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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罪与罚(小说)


作者:姚鄂梅 举人,3119.28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6854发表时间:2018-08-17 11:29:31


   问:当天就知道,为什么现在才来报案?
   答:我以为他会去自首,我听见他对母亲说,我想去自首算了,免得天天晚上做噩梦。可母亲说,你去自首了,家里怎么办?大儿子马上要高考,小儿子又是那个样子,你让我一个人怎么办?再说公安局有多少案子没有破啊,多你这一桩算什么。
   问:你可以说服他来自首啊,为什么要采取这种方式?
   答:他不可能来自首了,他们分析来分析去,觉得没留下任何线索,可以侥幸逃脱。我想由我来替他自首,可以吗?我这样做,能不能视为替他自首?我是他儿子呀,我不能替他自首吗?
   问:在这里签上名字,你就可以走了。谢谢你,易清同学。
   答:能不能不让他看到这份笔录?能不能不让他知道这个人是我?能不能让他以为是你们自己侦破出来的?我不想让他伤心,他知道了肯定会伤心死的。(站在原地抽泣,不肯走。)
   问:好了,回去吧,你的要求我们会考虑的,请你相信我们。
   答:(突然大哭起来)警官,我错了,我声明,我刚才撒了谎,我说的全都不是真的,我讨厌我父亲,所以我编了个谎言来报复他,求求你们,毁了这份笔录吧,这不是真的,我在撒谎,全都是谎言。
   ……
   难怪那段时间易清比平时沉默多了,也更用功了,下了课也趴在座位上温书,晚自习结束了,还没有起身回家的意思,直到熄灯铃响起,教学楼一片黑暗,他才夹着一本书,不紧不慢地往回家的方向走。我记得我还在路上安慰过易清,“不要太难过了,这对易伯也是个解脱,我听说,好多人因为沉重的心理压力,年纪轻轻就得了不治之症呢。”易清有气无力地问:“是真的吗?你真的这样想吗?”想了想,我又说:“不过易伯的运气也真够差的,那一带既没有电子监控,也没有目击证人,既然当时都逃脱了,后来为什么又被发现了呢?一般来讲,这种无头案是破不了的。”听到这里,易清突然抱着脑袋在马路上蹲了下去。
   现在想想,我那几句不打紧的话,对他是多么大的刺激呀。
   拿着袁警官给我的资料,我开始收拾行李,准备去一趟省城。我得想法跟易清见一面,看看他的辩护律师找好没有,我要把这份材料交给他的律师,说不定会用得着的。可是,仅仅这一份材料会不会少了点?也许应该再多找一些,对于易清来说,找几份对他有利的材料应该不难。
   我决定去找戚阿姨商量一下。她在长途汽车站当售票员,来到窗口一看,她不在,一问,人家说她已经不在这里上班了,自从她儿子的消息一传开,她就不在这里上班了。“为什么?”我问那个穿交通制服的中年女人。
   “都来围着她窃窃私语,指指点点,对单位影响不好呗。”
   终于在一间没有挂牌的办公室里找到了戚阿姨,她坐在那里修整一块站牌,我不知道这里是什么部门,也不便问她,但我感觉这里不像办公室,既没有文件柜,也没有办公器材,除了一桌一椅,什么都没有。
   我向她讲述我这几天所做的事,也讲了我的想法。没想到戚阿姨听到这些时,一点意外的反应都没有,原来她早就知道了易清告密的事。
   “我们一直假装不知道,就是不想让他太内疚,不想增加他的心理负担,我们想让他慢慢忘掉这事,谁知他……他始终放不下。”
   “戚阿姨,无论如何,我们都得救救他,不管救不救得了,我们都要努力。”
   “没用的,就算你想做什么,那边的家属也不会答应的,我们也要替人家想想。”
   但我去意已决,就算帮不上易清的忙,见他一面也是好的,说不定这真是今生今世最后一次见面了。我问戚阿姨想不想跟我一起去,她摇了摇头。“我还得照顾易澈呢,易澈他连炒剩饭都不会,我要是丢下他一个人,他肯定会出事的。老天爷,我怎么是这样的命啊。”
   我没时间陪她感叹命运这回事,我还得去做一些准备工作。路过一中时,我突然想起了陈老师,高中时代,他一直是我们的班主任,他对易清从来都是赞赏有加,经常眯缝着眼睛说:“这个易清,不仅学习好,难得的是他身上还有一股子正气,这样的孩子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而且不是一般的出息,是大出息。”还对我们说,“你们记住我今天说的话,有朝一日,你们会以跟他同过学为荣,真的,我一点都没吹牛,我先把话丢在这儿,你们以后会看到的。”
   也许该去找找陈老师,请他出出主意。
   陈老师也知道这事了,一听我提起易清的名字,就满脸悲戚。“可惜啊,一棵难得的好苗子,我说句话你不要生气,我宁可相信是你杀了人,也不愿相信是他杀了人。”
   我点头。我自己也这样想过,直到现在,我也不敢肯定地说,我今后一定不会杀人,我很害怕那种感觉,比如受到某种强烈的刺激,刹那间热血上涌,脑子里嗡嗡作响,那种情况下,别说是用刀捅人,就算白手扑上去,把人一口一口地咬死都是有可能的。我相信易清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杀的人,人其实是很胆小的东西,没人敢在清醒的状态下杀人,人都是被自己内心深处的波涛掀翻了,才会做出失去理智的事情来。
   我向陈老师讲了易清曾经举报自己父亲的事情,陈老师噌地一下从那把老藤椅里站了起来,瞪大眼睛望着我。“真的有这种事?这是真的?”我看见他一道眉毛不自觉地跳了起来。
   在房间里急速地走了几个来回后,陈老师突然停下来,大声说:“易清这事,我管定了,拚上老命也要去救他,我们一定要救他,这孩子太难得了,来,我们好好想想,我们要搞就得把事情搞大,不妨组织一个声援团,把所有对易清有利的事迹都搜集起来,到时候所有的证人一起出庭给他作证,就算不足以影响判决,也可以从道义上帮他挽回一些声誉。”
   我们商定,由我先去一趟省城,跟易清的辩护律师接触一下,如果没有给他指派律师,我们就自己花钱请一个。另外,还要想方设法告诉易清,千万不要泄气,我们正在想法帮助他,他自己也要鼓起信心来。陈老师则留在家里,千方百计搜集对易清有利的证据。
  
   五
   见到易清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幸好陈老师有个同学在省城混得还可以,求他帮忙,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总算见到了易清。
   易清比电视上看到的胖了些,仔细一看,才知道是浮肿,嘴唇上还挂着一串燎泡。看到我时,他居然笑了。“没想到吧阿峰?”
   “是没想到。”
   “没想到的事多呢,可惜我没有机会一一告诉你了。”
   “我们都在准备帮你,我,陈老师,还有很多人,我们手上有很多有利的证据。”
   “没用,也没必要,我早就不想活了。你知道我原来的计划是什么吗?我本来准备捅了那家伙之后就去跳楼的,可后来我突然想起来,我还得去趟江北农场,最后看一眼我爸,我有话对他说,于是我就从楼上跑了下来,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发现了。如果我的计划不受阻挠,我现在已经是黄泉路上的一个小鬼了。”
   “易清你傻呀,当时不是只有你们两个人么?你为什么要说你是躲在衣柜里,突然跳出来袭击了他,你可以说你是跟他发生了口角,在打斗中一时失手杀了他,这样顶多也就是个防卫过当。”
   易清摇头。“我不能说谎,尤其是在他已经无法站起来跟我当场对质的时候,这跟躲在背后朝人下黑手有什么区别?”
   我突然对他的迂阔气愤起来。“你以为你没有朝人下过黑手吗?你冷不防从衣柜里跳出来袭击他,你背着家里人举报自己的父亲……”
   易清微微浮肿的眼睛突然睁得很大,嘴也大张着,如遭雷击,如见鬼怪。这样呆了一阵,他突然轰地垮塌下去,连端正的肩膀都像被谁砍了一掌似的,蔫蔫地朝下耷拉着,那样子就像一只鼓了很久的气泡,啪的一声自己破了。
   “他们都知道了?我死有余辜,我不是人,我连畜生都不如,对吗?”他的声音很小,好像被人掐住了脖子。
   “你没有做错,没有人觉得你做错了,他们都觉得你应该这样做,你父亲还说,就算你不去举报他,他也会去自首的。”后半句话是我瞎编的,那天易伯没有对我这样说,他什么也没说,除了那句培养好孩子是打造一把双刃剑之外,他对这事没作任何评价。
   “不,他不去自首也没关系,这样的人又不止他一个。我后来查了好多资料,我们国家每年的交通事故中,至少有十分之一的肇事者逃脱了法律的制裁,他为什么不能是那十分之一当中的一个?”
   我有点吃惊地看着他,“你真的这样想吗?我还以为这只是我这种人的想法呢,没想到你也这样想。”
   易清嘿嘿地笑起来,“是啊,连你也知道我是个无可救药的傻瓜,可惜,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我是天底下最最自鸣得意的傻子,什么三好学生,优秀学生代表,什么保送生资格,年度标兵,这些狗屁东西有什么用?除了诱使我把我父亲送进监牢之外,一点用处也没有!我心里现在只有恨,满腔的仇恨,我恨那些蒙蔽我的人,恨那些表扬我的人,他们一再利用那张不值钱的奖状,唆使我去做那些他们根本不会做的傻事,他们全都是教唆犯,臭狗屎。”
   看守慢慢踱了过来,幸亏我进来时悄悄往他口袋里塞了点钞票,请求他多给我一点探视时间,否则他该赶我走了。我示意易清声音小点,凭直觉,我知道易清的话不适于在探视时间里说,更不适于大声嚷嚷。
   可易清控制不住。
   “阿峰你知道吗?我是在为我父亲的荣誉而战,不错,他是个囚犯,他有罪,可他付出了代价,他正在救赎他自己,而那个污辱他的人,他们全家都充满了血腥和罪恶,他们根本不配谈到他。你知道他家的钱是怎么来的吗?他爸开了三个黑煤矿,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都敢做,他们包庇矿工在井下杀人,给闹事的矿工发闭口费,更可恶的是,那个古铜,不仅没有一点良知,没有一点最基本的正义感,讲起这事来还津津乐道,他夸那个坏蛋真他妈聪明,真他妈肯动脑子,什么钱都敢赚。他爸是一个什么局的副局长,国家干部不许开设私人小煤矿,这条规定他不会不知道吧,但他就敢公然违抗国家法令。你想想,这是一家什么样的人?在我看来,简直是坏事做绝,十恶不赦,可这样的人却反过来嘲笑我的父亲,你说我怎能咽下这口气。”
   “易清,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多行不义必自毙,如果这些事都由个人去干涉,那法律是干什么的?公众舆论是干什么的?”
   “法律?公众舆论?我还告诉你一件事,有一次我跟辅导员老师谈起古铜家里的事,你猜他怎么说?易清同学,所谓社会万象,就是这个样子的,不错,你是白色,但也不要看不惯人家的黑色,红色,以及其他任何一种颜色,全都是白色的话,这世界就不那么热闹了。你看看,这就是舆论。”
   “也许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绝对的是非对错,得了便宜的该他走运,没得到的活该倒霉。”
   “你说得没错,我就是那活该倒霉的一个,我注定是个倒霉蛋。我父亲的事,我曾经请教过我们的哲学老师,我还没勇气告诉他那个人就是我,我只是问他,我有个同学,把交通肇事逃逸的父亲给举报了,过后却非常后悔,我问他怎么看待这件事?我以为他会脱口而出给我一个答案的,作为一名大学里的哲学老师,对这个是非曲直一清二楚的问题,难道还会有第二个答案吗?难道还需要一秒钟甚至半秒钟的迟疑吗?你猜他怎么说:我的易清同学啊,我该怎么回答你呢?我只能告诉你,他做的事,基本正确。我当时一下子就懵了,这算什么回答?难道他做的并不全对?难道他的行为也有错?他错在哪里?可我的老师却说:让生活来回答他吧,他会得到答案的。你看看,这就是老师,这就是一向被我们视为路牌的老师。”
   “不要想得太多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没到。”我想不出更合适的话来安慰他,只能说句大俗话。
   “什么善报恶报,根本就是自欺欺人的狗屁逻辑。”
   “不过,开庭的时候你可千万别说刚才那些话,你只能就事论事,否则人家会认为你是心理不平衡,积怨已久。”
   “差不多。”
   “求你了,千万别这样说,你要一口咬定你们是在寝室里发生了打斗,一时失手捅死了他。”
   “你是要我翻供?要我撒谎?没那么容易,而且我也不想那样做。”
   “你这浑蛋,你以为你的命真是你自己的吗?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你家里着想,你是长子,你对那个家是有责任的,要是没有了你,他们该怎么活下去?为了他们,你也得听我们的,律师那里,我会去跟他沟通,我们要齐心协力,尽量把这事往防卫过当上靠。”
   “随便你们,我已经想好了,开庭的时候,我要彻底放弃对自己的辩护权,别看我现在对你说了这么多,真到了该说话的时候,我是一个字也不会说的,我还有什么可说的?我的行动就说明了一切,我对这个混乱的世界已经彻底失望了,我无话可说。”
   我这才真的紧张起来。“易清,这可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千万千万要冷静,要配合我们,你要相信,事在人为。”
   “好了好了,给我讲讲我家里的情况吧。”
   我只能撒谎,幸亏我善于撒谎,就像把过期的水果说得像刚从树上摘下来的一样,我说易伯还好,虽然瘦了些,但精神不错,看上去硬硬朗朗的,情绪也还算稳定。戚阿姨也还好,每天按时上班按时下班,风风火火,回到家就洗洗涮涮,一个人带着易澈,日子过得很平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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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罪与罚》是一篇描写人性的中篇小说。小说用第一人称书写了围绕在易清身边发生的种种事情。罪是什么?罚是什么?罪或许被掩盖,罚或许被遮掩。在此篇小说中,作者将罪与罚的关系,用鲜活的事件将其诠释。易清的杀人之罪,易清父亲的肇事逃逸之罪,易清弟弟小偷窃之罪,易清同学和父亲的罪过又在哪儿?他们各自的处罚是什么?或许易清父亲的牢狱之罚最为简单,而易清、易清弟弟、易清同学及父亲的处罚,却各有滋味。对于“我”来说,游历于社会间的繁杂,而是一份执念难以释怀。是罪,是罚亦然说不清。此篇小说,用层层推进的手法,将一层层的迷雾揭开,情节设置巧妙,缜密,可谓环环相扣,步步为营。看似说不清道不明的道理,亦然在文字间悄然浸润,由读者去品悟。其中陈老师被打断的对于当下教育的质疑思考,更是一处妙笔,道出事件发生的根源,引人深思。佳作,流年推荐赏阅!【编辑:平淡是真】【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808180012】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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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平淡是真        2018-08-17 11:30:13
  非常有深度的小说,编辑的过程也是学习的过程,感谢老师分享,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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