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丹枫】一张手纸赚千万(小说)
中国古代有个皇帝说,做了官不回老家看看,与衣锦夜行一样傻。吴大志今天在老家请客,就有衣锦还乡的意思。不过,大志没做官,只是在外边赚了些钱。临走前,他让司机打开宝马屁股后面的盖子,拿两件三十年茅台,几条南京,大红袍、普洱、铁观音、信阳毛尖各拿一包塞里头,然后把螃蟹抱出来,打开箱子看,还活着,也就放心了。唯一不满意的是,螃蟹小点,才两公斤一只,他原打算买一只三公斤的,但水产馆里没现货,最后只好买两只两公斤的。一切准备就绪,这才让甜甜上车,往金鸳鸯大酒店奔去。
大志四十多岁,矮个,精神,走路步碎且快。1990年高考,离专科录取分数线因差0•5分而榜上无名。
没钱复读只能回家干农活,稻子割完后,他又到乡里一家私人窑厂出窑。
出窑真不是什么好活。九月的太阳还毒得很,刚打开的窑门,人只要钻近去汗水就会顺汗毛而出,将窑里烧好了的砖往外搬,别人一趟搬五块,他搬四块还嫌吃力。这是典型的机械性的工作,反复重复着相同的动作:抱砖,起立,转身,起步走;弯腰,放砖,起立,转身,进窑。就是这种动作,让他腰酸腿痛,有时腰弯下去好半天直不起来;就是这种动作,让他的手磨出几个水泡,说不疼那是假的,直到后来用上小推车才好点。
记件工资,量化管理。每人搬的砖都堆成垛,每垛一百块,每块五分钱。收工时管理人员来点数,大多数人都十几个垛,大志搬了七个垛,这就意味着他今天挣了三十五元人民币。有工友说:“大志,你不该姓吴呀,吴大志就是没得大志呀,是吧,啊,哈哈他把从会计那里领到的工钱塞进裤兜里,将染成土黄色的白衬衣搭在肩上,放慢细碎的步子,缓缓地往村里走去。
夜幕已降临,晚风习习。在离村不远的岗坡上,吴大志找一块草厚的地方坐下来,真的太累了,他把双臂慢慢的伸起来,举起双手,然后拐向脑后,十指交叉抱住后脑,慢慢地躺下去。满眼望去,天空湛蓝湛蓝的,有几朵白云慢悠悠的移动着脚步,没有月亮,星星就热闹起来了,他不知道自己属于哪颗星。这时,他忽然悲凉起来,觉得那些星星与自己无关,因为,那0•5分已把他从群星中刷掉了,他只能在那些闪亮的高贵的星星背后,默默地卑微地活着。他觉得他生的不是地方,他的分数高出北京本科录取线,为什么不出生在北京?正在吴大志胡思乱想时,一颗流星在空中划一条弧线,这条弧线就像一支强心剂,使大志即将衰竭的心猛然振作起来:“对,到北京去!”他想。
吴大志到北京三天了,什么工作都没找到,这与他初始的想法差远了。他只能不停地寻找人才市场,不停地在偏僻的地方寻觅有关招工的小广告。他的眼前除了一幢连一幢的高楼大厦外,就是川流不息的车辆。他感到自己就是一个流浪汉,甚至是一个乞丐。午饭只吃了一袋方便面,半饱,他垂头丧气地来到一所半旧不新的厕所里,心里想着应该找个老乡;办完事正在他转身离去时,忽然听见有人说话:“小伙子,你带手纸了吗?”开始他以为这话与自己无关,可回头一看,厕所里再无别人,就忙说:“有,有。”说着随手掏出手纸走向声音来源处,他一看,蹲着的是一个老头。递完手纸,他什么话也没说又转身走开,这时,老头又叫住他;老头一边系着裤带一边与他闲聊,当知道吴大志还没有找到工作时,说:“到我家老三工地上去干,我家老三也叫邬大智。”不知是大志方言口音重,还是老头耳背,他把吴大志与邬大智理解为同名同姓了。
这真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第二天大志按老头提供的地址,很快找到了邬大智的工地。他环视了一下工地,只见一台大吊车正将扒出来的楼板往下吊;两辆汽车周围是戴着口罩、手套,手持瓦刀的工人将旧砖砍去泥沙后往车上扔;还有一些工人用锤子砸倒下的水泥柱,剥出那里面的钢筋。看到眼前的一切,吴大志的心早凉半截,他不知道自己和砖为何有这么厚的缘份。正在他多少有些伤感,思想摇摆动荡时,厕所里碰到的那老头领来一位个头儿跟自己差不多戴着黄色安全帽的年轻人。
来人就是邬大智,是老头的第三个儿子。在听完吴大志的自我介绍后,邬大智让吴大志跟他到公司办公室去。在简陋的办公室里,邬大智向吴大志扼要介绍了公司的基本情况。
原来,这是一家建筑公司,公司下设有一个拆迁办公室,主要负责扒旧房,办公主任暂时由邬大智自己兼任,目前,扒旧工作已有三个点同时开展,吴大志刚看到的是其中的一个点。邬大智想请吴大志担任副主任,具体负责扒旧工作,条件是:不包吃、住,月薪八千元,年终有提成。如果同意,明天上午来签合同。
已经是夜晚十二点多了,吴大志怎么也无法入眠,他感到自己像在做梦。走出这个廉价的住室,凭栏仰望夜空,月亮半圆,月光灿烂,星星有些害羞,大多躲了去;远处的灯光点点,弥补了星星不多的不足;天桥上下的车辆不停地蠕动着,旋转着,让大志的大脑也不停地旋转着。他不相信迷信,但自己近来的遭遇恰又有点迷信色彩。这时,他忽然想起在厕所里老头说的话。
老头说:“我一看就知道你是个好人。”
“你会看相?”吴大志问。
老头笑笑说:“嗨!看什么相啊,看人,就是听其言,观其行。”
吴大志的工作是繁忙的。他头戴黄色安全帽,手持带天线的鞋板一样长的手机,来往穿梭于三个扒旧点,有时,他要联系吊车、汽车;有时,他要与小工头联系,让他再叫十几个工人来;有时,他要与商家联系,让他送几千双手套来……吴大志的碎步越来越快,他正在书写着精彩的人生,他正在释放着最美丽的青春光焰。
在这一年的工作中,吴大志知道了,那大吊车,那汽车都是邬总租来的,那些工人都是邬总请了工头再由工头招来的;他还知道,扒一幢楼他邬总获利多少,他甚至知道扒一块砖多少钱,这一块砖拉出去能卖多少钱,而且政府补多少钱,这是金砖啊!这里的散土,拉出去是钱,这里的旧钢筋拉出去更是钱,这里的每一粒沙子都是钱。
啊!钱啦!这一年有多少钱流进了邬总的账户?不,那不是钱,那是用阿拉伯数子组合起来的符号。邬总到底是大手笔、大气魄,年终他从那串符号里划拨十万给了吴大志。
人,在忧伤时常常夜不能寐,在过度喜悦时同样夜不能寐。但是,吴大志并没有因十万而过度喜悦,而是在兴奋之后另有所思,他想:北京,正在改造,正在扒三环盖四环,同时还要扒四环盖五环,这是多大的工程量啊!又有多长的数子符号存于其中啊!他还想:邬大智能做到的,吴大志一定也能做到。
吴大志并不满足于年终的十万。两年后他辞去了扒旧办副主任职务,以一百万资金注册了“大志建筑公司”,他利用两年来自己的人脉,笼络了一批人才,很快取得了各类资质。经过八年奋战,他的流动资金决不少于千万,这还不包括固定资产。当然,在这八年里,他所付出的血汗除生命外决不亚于中国人民的八年抗战。但是,他成功了。
春节前,县委高书记和县政府常县长在北京举办了一场迎春团拜会,驻京办张主任特邀了本县在京工作的部分领导,还特邀了在京的知名人士和成功人士,吴大志不仅有幸参加了宴会,而且还作为成功人士的代表作了典型发言,也算出尽了风头。他对高书记的“在党中央的正确领导下,通过全县人民的共同努力,我们青风县的经济建设在去年的基础上又上一个新台阶”之类的官话一点都不感兴趣,他最感兴趣的是常县长说的白果园开发区建设。常县长说,白果园地处鄂、豫、皖三省交汇处,有京、九铁路横贯而过,县政府计划在那里建一个经济开发区,现已征收土地一千六百亩,希望有识之士回家投资,共建美好家园;县政府已制定了相关优惠政策。
吴大志盯上了这个项目。他的几个下属劝他不要冒这个险,一是认为这个项目要拿下来至少得六个亿,他资金不够;再是认为目前房地产泡沫大,房子的储存量大,鬼楼多,下跌的风险当然也大。但是,吴大志有他自己的思维逻辑。他认为:只要有银行就有资金;房地产即使下跌也是短期的、局部的,小幅的,而且也是暂时的波动;认为房地产泡沫会破,那是傻子说给傻子听的。房地产泡沫破了,必然影响到钢材、水泥、土砖以及与此相关行业的萎缩,这些行业的工人加上几千万建筑工人吃什么?
更关健的是,没有一个开发商自己口袋里有几个亿、几十个亿才去搞开发,他们用的都是银行的钱,泡沫破了,有的银行就会破产。没有一个中国领导人希望中国经济出现这种局面。
吴大志算了一下,拿下这个项目,需投资六个亿,三年后他的毛利润应该是两个亿,刨去水分,純利润不会低于一个亿。所以,三个月前,他专程去湖南定做了两千万的金银首饰,上上下下都已打点完毕。合同早已签完,半月前已如期开工。让他不能忘怀的是,在破土动工的奠基现场,红旗招展,锣鼓喧天的热闹场面,特别是听到县委书记高峰称赞他“为家乡的经济建设吃了不少苦,流了不少汗”的讲话后,激动得他一夜无眠。
吴大志算了一下,拿下这个项目,需投资六个亿,三年后他的毛利润应该是两个亿,刨去水分,純利润不会低于一个亿。所以,三个月前,他专程去湖南定做了两千万的金银首饰,上上下下都已打点完毕。合同早已签完,半月前已如期开工。让他不能忘怀的是,在破土动工的奠基现场,红旗招展,锣鼓喧天的热闹场面,特别是听到县委书记高峰称赞他“为家乡的经济建设吃了不少苦,流了不少汗”的讲话后,激动得他一夜无眠。
但是,让他最头痛的难点是,规化建商贸大厦的右侧,有十三座坟,至今没迁动。他曾找坟主商量,每座坟补1万,但老百姓根本不买他的账;他曾找常县长商量,常县长笑眯眯地说:“还是你自己先出面解决吧,只要能解决问题,用什么办法都行,出问题了,我们再出面。”吴大志听懂了县长的话外音,只好派人从外地请来几十个年轻人,帮他解决迁坟问题。
吴大志把车停在酒楼左侧。进到荷花厅时,见县委办的陈主任和政府办的程主任已经到了。他们说书记、县长到省里参加廉政工作会去了,今天来不了。吴大志心里说:骗子,都是骗子。说好了出了问题他们再出面,现在打死人了,他们都躲得人影找不到。但吴大志毕竟是经过风雨的人,他很快稳定情绪,说:“领导忙,来,我们吃。”像往常一样,坐定后,吴大志向客人介绍他的团队成员,他指着甜甜说,这位叫郝甜甜,财经大学毕业,在读硕士生,现在我公司担任主管会计;他指着甜甜下手的一位年轻人说,这位叫李东,我高中同学,建筑大学毕业,国家一级建筑工程师,现在是我的副手;接着又介绍了三个本科高才生。完了后,他拿起大夹子,给两位主任各夹一只螃蟹腿,然后他给自己也夹了一只,接着用筷子指指螃蟹让大家趁热吃。
吴大志刚拿起螃蟹腿,荷花厅门口突然出现几位警官。这时,甜甜的脸一点甜味儿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