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敢也不愿意想起那五头小牛，一想就心疼。那是多好的几头小牛啊，纯一色的黑毛，摸上去就像黑绸子一样柔软光滑。五头小牛都是有角的，不到一岁口小角就已经有三寸多长了，角也是纯黑色的。每当看到活蹦乱跳的小牛吃饱了之后，在草地上挤角嬉戏的时候，真像小孩子打闹一样，那是多么美好的一幅景象啊！
　　 开荣是哑巴吃黄连，后悔不听婆娘和儿子地劝告。
　　 一鼓山海拔少说也有四千米，是周围三个县最高的一座山。有“一鼓山，离天还有三尺三”的说法，不到农历五月山顶上是看不到一点绿色，何况还没有立夏呢。风把雾吹得像卷棉花一样，从身边飘过了，路边的枯草索索作响。开荣不敢久坐，刚出了一身汗，如果再受凉，感冒就会加重。他收起烟袋，从路边上捡起来别人丢掉的半截树枝，拄上继续赶路。一路上他看到脚下的草坪，已经没有多少草皮。都是裸露出来得岩石和沙土。他的心里真不是滋味，他知道这将意味着什么。他心里暗暗地在想，三十年不到啊，竟成了这样，怎么沙化的这么快，以后咋办呢，难道老天爷不要人活了嘛！
　　 或许是最近死了那么多牛，提不起精神；或许是受了一点风寒，开荣身子沉重两腿发软，每走一步都感到吃力。他走上十几步就要停下了歇一歇。要是以前十几公里路，不到三个小时就能到家，并且还要带一小捆干柴回家。可是现在已经两个小时才走了不到一半的路。他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和附近的猎人们一块打猎的情景：那时候他十八九岁，走路非常快，尤其是爬山。同时从村里出发，到达目的地后他休息上好一会，别人才赶到。有传言说他的脚底有一撮毛，其实他和别人没有任何区别，脚底光溜溜的。就是半年前他还走路挺快的，最多三小时就回到家里了，不过有好几年回家的时候，没有带过干柴，他老了带不动了。
　　 大约四十分钟后，他从草坪的北端走到南端，已经看见村庄了。
　　 一鼓山的南面是一条大沟，大沟的中间有一条不大的河流，从西向东流去。这条河有的人叫它大河，有的人叫它东扎河，也有人干脆就叫它河。数十个大小不一的村庄，犬牙交错的排列在河的两岸。这时候河面上还是厚厚的冰层，一点也没有融化，整个大沟里还是白茫茫的一片，没有一点春意。开荣的家就在河南面的半山坡上，叫做松树湾的村子。原来或许有过松树，可是现在却没有一棵松树，只剩下一个松树湾的名字。村子不大，只有三十来户人家，其中二十多户，都和开荣是同姓，王喜生就是他的远房的侄子。
　　 开荣是个知道报恩的人。除了父母，他这一辈子最大的恩人就是他的亲家了。不是亲家照顾他，他不会有这样的好日子，所以他不但向女婿没要多少彩礼。嫁女儿的时候，还陪嫁了一套组合家具、一台收录两用机、给女婿买了一辆飞鸽牌自行车。亲家去世的时候杀了一头牛，给了一千元钱，还有几百斤木炭——木炭是自己放牛的时候烧的。亲家活的时候，他每年过春节的时候，都要给亲家买些好烟好酒早早送去。他常给别人说，做人就要知道好歹，懂得报恩。就是国家的政策再好，如果没有人真心帮你，你就富不起来。每一个人若要过上好日子，除了自己吃苦耐劳，精打细算，还要遇到一个贵人扶持，我遇到的贵人就是我的亲家。
　　 走出草坪便开始下山了。走上坡路虽然吃力一点，但腿还不痛，走下坡路就痛，尤其是他右腿的膝盖骨不但疼痛还有点僵硬，不是拄着树枝，很有可能会抽筋。
　　 开荣走回家时快一点了，家里人都吃过午饭了下地干活去了，大门虚掩着。小花狗听到他地咳嗽声后，“汪汪”地叫着从院子里窜出来，一跳两只爪子搭在了他的胸部，使劲地给他摇尾巴……
　　
　　 三、
　　 天气很热，开荣正在窝棚里喝茶，王喜生火烧火燎地跑进来说：“叔，二十几头牛被贼赶走了，还没有走出一鼓山北面的峡谷，咱俩快去追吧。”于是他和王喜生两个向一鼓山北面的峡谷追去。他看见两个贼赶着牦牛在前面走，离他们不远，清楚地看见他的领头牛白额头就在里面，还有四个刚生了犊的牦雌牛。他使劲地往前跑，马上就要追上的时候，牦牛和贼都突然不见了，他口渴的要命，跑到河边去喝凉水，但怎么也喝不到嘴里，正在这时白额头牦牛突然红着两只眼睛，从斜对面向自己冲了过来，他正要躲开时，被石头绊了一跤，“啊！”……
　　 原来是个梦。
　　 他被惊醒时已经是下午了，暖融融的阳光从窗口斜射进来，照在用泥巴抹的墙壁上。糊在墙壁上的报纸早已发黄变黑，他记得这还是给孙女过满月的时候糊的墙。孙女已经九岁了，上小学三年级了。他嘴干的快张不开，便喊醒老婆倒水。
　　 那天回到家里后，他一头栽倒在炕上便睡着了，直到晚上家里人从地里回来后，儿子把邻村的大夫请来一量体温高烧39.5度。大夫说还好，如果再耽误上两个钟头就有大麻烦了，非去县医院住院不可。一晚上吊了四瓶水，感冒是好了一点，但大夫说肺上出了问题，要他好好休息，半个月之内不能山里去放牛。
　　 是不是牦牛跑到别人的牛群里去了，跑出了一鼓山，或者更远？他知道牦牛没有草吃的时候就会不安静了。人如果不在跟前看住，便会一直向远处走的。已经睡了差不多两天了，他心里焦急不想再睡了，喝了婆娘倒来的水后觉得稍微精神了一点，他试着想起来到院子里走走，挣扎了半天，额头上的虚汗直冒，头昏的坐不起来，他沮丧地又躺了下去。屋子里很静，儿子和媳妇都下地劳动去了，婆娘留在家里照顾他。他喊倒水的时候，正在院子里洗衣服的婆娘，给他倒了一杯水又出去了。好多年没有这么大白天静静地在炕上睡过觉了。一年四季几乎没有一天是闲暇的，就是天阴下雨也要去看牛，就是不看牛也要找点活干。他不习惯大白天睡觉，再说他是个性子急躁的人，喜欢动不喜欢静，如果不是生病根本睡不着。
　　 牦牛是不是真的被贼赶走了呢？梦中的情景总是在开荣的脑海是一遍一遍地出现。
　　 零一年中秋节那天，他回家里过节。吃过晚饭时，已经天黑了便没再回牧场去，第二天回到一鼓山把牛赶在一块清点了一下牛数，少了九头，全是最大最肥壮的牛。当初他以为是被发情的公牛领头跑到别的牛群里去了，便先到附近的牛群里寻找，没有找见，后来又到较远的牛群里去找，结果还是没有找见。一百多头牦牛里面丢失一两头牛是在正常不过的事，可一下子丢了九头牛，而且七八天过去后还看不见一点踪影，他这才慌了，疑心会不会是被贼赶走了呢？
　　 两年前刘大贵和其他几家的牛，也被贼赶走过一回，有的三五头，有的一两头，刘大贵的最多被偷走了十一头。当听说刘大贵的牛被贼偷走的时候，他心里乐得开了花，他早就希望刘大贵倒霉，就希望刘大贵的牛不是死亡就是被贼偷走，这样他的草场就更宽阔了。再说自从刘大贵被评选为全县农村致富带头人后，经常到县里地区去开会，县上地区甚至省上的领导，都带着人来参观他的牧场，还在他的牧场里开什么狗屁现场会。最让他窝火的是公家白白送了刘大贵十头牦雌牛，说是因为给致富带头人的奖励。明明是我王开荣第一个养牦牛的，为什么选上他刘大贵而不是我？让他那么风光。他怀疑他的牛被贼赶走和刘大贵有关系，因为那天他回家过中秋节的路上正好碰见刘大贵，会不会是刘大贵知道自己不在牧场里把贼引来了？他琢磨向公安局报案，告刘大贵和贼是同伙。他把自己的想法说给在乡上工作的小舅子，想让小舅子帮自己报案，却被小舅子骂了个狗血淋头。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你有什么证据证明刘大贵和贼是同伙，刘大贵的牛这几年发展的那么好，被评为全县的农村致富带头人，是刘大贵犯傻了想坐班房，还是你犯傻了？他从来没见过小舅子发过那么大的火。
　　 自从做了那个梦后，开荣的心里总是不踏实，第二天大清早就打发儿子去一鼓山看牛，天黑后才回家，还没进门他就问牛是不是都在？儿子说，都在。没有少一个，就是吃不上草很瘦弱，得赶紧想办法弄点草料给哺乳的牦雌牛和小牛，不然怕有问题。儿子没敢告诉他又死了两头牦雌牛。
　　 开荣的感冒好了，但身体却一天比一天虚弱，几天后胸部开始发胀，并且经常恶心呕吐，饭都吃不下去，吃药打针都不管用，村里的大夫说他已经尽力了，你们还是上县医院去检查清楚再说，于是不得不去县医院去做检查。
　　 自从那天回到家里就再也没有出门，已经将近十天了，当儿子们把他扶上车后，他便捡了一个靠车窗的座位上坐下，他要看看路边的小草是不是发绿了，庄稼是不是透出来了，白杨树的叶子是不是快要展开了，一鼓山的雪是不是已经融化了，夏天到底还有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