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看看看，家里这么个样子，你还有什么脸看书？收起你那臭架子！家里没有油了，出去，上街打油去！”老婆呵斥道。
　　 我想也是。一个人要是落了魄，是什么人也看不顺眼的。想当初，我读书的时候，成绩全优，写得一手好文章。老婆是我的同学，就是看上了我这点，认定我将来准有出息，才死皮赖脸的缠上了我，不管不顾的嫁给了我。没想到我辛勤笔耕数载，文章没发表一篇，倒惹得老婆嫌弃了。从督促我看书写东西到爱管不管，最后干脆下通牒，不准！说：看你那倒霉样子，也不像一个当作家的料，还是收起你那套别做梦了吧！也是我瞎了眼，嫁了你个背时鬼，本事没一样，家里穷得叮咚响，我可不想一辈子跟你受穷！赶紧想办法，今后一心挣钱是正经！我想也是。可家里人多地少，我虽然文字上没成气候，却捡了一个文酸的书生相，小事不愿做，大事做不来，整天在家里做梦。老婆更是把我恨得牙痒痒。有一天，她虽说是商量，口气却像是命令的对我说：我家有个远房亲戚在新疆沙城，听说那里人少地多，许多人靠种地发了财，看你这个背时相，我要是指靠你，还不倒霉透顶？我想，我们去新疆投靠我那远房亲戚，求他帮忙，帮着包点地种，好好挣几个钱，免得人家看不起。我想也是。
　　 于是我们来到了新疆沙城。
　　 老婆的这个远房亲戚虽说在沙城种地发了财，可是有一点，就是不喜欢帮忙。我们来的时候，除了在他家里住了几天，其它什么都没有指靠上。还是我被逼得没办法，厚着脸皮东打听西打听求了个老乡，帮着找了几亩荒地开垦出来，说是可以种菜，才算安顿下来。没想到我书生气太足，对社会上的事一点也不懂。菜地开垦出来，花大力气下足了肥，第一年没有收入，本指望第二年挣点，却不知道送礼给菜地所在地的主管领导，结果地被收了回去，白白投资。只好再求人另找了几亩地。可是我还没得到教训，总认定当干部的要礼是少数。于是地只种了一年，又被其他送了礼的人抢了去。如是者再……我来新疆沙城四年，接连搬了三次家。人常说：火搬三次熄，人搬三次穷，何况我本来就穷得不堪，这样再三折腾，更是穷上加穷了。又现在生活昂贵，什么都要钱买，唉，这日子……
　　 “快点，还磨磨蹭蹭个啥！”老婆催促道。
　　 我想，我的行动已经够迅速的了。但我没有吭气。我不敢惹她。我问：“打什么油？”
　　 老婆沉着脸：“打什么油？就你这个穷叫花子样，还想吃胡麻油、菜籽油？打棉籽油！”
　　 我想也是。便找到油壶。老婆从准备过冬的为数不多的钱里数出十六块钱，边把钱拍到我手里边气呼呼的说：“一冬的油。打满一壶子！”我知道一壶子油是五公斤。“棉籽油现在一公斤是三块二，一壶油，刚好……”
　　 我接过钱，正要出门。老婆又突然说：“等一等……”
　　 我立马站住，看着老婆。我说：“还有啥事？”
　　 “加件衣服出去。”
　　 我说：“我又不冷！”
　　 老婆道：“不冷啥？难道你还嫌害得我不够，要出去冻一身病回来！”
　　 我笑了笑。
　　 老婆眼一瞪：“笑笑笑，你还有心情笑？”
　　 我想也是。
　　 老婆说：“快点回来，中午家里等油吃……”
　　 我说：“我知道。”
　　 我开开门，走了出去。
　　
　　 二
　　 昨晚邻居家里看电视，沙城地区天气预报说：今天最高气温零下十度，最低气温零下二十度。那么，现在，这个时候，气温至少也是零下十几度了。我骑着自己家里那辆破自行车，一出门，风就像刀子一股劲的往我身上刺。一会儿工夫，我的双耳就被冻得抽痛麻木，一双烂手套套着的手指头也不听使唤。我只有使劲抓紧车龙头，挤出一点热力来。衣服里面也好像灌满了风，冰冷冰冷的。要是出太阳就好了！可是天阴着，一片死寂的样子，更衬得天气奇寒。我感谢老婆，逼我加了件衣服。
　　 车近沙城的时候，岔路口看见了本广。本广是我来沙城后认识的，老家离我那儿不远，算是一个近边老乡。他来新疆的时间和我差不多，可是人精明，在市里做菜生意，凭着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巴，贩得来便宜菜，又擅缺斤少两，混得比我强多了。老婆常拿他同我相比，说：“你看人家本广，做菜生意，钱挣得一大把一大把的。他老婆冬梅整天在家里耍，钱有用，饭有呷，哪像我跟你这么个没本事的，受穷还不算，头也抬不起！”这话也说的是。可我天生不是一个做生意的料，人愚嘴笨，也没有缺斤少两的那份德行。曾也打算当个菜贩子，可是试了几天，只赔钱。
　　 我想，本广是看见了我的。然而他把头别了过去。
　　 他不叫我，那么，我只好叫他了。我快车过去，说：“本广，上街呀？”
　　 本广仿佛才看见我似的，放慢自行车速说：“呀，我当是谁，原来是乐伯啊……上街干什么？”
　　 我答：“打油。”我说：“你呢？”
　　 本广似乎不经意的说：“买电视。”
　　 我恭维道：“啊呀，本广，你现在电视都能买了，恭喜！恭喜！是买黑白的还是彩色的？”
　　 “这年头，谁还看黑白的？我买彩电，二十五英寸的，不就是两三千块钱嘛……”本广说，嘴外面一股冰气。
　　 我想也是。人家有钱嘛！可是自己呢？
　　 老婆喜欢看电视。以前常在别人家里看，终于惹得人家不高兴，老婆自尊心极强，受不了，再也不去。她常在我面前叨咕：要是自己有，哪怕是黑白的，十四英寸的也行，免得看人家脸色。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牌子差一点的才三百多块钱，我也买不起。
　　 本广似乎逗出了话把，滔滔不绝了。他说：“你没听说，电视上经常广告，说，快过春节了，地区各大商场都在举行名优特家电商品优惠大联展，价格比平时便宜得多，还有中奖的彩票呢，十五块钱一张，头奖五千元。我要是买了两三千块钱的彩电，不知道有多少张彩票呢？兴许，运气来了，再撞个头奖，那可不是……乐伯，你也不趁这机会，抱部彩电回去，碰碰运气？”
　　 我说：“本广，你说笑话，我哪里有钱买电视机？现在连饭都没得吃了。”
　　 本广说：“笑话，说笑话，怕我到你家里借钱是不是？放心，我还没穷到那种地步，要到你家里借钱？不过，你家里的情况我也知道。话说回来，去碰碰运气，花十五块钱，买张彩票，兴许你时来运转，中个头奖，岂不发啦。十五块钱算个啥？”
　　 我说：“我这个倒霉相，哪来的运气？”
　　 车子到了一个十字路口。
　　 “本广，你去哪家商场？我要往这边走了……”我拐过自行车龙头，就要往左边的小街走。
　　 本广止住我说：“忙啥？我去通达商场，说是那里的电视机牌子真，陪我去吧，帮我挑挑，哪个牌子的电视机好。”
　　 我想行吧，便跟了本广往通达商场而去。
　　
　　 三
　　 到通达商场门口，花一毛钱把烂自行车寄了。走进商场，猛一股热气，呛得我透不过气来。商场里人真多，与其说是来买东西，倒不是说是奔那彩票来的。买了东西，看也不看，先瞧瞧彩票号码。“你的多少？”“005357。”“你的呢？”“008265。”“听内部的人说，这次中奖希望最大的是前面两个数字是零的？”“那太好了！”……
　　 本广对我说：“乐伯，看见了吧，大家都是来碰运气的。你也应该碰碰！”
　　 原先听本广说，心里还不以为意。现在亲临其境，此情此景，不知怎么的推动了我。我心里好不心动。但我始终克制着。我知道我是来打油的，家里中午等着油吃。我口袋里只有十六块钱。万一……
　　 我笑了笑。
　　 我说：“先看看你要买什么牌子的电视机吧？”
　　 本广回答：“好。”
　　 商场家电部的电视机牌子还真齐全，什么虹美呀、牡丹呀、凯歌呀、雪莲呀等等，还有一些古里古怪我记不清的外国名字。看到我们过来，漂亮的女售货员们的脸上都挤出笑来，热情招呼。
　　 本广说：“乐伯，你说说看，什么牌子的电视机最好？”
　　 我回答道：“我怎么知道？不过，听人说，虹美不错……”
　　 本广道：“虹美有什么好？倒是听人说，雪莲不错。还有，雪莲是新疆本地产品，为了推广本地产品，兴许雪莲的中奖几率大呢！”
　　 我想也是。
　　 本广不再迟疑，数出三千多块钱，挑了一台二十五英寸的雪莲牌大彩电。那彩票可不少！漂亮的女售货员仔细算了算，足足两百张出头。发票印成的，红色，底下都有编码。
　　 本广一边翻看着编码，一边说：“这么多，一定有中奖的号码！”满脸都是喜色。
　　 我附和：“一定会。”
　　 本广说：“你这么肯定，自己也应该买几张？”
　　 我确实想。但我要打油，口袋里只有十六块钱。我不置可否。本广摇着我说：“运气来了，是不容人迟疑的，你不要错过机会。谁保定一个人会一辈子背时，不来好运气？”
　　 我想也是。
　　 看八字的说——我本来不信，可因为生活的磨折，渐渐消去了我往日的信念，慢慢相信起命运来，不久前，就偷偷看了一回八字——看八字的说：我前几年走的是天罗地网的运，现在背时到了头，就要转头走好运了。如果是真的，那么我现在试试看，万而一，看八字的说准了，我走鸿运中个头奖，发笔五千块钱的洋财，一来让老婆高兴，二来证明自己的价值，岂不大好？于是我忘记了打油的事，也忘记了老婆还在家里等油吃，头一昂，说：“好！”转而声音低下去：“不过，我身上只有十六块钱，只能买一张彩票。”
　　 本广说：“运气来了，是走不脱的。也许你只买一张彩票，就能中个头奖。”
　　 我想也是。
　　 我想，我真的相信我运气来了。那张头奖的彩票，正静静地呆在那里等着我呢。但是，我实在想不起我要买点什么，什么东西中奖的希望大。
　　 本广献计道：“到每个柜台看看，哪个柜台的商品多，就说明那个柜台的商品滞销。凭我的经验，越滞销的东西中奖的希望越大。”
　　 我想也是。
　　 通达商场每个柜台看了看，结果发现，只有化妆品柜台的商品最多。那么，化妆品就是滞销商品了？就是中奖几率最大的商品了？
　　 这正合我意。
　　 老婆常常埋怨我说，跟你这么多年，化妆品都没用过一瓶。老婆在学校时，长得像是一朵花，好打扮是出了名的。那么我买一瓶化妆品回去，既买了中奖希望最大的彩票，又买了个老婆高兴，岂不是两全其美？
　　 本广说：“乐伯，看上的东西，不要迟疑，快买。要想有运气，走过去就买，不要挑，免得运气走掉。”
　　 我想也是。
　　 于是我径直走到化妆品柜台，手指着我头一眼看到的那瓶化妆品，大声说：“买东西！”
　　 女售货员堆笑着走过来：“请问，那瓶，什么名字？”
　　 名字我怎么知道？我说：“我手指着的那瓶。”
　　 女售货员顺着我的指势，接连拿了几瓶，我都说不是。女售货员不耐烦了，说：“不都一样吗？”怎么是一样呢？我要的是我运气选中的那一瓶。终于，售货员拿准了我指的那瓶。
　　 “AB香水，十五块钱一瓶。”售货员说。
　　 刚好。我说：“我知道。”
　　 我数出钱，先拿那张红发票印成的彩票。号码是：009898，9898，久发久发，吉利，前面两个零，中奖大有希望。我好高兴，使劲捏住彩票，仿佛捏住了那头奖的五千块钱。在本广的称好声中，我几乎化妆品都忘了拿，冲出了通达商场。
　　
　　 四
　　 外面有了太阳，浊亮浊亮的。也熄了先前那带刀子的风，不再刺冷。我没有先前那么畏缩了，算得上是昂首阔步。但当我走到寄存自行车的地方，看到挂在自行车龙头上的油壶，心里突然咯噔咯噔。怎么办？买了彩票，再也没钱打油了，老婆还在家里等着我打油回去吃中饭呢？我怎么回屋向老婆交代？想到家里又要受老婆的暴风骤雨，我不寒而栗。刚才买彩票带来的期翼和喜悦一冲而光。
　　 我想了想，向本广借吧。我打定注意。于是热情的帮本广在自行车后座上绑电视。末了，我小心的说：
　　 “本广，我买了彩票没钱买油，你借我一壶子棉籽油钱好么？”
　　 本广看也不看我的说：“唉，真对不起，我只带了买电视的钱，买电视全用光了。”
　　 我刚才在商场电器专柜，明明看到本广在买了电视后，身上还有几百块钱，现在还鼓鼓的隆起在他上衣的口袋里呢。我没有说话，看着他隆起的口袋。本广意识到了，赶忙掩饰道：“哦，我忘啦，我上衣口袋里是还有几百块钱，不过我还要买其它东西。”说罢，他快快的推着自行车上的电视机走了。
　　 这不是怕我穷还不起不想借么？
　　 天又阴了起来，那带刀子的风在别处闲逛了逛又重新刮了回来。我人冷，心更冷。我怕回去，怕回去面对老婆。我把破旧的自行车踏得慢慢的，脑子里转了千百个弯，打了千百个主意，好带着一壶子棉籽油回去。毫无办法。自行车轮慢慢向前滚着，脑子一遍又一遍想着，不知不觉，看到自己的家门了。一切都没有退步，我只好硬着头皮面对我的老婆了！那么，我说什么话，如何解释才能减少老婆对我的狂风暴雨呢？我想……我想……
　　 挨到家门口了。我在门外站了好久好久，尽量想延迟风暴的到来。但终于到了不进屋不行的时候，我立即漾上满脸讨好的笑，推开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