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丹枫】一九八五年春节的母亲(小说)
一
从未说过自己识字的母亲,六十五岁的那年春节给她最小的儿子小七亲笔写了一封信。这是公元一九八五年春节的事。小儿子小七在一个叫额吉纳旗的地方当兵。
年前一场不大不小刚刚盖住脚面的雪,还没有来得及展示自己冷艳的身影,就被强劲的老山风吹得七零八落,堆集在荒野的沟沟壑壑和院里的旮旮旯旯了。远远看去,原野平整了不少,大地像是被恶作剧的人剃过的头,有雪的地方白晃晃的,没有雪的地方,枯黄而多褶,地埂上的芨芨草,就像没有剃干净的发根。院内的雪则被挤压在墙角,留下些许下过雪的痕迹。河西走廊中部的李家庄,顶着满屋顶的白雪,迎来了八五年的春节。
冬天的晚上来的很早,下午六点多天就完全黑了。大年初一下午,在家里憋了一上午的半大后生们,已开始各家走动着开始相互拜年了。
“不要把衣服弄脏了。”每个母亲都会在过年的时候,给自己的孩子穿齐整些,就是旧衣服,也要洗干净,熨平整,补平顺。可出了门的孩子们,早把大人的嘱咐忘得一干二净。不时,就会有捣蛋的孩子把雪团乘人不备给塞进别人的领子中,或者,偷偷在屁股后面放个鞭炮,于是,孩子们就相互嬉闹起来。一阵功夫,这些不安分的孩子们不是衣服被雪团洇湿,就是沾上泥土。在各家进进出出间,过年好的声音此起彼伏。乡村的年,在自娱自乐中充满了快乐、祥和的气氛。
六十年代初修建的土坯房中,铸铁炉子烧得正旺。吃过晚饭,在家里玩了一下午的几个孙子先后离开了,二女儿秀家的老小全儿却不走:“姥姥,今晚我陪你。”
“你小姨在。你回家睡去吧。”母亲说。
“我不。您还有事情没有办呢。”
“什么事?”母亲笑着问。小女儿平则是一脸的懵懂。
“您说过年的时候要干什么呢?”全儿一脸贼笑。
母亲佯装不知。“我不知道。再顽皮我打你。”
“你才舍不得打我呢。你把我打疼了,我就不给你挑水,不给你喂羊,不给暖被窝,啥都不给您干了。反正您跑的没有我快。”全儿十岁,说话却流利得很,一套接一套的。看着母亲伸手要打的样子,全儿像猴一样窜到炕上,拉开被子,蒙上头躲在被窝里面“咯咯”笑着。
苦了一辈子的母亲对钱看得紧,平日里除了自己做缝纫活外,全靠姑娘们贴补。她就像一个老母鸡,孩子长大一个,就放飞一个,有考上学走的,有招工、招干走的,几乎都离开了自己身边,而自己却紧紧地守着这个家。没有包产到户的时候,他们是挣工分最少的人家,都要靠给生产队交钱才能分够每年的口粮。母亲常常说:人往高处走。这个高处不是去了哪里,干个什么,而是能干自己想干的事情。只要孩子们想干的正经事情,她都是无条件支持。前些年老两口还年轻,还能干动活计,日子也就将就着过来了,后来,孩子们成家的成家,外出的外出,各种难事就逐渐凸显出来了,父亲和母亲慢慢地都老了,孙子们也多了,日子总是紧巴巴的。好在孩子们都孝顺,都全力帮衬这个家。所以,逢年过节发压岁钱也就一毛两毛的。自从小七当兵后,全儿一直陪着母亲,几个月前,心思灵动的全儿想买个手电,问姥姥要钱,姥姥说让他好好干活,过年的时候给他压岁钱,全儿就记下了。刚才,母亲给其它几个孙子一人发了一元钱,全儿就悄悄的给姥姥挤眼睛,现在其它人走了,就迫不及待地问姥姥要。
母亲叹口气,从衬衣兜里摸出早已磨掉皮的钱包,掏出一张五元的新钱,放在全儿的头前:“要不要?不要我装起来了。”可未等母亲的手松开,被窝里已伸出一只小手,迅速把钱抢了过去。
平的儿子锁儿刚刚二岁,站在炕上看着姥姥和小哥哥说话。看见姥姥给了全儿钱,也伸出小手:“姥姥,钱钱。姥姥,钱钱。”全儿翻身把锁儿抱起来:“姥姥给我钱是我干活挣的,你要钱干什么?你给姥姥喂羊了吗,你给姥姥担水了吗?还是你想娶媳妇了?”说着还伸手挠着锁儿腋窝处,惹得大家都笑了起来。锁儿嘴一咧,挣扎间,一泡热尿浇了过来,全儿躲避不及,裤子上就撒上了些许尿迹。
“过年浇了童子尿,喜事不用自己找。”母亲笑着拉住想要揍锁的全儿,“裤子让你小姨洗洗,烤在炉子旁边,去给羊把料喂上了睡觉。”全儿应了一声:“小姨,等晚上睡着了,我把你儿子的牛给割了。”说着,跑出去喂羊了。
母亲盘腿坐在炕沿上,平儿手脚麻利地收拾了好一阵,才算把家里收拾整齐。母亲说:“你先哄孩子睡吧,我要给你弟弟写信。”
“我来写吧。”平儿说。
“不。我自己写。”
在小六惊讶的目光中,母亲在自己平时裁剪衣服的大方桌上挪出一块地方,把玻璃罩的煤油灯端过去,拿出纸和笔,然后写了起来。
而此刻,小七正远在千里之外,那个叫额济纳旗的地方,在连队食堂的操作间里面揉面。站在一旁操着一口徐州普通话的班长说:“我说七,面要趁劲揉,不能团。要用手掌向前向下用力……”话还没有说完,小七毫无症兆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接着又是连续几个。班长说:“七呀,我说你个熊兵,干炊事员最要紧的是讲究卫生。”说着,自己挽起袖子把小七拨拉开,自己揉起面来。
四十年后,小七和班长相聚,说起当初的事儿,依旧精神焕发但已秃顶的班长笑迷迷说:你个熊兵。
二
冬日乡村的夜晚是寂静的。偶然响起的鞭炮声,惹得大大小小的狗们一阵狂叫,中间就掺入了多嘴村妇训人骂狗的声音,而后又归入寂静。习惯了早睡早起的庄稼人,即使在这过年的时候,也早早地把一家人关在屋里,或围着火炉烧土豆,或捂在暖和的土炕上吃炒粮食,拉家常,谝闲话。只有那些当家作主且喜欢热闹的男人们,才利用过年这难得的空闲时间,玩一种叫“牛九”的纸牌,常常,一场“牛九”下来,几个人脸上都让墨汁给涂得五花八门,或者贴满了纸条。刚刚尝试到“包产到户”甜头的人们,还舍不得用钱去赌。过年的时候,个别人家也会买上两瓶白酒,来人斟上一杯,显示着自己日子的兴旺,也是对自己一年辛苦的犒劳,而聚在一起喝酒的情景那些年还不多见。
母亲端坐在方桌边。后背端直,神情专注,头微微前倾,眉头微微皱着,架在鼻梁上的花镜微微向下,脸上似乎有一种圣洁的光,手里的笔不是用三个指头拈着,而是类似于毛笔的抓法。看着母亲的端坐的样子,平一时痴了。
连续揉了两张纸,母亲说:“看不清。明天再说吧。把火盖好。”说着也不再理准备煮羊肉的平儿,自己上炕睡觉了。
两个孙子早已睡着,老式土坯房四处透气,炉子压住火后,屋里的气温很快就降了下来,好在土炕很热,所以不是很冷,只是露在外面的脸上有丝丝凉气。平儿也睡了,黑暗中,母女两个拉着家常:
“妈,今年的地怎么种呢。”平儿说。
“还能怎么种。掏钱雇人种。”
“要不直接租给别人吧,你跟我去。”平儿侧身看着母亲。
“不去。”母亲坚决地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你还在单位借房子住呢,我去怎么住?再说,你弟弟要是今年考不上军校,怕是就该回来了。我一走,这个家就没有了,我得为他守着。”
“可你也干不动了呀。”
“丫头,人活一辈子呀,不容易。我干不动了,能看着,守到哪一天算哪一天吧。从老家出来,四十多年了,什么样的路我没有走过,什么样的苦我没有吃过,什么样的事没有经过。活人不易,最终都得有个自己的窝才行。你看看这个屋,还是生你弟弟头一年盖的,自从盖了这个屋,我们的根就扎在这里了。要是你弟弟回来,连这个屋都没有了,那可怎么办呀?”
“可你也干不动了,吃水还要别人挑呢。几十亩地,你怎么种?再说,你一个人在这里,我们平时也看不见,有个头痛脑热也不方便是不是?”
“你大姐也说了,不让我种。可你们的家是你们自己的呀,我走了,这个家就没有了,你弟弟怎么办?”
两人都无语了,许久,平儿发出一声轻轻的压抑的叹息,而母亲却咬着牙,紧紧地握着胸口。屋外,寒风已起,掠过屋顶时,发出“呼呼”的声响。
三
母亲没有睡着。
自从父亲去世,母亲已习惯在黑暗的晚上,孤自一人静静地想心事。对于这个经历过生死的老人,没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事情,可自己想明白的事情不见得别人也和自己想的一样。六年前小七她爹去世到现在,家里发生了多少事情?有些事不是自己能掌控的,比如和大儿子分家,树大分杈,儿大分家是哪个家庭也免不了的事情,大儿子要分,是拦不住的。小儿子要当兵,又是不能拦的事。可有些事情,还要自己做主,比如这种地。虽说自己种这几十亩地不是很容易,年轻时为了生计,寒冬腊月在冰水中洗衣服落下的关节炎,阴天下雨,浑身的骨节都痛;几十年间白天晚上的伏在缝纫机上干活,眼睛早有了白内障,眼球上一层白雾,大白天对面看人也就是个影影绰绰的。特别是去年以来,总是头晕,总是觉得肚子胸腹里面胀胀的,浑身都不得劲,有时候还痛得直不起腰来,可她从来不在儿女们面前说自己不舒服。自己干不动,可以请别人干,种地不是为了挣钱,是为了给还没有成家的小儿子留个念想,让他知道,自己还好,放心在部队。这是自己作为父母必须的责任,孩子一天不成家,这个责任就卸不下来。
可姑娘们就是不理解自己的想法。除了二女儿秀,其它四个姑娘和大儿子都在城里工作,虽说条件都一般,可也不差自己一口饭吃。从小七当兵后,姑娘们就不让母亲种了,大儿子自从分家后就很少管自己的事情,自己也不愿意让他管。姑娘们有姑娘们的理由,要是母亲种地,她们每年都要回来好几次,春种秋收,逢年过节少一次也不行。别的不说,只是来来回回耽误的时间就是很费神的事情。虽说不过几十公里,可从市里到县城,中途换乘不说,还要走上十几里的土路才能到家,乡里不通班车,一个来回就要折腾几天。包产到户第一年秋天,几个姑娘全家都回来帮着收割,三十亩地,女儿女婿用镰刀割了一个星期。前前后后全家人待了十几天。大姑娘琴说:“我们这些人请事假扣的工资,都够雇人割这些地了。”
“以后还得练练割麦子,要不干上几天连腿都不是自己的。”三女婿说。那些日子,这些已十几年不干农活的人,每天都拿着镰刀,蹲在麦田中,挥汗如雨。
母亲说:“明年我自己割。”其实,母亲也是看着孩子们辛苦。后来,农用机具多了起来,每个村那些地多的人,都买了播种机、收割机,于是母亲早早的雇好人,母亲的田地中就少了孩子们的身影。可孩子们总是放心不下,都知道刚强了一辈子的娘,不到实在干不动的那天,是不会放下自己的责任的。去年夏天浇水时,母亲一脚踩空,摔到水沟中,刚好又是淤泥坑,竟然越陷越深,要不是过来帮忙的大孙子看见,可能就溺死在水中。七月十五姑娘们回来上坟,秀说:娘差点淹死在沟里。姑娘们就越发反对她种地。可母亲对所有的劝阻都无动于衷。置之不理,甚至不惜和她们吵架。每次的结果都是母亲胜利,子女们都是屈从母亲的意见。无奈,子女们就用其它的方式来抗议。比如这个年,本来说好要回来一起过的,可几个孩子都以各种理由没有回来,末了,只有平儿自己回来。
母亲只所以要自己写信,就是想告诉小七自己很好。年前去姑娘家转了一圈,本来打算是要点钱,回来买肥料籽种,准备种地的。可姑娘们众口一词的说要是母亲坚持自己种地,就写信告诉小七,让小七回来。
这是她的软肋。小七当兵时,家里就剩下母亲和小七,平也在头一年结婚。小七高中毕业那一年,家里发生了好多事,先是父亲去世,又是大儿子吵着分家。参加完高考,小七就回到村里跟着其它人下地干活了,一向乐观的小七变得很是沉闷,除了干活睡觉,就是呆坐着发呆。为此,母亲去找琴,想给小七找个外面的活,琴说:让补习。考学是现在唯一的出路,他学习又不差。好说歹说,小七去补习了。可在快要考试的时候又跑回来了,怎么也不再去补习,全家人都劝,可都说不通这个倔驴。小七说:我就在农村陪你种地吧。其实,小七是怕母亲一个人在乡下孤寂。种了两年地,小七终于说想去当兵。母亲痛快地说:你放心去,家里有我。母亲的想法简单而明确,孩子想自己奔前程,这是好事。只要是走正道,自己坚决支持。而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自己照顾好自己,不让孩子们分心。可眼下,姑娘们竟然要拿种地要挟自己,这是坚决不行的。所以,她要自己写信,告诉小七,自己很好,让他安心在部队。
小七的心思母亲也明白,就是放心不下自己。这个孩子自从父亲去世后,就好像换了一个人,一夜之间长大了,总是满腹的心事。后来母亲去问老师,才知道小七预考是全校第五名,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参加正式考试,母亲从来没有说过自己找过老师的事情,母亲怕伤儿子的心。后来要去当兵,也是自己和姐姐们说好才告诉母亲的,走的那年秋天还把姐姐们都叫来说:“拜托你们先照顾母亲三年,我当兵后,如果有个前程,就把母亲接走;如果复员回来,我种我的地,母亲我养活。地就不种了,母亲愿意去谁家,就在你们谁家待着。”小七当兵走的那天,母亲怕小七看见自己流泪,在炕上躺着没有起来。后来,村上去送的人说,小七在村头给父亲坟的方向磕了三个头,又给家的方向磕了三个头,流着眼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