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树伢子让钱娟与师太搭铺，到庵子借宿，钱娟一百个不情愿。第二天却讲想留下来不走了，师太枕头下面竟然有《新青年》这种进步刊物，还有夏老师亲笔抄写的共产党宣言手抄本，如此多的秘密让人兴奋，好象被拐的孩子找到了娘。
　　 钱娟讲不走了，戴氏与老木匠自然高兴，觉得树伢子也不少了，钱娟虽然十四五岁，照大清律例也可以圆房，老木匠和戴氏可能急着抱孙子了吧，一味地自个儿思想。
　　 树伢子却不明白，明明是来找夏明衡衡妹子的，怎么又说留下来不走了？难道师太昨天晚上对她透露了什么消息吗？于是便说还要去找两个木工的事，否则老板老板娘面前不好交差。老木匠讲山冲里的陈虎与陈豹两兄弟前年冬天回来闹农会，现在农会被打散，不晓得他俩躲哪去了，若是找到他俩兄弟，手艺倒是可以，只是人爱凑热闹，易受人蛊惑，好好管理，是两把好斧头。
　　 树伢子也是有两年没有到过山冲里了，见到熟人所以就多说两句，而人家却盯着钱娟看取笑树伢子，你乃者卵砣长钩子吧，城里妹者都钩得到手。钱娟的耳朵根子都红了，扭头走开。
　　 陈虎不在家，家里一个蓬头垢面的婆婆坐在门口，两脚膝上放着籓箕，全是些碎布条，应该是补衣服，见到有人来，端起东西准备关门，看清楚是本冲李木匠家树伢子和一个千金小姐时，又讪讪笑了，要去搬凳子倒茶水，被树伢子拉住：“伯娘，是不是哪个找你屋麻烦？”
　　 “你不晓得呀？蒋德成原先和虎豹俩称兄道弟称同志，刘日福两声枪吓几裤裆湿透，逃到衡阳城后回当了挨户团走狗，原先农会那邦子人，喊抓就抓，喊打就打，陈虎他们跑得快点设抓倒，咯几个月头天来要人……”讲着讲着婆婆竟哭了，“原来是有一头老母猪，肚子里有一伙崽了，咯帮砍脑壳咯也赶走了……”
　　 钱娟本来是很坚强，可是看着婆婆蓬松零乱的头发，满脸的皱纹，暗淡无神深凹进去的眼睛里泪光，想着自己心里的偶想夏老师，此时此刻她的老母亲呢，陈虎陈豹不正是和夏老师在西乡搞革命闹农会吗？这时候钱娟恨起蒋德成来，若不是他背叛革命，也许夏老师不用东躲西躲了。
　　 树伢子不知道如何安慰陈虎的老娘。
　　
　　 四
　　 两个月前，陈虎兄弟俩和一帮农会干部和积极分子被夏明衡衡妹子召集，在冲里开会，谁知道被保长文明麻子晓得了，打发人通知蒋德成，蒋兵分四路，大部分人沿两边山岭一线埋伏，一小部分从冲尾堵其退路，派几个人举火把大张旗鼓顺着山冲口，守望吆喝，几个人高举火把从塘作冲锋状，两明两暗，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放哨的农会会员气喘喘报告夏老师，说冲口有人在张望，火把一闪闪，估计是挨戸团的狗腿子，大家分析讨论决定陈虎陈豹兄弟掩护夏老师翻过后山突出去，农会会员们从后侧山翻山过垅到山脚下隐蔽，待挨户团走后分散回家，大家分头行动。
　　 陈虎背拉着夏老师就跑，陈豹急忙吹灭了房子里的菜油灯，在村口张望的狗腿子看到屋子里没有了灯光马上报告了蒋团长，蒋德成明白对方已中计，并开始行动了，于是开了一枪，按照原来的计划，冲口的火把队伍吆喝起冲过来，农会会员们听到放枪，沉不住气，慌慌张张，有人脚踩空摔了一跤，有人被树桩子挂了裤脚，绊倒了。
　　 由于是翻山越岭加之天黑，高一脚低一脚，夏老师有点力不从心，白衬衣在黑暗中又显眼，有狗腿子立功心切朝黑暗中晃动的白团团放一统，幸好是铳，要不然就没人了，夏老师瘸了脚，一下子蹲下了下去起不来，牵着的手松脱，陈虎反手一把抱起，背起就跑，跑着跑着，怎么夏老师象个女人？
　　 黑暗中一只老鸦从树上飞起，啪啪扇动着翅膀，哇哇几声，陈虎感觉不对，停下脚步，看到山岭上有点点红光，有人在抽烟，再看看对面山坡上似乎也有人晃动，于是拉着陈豹别动，三个人蹲下来，不敢作声。
　　 陈虎对夏老师与陈豹用手朝西，北，东面山冷，比划，然后朝背面指了指，压低声音，把三个脑袋挤到一起说：“我们中埋伏了，前有埋伏，后有追兵，怎么办？”
　　 夏老师虽说是西乡巷子口人，对于广袲的西乡的地形也不可能这么熟悉，仔细想想来了主意，说：“我们滑到草丛中躲起来，等追兵追过去后我们朝相反方向突出去，反走冲口方向……”
　　 于是这样逃过了这一劫。
　　 前几天，农会开会，决定把驻在龙祠堂的挨户团干掉，策应毛达湘和陈芬的南岳暴动，陈虎当晚回了一趟家，取走了藏在柴垛里的两枚手榴弹，叮嘱爹娘不要声张，说是革命成功了一定好好孝敬，若是不成功下辈子见，说得沉重。
　　 陈虎兄和夏老师他们一走个把月，冒音讯，挨户团天天来问陈老爹要人，老人气得跺脚：“我们俩把老骨头也不想享他两弟兄的福，老老实实做手艺，莫多事，这整天担惊受怕，不得安宁，半夜三更也睡不了觉……”因为挨户团挨着墙壁不出声，冷不丁出来问：“你屋崽回来冒？”这哪是人过的日子啰？
　　 “你老人家晓不晓得虎哥会到哪里落脚？”树伢子问。
　　 “咯就广不准了，手艺人，呷百家饭，他们白天做手艺，晚上偷偷出去搞名堂，最近可能在演陂桥莫大屋莫地主家，莫老爷讨满崽媳妇，屋里头打家具盖新房，要咯多木匠才行，听说挨户团也去查过，没有陈虎陈豹。估计是不敢在西乡大家都熟悉的地段混了，板桥的伊山寺要重修，前面有人托信来，要几两兄弟切，现在西乡官道上茶馆门口都贴有布告，说是缉拿共产党头子毛润之。西乡的农会头子夏明衡，他们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夏先生后来有一阵子躲在静心庵，和陈虎兄弟来看过我们，原以为夏先生是男生女相，原来本身就是女人呢。”
　　 老爷子讲的夏先生，可能是指夏明衡衡妹子，因为衡妹子素来以木兰自喻，说是革命不成功不还女儿身。
　　 树伢子回到衡阳城，车过大元头，来到小西门城墙上的布告换了又换，毛润之的画像又换一张新的，傍边有一张喜讯，意思是捉到衡山游击大队队长毛达湘。
　　 钱娟两只手抓狂抽搐全身在颤栗，树伢子一把抱紧生怕她一下跌地了，这个打击，对于钱娟来说，非同小可，夏老师失去联系，毛达湘又被捕，自己就象失去爹娘的孩子……
　　
　　 五
　　 集兵滩农民运动讲习所转入地下工作后，不久，毛达湘和陈芬调往衡山，很快发展壮大了衡山共产党队伍，但也只是星星之火，有千把人也没狗没铳，秋收起义失败后，全国各地共产党活动死气沉沉，作为毛泽东的妹妹妹夫，决定以衡山共产党书记的名义，请求发动南岳暴动，明知不成熟，凶多吉小，但是为了鼓舞所有共产党人的士气与斗志，还是拼死一搏，战斗十分激烈，甚至占领南岳镇公所，但是不忍心旁边千年古刹南岳大庙毁在自己手中，加之没有援军，最后主动撤出战斗，边打边退退到耒阳。
　　 耒阳的情况也不乐观，挨户团挨得紧，一有风吹草动，便是枪铳齐鸣，几个回合的围剿，队伍被打得鸡飞鸭走，各散五方。打到最后，只剩下陈芬带领几十个骨干队员，也是残脚瘸腿，弹尽粮绝，加之毛达湘挺着大肚子走不动，又不能背，全是山上山下钻小道，门板子做的担架根本走不动，主要是怕动了胎气，追到夏坛铺时，实在不行，两个抬担架的又被流弹打死了一个，另一个腿上挨了一铳，铳枪不象枪，打出来的铁砂子散开是一片，密密麻麻，火烧火燎，挨户团的狗腿子听团长吆喝说是捉到一个奖十块，打死一个奖两块，所以一般有枪都不朝脑袋上打，专打下半身打残了捉活的挣十块元大头。
　　 你要知道那年头，打长工一年苦干三百六十五天才十块钱，咯一铳枪打中了可就是当长工一年的收入了，重赏之下出莽夫。都是钱惹的祸，所以命不是命，是钱，两块还是十块那得看手气了，陈芬是两块，还挂在耒阳城墙上暴尸三天，毛达湘十块，被解押到衡阳城，夏明衡与战友们一直同敌人周旋在西乡的山山水水。
　　 第二年春，她被敌人追捕到长沙东乡打卦岭。在这里，她化名隐居，在一所小学里任教，同年6月，省清乡委员会发现她的行踪，派一个加强排的敌人前来捕捉她。夏明衡在后有追兵，前有水塘的情况下，自知无路可走，但她宁死也不愿让敌人捉住，便纵身跳下水塘，光荣牺牲。那一年，年轻的夏明衡年仅26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