黄河还发大水？”
　　 经过几天几夜流淌，黄河又回到原来的水道，像一条变瘦弱、变乖巧的土龙，由北向南蜿蜒在黄河滩上。
　　
　　 五、灾后重建，前景光明
　　 第二年春天，黄河滩下狗娃和莲花新开垦的荷田里又长出了绿油油的莲叶，陈村人看完沉默了，不再骂狗娃，骂莲花了。人们悄悄地嘀咕：“这两个八成，十有八九是要成事哩。”
　　 当夏天来临，荷花朵朵娇艳地盛开在沟底，把黄河滩打扮得分外的妖娆，莲花家接近五亩的荷塘，邻居几家的五、六亩，连片地美。把黄河滩打扮得画一样雅，有了江南的韵味。陈村人乐了，远远近近的人，都来陈村看荷花，人们带着照相机，拖家带口地来了。陈村人骄傲啊，看看！在黄河滩种莲菜！多能多美啊！好像黄河沟底的莲花是他家种的。
　　 到了秋天，网泥鳅，起莲菜，莲花实实在在挣到钱了。莲菜亩产达到一千二百斤，二块八一斤，黄土原上种麦子的亩产还达不到莲菜的一半哩，泥鳅卖了三百八十斤，售价二十六元一斤。陈村人逢人就夸狗娃和莲花，完了问一句我陈村人能干吧？人们啊，总是乐于在成功的功劳簿上添上自己的那一笔。
　　 第二年初秋，婚后一直不开怀的莲花，在四处求医问药几年后，终于开花结果，居然生了一对龙凤胎。
　　 满月宴办得风光体面，酒店的厨师组，开着配餐车来的，九凉九热，席面排场。陈村人热热闹闹，拖家带口地来了。那些跟着莲花种莲菜发财了的邻居，像自己家过事一样，忙前忙后，村里人几乎全村出动。莲花娘家杨家洼也来了很多人，杨家洼人怜惜这个可怜的女子，愿意给她撑起娘家人的门面。父亲和继母也来了，张云看着莲花家新盖的三合院，装了太阳能洗浴，抱怨莲花：“日子过得再红火，左不过是个没良心的。忘了爹娘，还忘了弟弟妹妹。”莲花爹厌弃地回应张云：“这话适合你女子秀秀，莲花可是年年给弟弟寄钱呢。你秀秀管她两个弟弟吗？秀秀这才叫土地爷拍胸脯——没心没肺！”张云被莲花爹挤兑，气不打一处来，联想到自己从没有善待过莲花，而莲花的小日子却过得这么滋润。又得了一对龙凤胎。张云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她的秀秀夫妻不和，正在打离婚官司。张云饭没吃完就借故一个人回去了。匆忙收拾东西就到女儿秀秀那去了，留言以后不回来了。
　　 莲花种莲菜，养泥鳅看到了希望，雇了人，夏天就开始挖土扩田，后三年时间，莲花把莲菜田扩大到了二十多亩，帮助辅导陈村人也学着挖土种莲菜、养泥鳅。黄河在陈村这个地方，河水拐向山西那边，陕西这边，留出了大片大片的黄河滩，地势又低，挖土就能见水，每年夏天，荷花开了，吸引大量的游客慕名而来。南北蔓延十几里的荷塘，成了有名的旅游景点。莲花组织陈村里厨艺好的女人，在黄河公路陈村处，开了农家餐馆和旅馆。
　　 张云离去后，留下了一袋新打的面粉，没有一个馍一张饼一碟菜，莲花爹自己夹老娃撒煮来吃，他不明白张云犯得哪门子犟，撇下他，跑到秀秀那能解决什么问题呢？儿子们也不管了？宽大的院子，出来进去就剩下他一个人，新落下的银杏树叶、洋槐叶子，弯弯扭扭地平展着，黄蔫蔫的，院子显得空旷萧瑟。
　　 张云走后的第二天，莲花爹软软的起身、细细的打量十几年没有啥变化的屋子，只有墙上一张张年画，犹如岁月洗过留下的黄水渍，一块块地刺眼。莲花爹失神地坐在院子里，老了一截子。犹豫着该给军校的小儿子写封信了。似乎听见了莲花和狗娃就叫门声，他踌躇着开了门，狗娃推着车进来了，莲花爹又失落地坐回板凳上，卷起烟叶子，莲花麻利地叨叨一句：“你小儿子给我打电话了，他今年军校最后一年，毕业争取分配到西北来，你肯定有着落的。现在你就跟我走吧。”
　　 狗娃补充一句：“爹，他们都不回来，你还有莲花和我哩嘛，我不能忘你把莲花托付给我，我养你一辈子。你熬煎个啥嘛。”狗娃扶起莲花爹就站起来去坐车，莲花赶紧过去压下车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