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县机关调往乡镇，从出生地乡镇开始，一路走过三个乡镇和一个科局，近二十年的经历，县里历任书记，统统是市里空降而来，干一届两届拍尘走人，他们一个个对上级特别负责，听之任之，绝对服从。在我们这个贫困县，他们都难为了一阵子，渡镀金，完成了对上级负责的阶段性使命。不过县里一把手差事也展活，说一不二，党委负责制，党管干部，在人财物上有很牛的拍板权，班子内部一般不会有大的杂音，常委民主生活会在组织程序上的例行，看起来虽不能说一言堂，但有高度集中的体制常规，一把手有拍板终决的惯例。因了上级选派来的，权倾一方搞管理搞经济，独立特行，天马行空，有些山高皇帝远的意味，我的地盘我做主，掌握着全县干部的乌纱帽，一级一级大同小异，心领神会，效法遵从，从上而来，对上有恩。乡长、局长、县长都会以各种不同的手法仰其鼻息，私底下言称县委书记“大老板”“大掌柜”，无条件地围绕在其身边，有令必行，因为书记一句话你今天是个小官，明天可能就是一般公务员。全县范围内可以一次提拔百名科级官员，可以一夜划拨土地开矿、建厂，可以决定县域一切的一切。九十年代，县、乡两级度日艰难，税收少得可怜，保财政供给人员吃饭成了问题，教师发不开工资，搞发展的钱更是分文没有。收税采取杀鸡取卵的办法，空转和垫税。所谓空转，在“双过半”时间过半、任务过半和年终考核，从银行、企业临时拆借一笔钱入库，然后在第一月从金库里归还，叫垫税。为解决财政税收，县里制定了招商引资优惠政策，我曾因招商引资，农民以低价给矿老板出让土地被县长大人召回办公室，颇为严肃地批评工作不力，说采矿占农民一亩承包地缴纳一千元费用太高了，指示我做好工作，确保以县里优惠政策留住老板。农民赖以生存的土地，在这个村不几年让引进的一个个矿老板分赃暴富了，地价不断炒作，每个老板几百万，几千万的年年飙升。
　　 我所在的小县城属北方干旱地区，十年九旱，年年春旱，农业不稳，工业薄弱，供职乡镇十几个年头，体验了“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的无奈况味，上级的讲话、会议、文件，这些东西不得马虎，县里执行与乡镇不同，县里的权力有左右尺度的空间和权力，乡里是没有可控余地的，你有欲望，有梦想，有追求，那你既要走好县里各部门的关系，又要向县里负责，还要在形式上给足县官面子，为所谓的政绩而屈就自己的性格，为自己的梦想而妥协。政绩就像一张大网把所有人和事都牢牢地粘贴在其中。
　　 政绩面子工程少不得，迎来送往有规矩，心里悄悄抱怨几句可以，事到临头，不得不笑容相迎，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应付面子，而且以提前量指导乡镇各部门、村委、村组有真有假，以假充真，用真的部分安顿良心，搞到真假朦胧难辨。日常里，迎送各级面子重千斤，不得造次和低估，其实各级也是层层模拟，乡镇更是小庙，上门爷爷和财神多，单说那程序也处处有讲究，进门谁先进，讲话谁先讲，吃饭谁坐哪儿，敬酒怎么敬，排名怎么排，这些书面文件上没有的，不可小视，不可妄行，冒犯不得。面子如同外包装的珠宝金玉，那是权力财力影响力的外现，有时候搞投机了，搞融洽了，一餐饭，一顿酒，一笺纸条，一个电话，往往”给面子“，事情就十有八成了。
　　 演戏式的观摩检查是面子工程，乡里给县里，县里给市里，市里給省里，不论哪一级，从氛围、场面、规模，都是样样光鲜。
　　 车队长龙，人马浩荡，在县机关供职那会儿，迎接省市领导检查指导，可累坏了两办大大小小的主任，主要领导带队，在县城南大门牌楼两侧的路牙上列队等候，一个个望眼欲穿，急的猴似得，县城街道卫生队、居委会、城建等部门，前一天就鸡犬不宁了，沿街捡卫生纸、饮料瓶、塑料袋，清扫街巷。说来也正常，历朝历代有清水洒街黄土垫道的习俗。
　　 乡镇一级，对检查、观摩的事，颇费心思，想尽法子，当属重中之重，真当回事的策划，安排内线提前了解告知，各乡镇均得有几个平日里打造好的样板村，诸如“小康村”“文明村”和各种内容的“示范村”，村委的软件资料一应俱全，除了外交、军队，中央有啥村里有啥。年终、半年，各乡镇、村夜以继日，测算数据，侧边生造，添油加醋，该增的增，该减的减，该大的大，该小的小，真假参半，自圆其说。有一点很重要，该做没做的工作，资料一定要补足补齐，辅以装饰，归档存放。
　　 九十年代有了公开栏，以示党政公道、公正、公开。起初，村民看了一阵子新鲜，后来感觉公示数字糊里糊涂，不得要领。时间久了，村民也就懒得去看了，有的认为那就是做做样子，摆摆阵势，装下门面，那是应景的套路，那是应付上级的官样文章，与下民似乎扯不上多大关系。倒是下乡检查的各级领导有时好像看得津津有味，像模像样的问长问短，似乎真有些价值存在！领导下基层检查，对于乡镇的汇报，那得一本正经，来的官员们也是正襟危坐的认真听着、记着，有时插话、质询，嗯嗯啊啊，说着”这个做的好，那个有创新“此项值得表扬，彼项可以学习推广......也会有批评的时候，当然是说些不痛不痒的话，指示几句，要求几点，吃好喝足，钻入汽车，一溜烟去了。其实这早已是各级官员心知肚明、心照不宣、大同小异的做法，大大小小的官员装腔作势一番，上上下下互动互粉互演，心里就默认“真业绩”了，一场又一场戏都有始有终地做足戏份儿，你好我好大家都好。
　　 每年春末夏初，上级大规模的抗旱检查，红旗招展，彩旗飘飘，路旁墙上标语随处可见，各乡镇村设计了形式多样、百花齐放的临阵造势，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村村户户遍地开花，找水打井，挖几个坑，点几处穴，明知没找到地下水路，花里胡哨，折腾数日，虚晃几枪，给了县官面子，也自保了乡官的无恙。一年一度的植树造林，面子工程劳民伤财，苗木县林业部门远道运来，送到乡镇地头路边，乡里书记乡长亲自带领大队人马，举全乡各单位之力，人山人海，尘土飞扬，热火朝天，一个个挥舞铁锹，干净十足的样子，头上那晶莹的汗珠，着实令人感动一番。突击植造数天，各村组相继跟进，模仿学样干起来，包片干部深入各村组督战，几天内上百上千亩的造林工程完成了。远途运苗到植入土地，这一过程耗掉不少时间，水又不能充分及时的浇灌到位，一年后几乎八九成夭折。于是，就有了年年复年年，树苗死了一茬又换新一茬，年年补植，年年植的不良循环。各级领导都有类似的体验经历，心心相印，承前启后，持续不息。
　　 在基层的公务场中，相当数计的同行们历经时间的考验，锻造成了“老油子”他们只对上负责，让人感受到存在不少良心以外的行为做事，表现为虚应故事。一次现场参观学习生态样板工程，在汽车去不了的远山丘陵，大约几公里的延长带上，植树坑边的石垒圈墙涂染了绿色，朦朦胧胧似苗非苗，远观与灵星成活的小树苗混在一起，确有以假乱真的效用，“真”闪闪烁烁，人为地裹着一层面纱，带着美丽的面具，摆设一幅道具，像灿烂的花儿点缀在无伤大雅的空间，可贵的真实与虚伪结伴同行，甚至同流合污。我常常在体制的大气候中，在求生存和保本真的矛盾中，朦胧如醉的走着，不管虚假给自己带来多么沉重的负担和煎熬，因为有意无意的伪装，在生我养我的家乡，那些熟识的父老乡亲、发小同学看来，似乎又属正常的古往今来的老道行为。乡亲们属下民，老旧认知，只要做了官，人也香，名也扬，远亲近邻，狐朋狗友，三教九流，纷纷前来锦上添花，套近乎，拥你捧你，以图仰仗你。时间长了会把你的棱角磨削，哪怕是小到村级，乡级当个小官，面子立马大了三圈，身价马上尊贵起来，说几句言不由衷的话，也会变成一句顶一万句的重要。你摆摆样子，做做秀，会有嗡嗡狺狺一群跟屁虫，明呼暗和互粉。真应了鲁迅“中国人有一种魂灵叫\\\\\\\'官魂，那魂灵就在做官，亦即行官势，摆官腔，说官话。”就像咱老祖宗的伦理，儿子服从老子，下级服从上级，因为官员也是”父母官“。在家乡供职的那段日子，发小同学常常半开玩笑半当真的嘴边话”父母官“来了，这时真让我感觉无地自容，时间一久竟也无所谓了，毕竟有别于旧官场，尤其回到家乡还是不敢造次，克制自己装和谐，与乡亲们平等交流，亲切互动。
　　 乡村工作感情沟通，上下线两个面，除了所辖村民这一面，关键是沟通上面的千条线，不能怠慢，不可消极，技巧与核心是人到位，情到位，然后礼到位。取消农业税的几年里，疯狂的招商引资应用而生，跑资金，跑项目，跑上面各级部门，年年月月，身处乡野遥望省城，奔波在省市县，用心注情设宴宽待，请酒是打通财路的关节点，这一系列过程，首先要不厌其烦的拜访朋友的朋友，同学的同学，亲戚的亲戚，将此作为纽带和桥梁，当作介绍人，接洽人，信息人。三天两头频繁出没与省市县三级相关业务主管部门，不厌其烦屈就其门下，磨破嘴，喝坏胃，最后把项目工程各种资金搞到手。
　　 记忆里在乡镇工作，喝酒是必修课，个中作用不可小觑，跑上喝的天昏地暗，舍生忘死；下乡喝的神魂颠倒，乱七八糟。跑项目资金，一次次失败，一次次重来，再失败再重来，直至跑赢。有时为了金钱，酒厂如战场，游戏取乐也规则，弄假成真未可知，一盅酒一万真有其事，不过很难搞到六位数。至于项目因地因可行性，不完全具备，或只沾了点边，就得好事多磨，动智动财，可以找到变通的路子；还有一种不言自明的私下竞争，因了具备条件的单位、乡镇多得很，给谁都不违规，给谁都有可行性，这就要舍得连续作战，俗语言“舍得娃娃才能套住浪”，吃吃喝喝承载着太多上下左右的功能和利益，晋升调级，官圈办事，吃喝启动少不得，不得少，争取资金如此，行政程序和公务活动，工作实施，检查评比，审批建设等一系列的展开、运作，吃喝应酬的开场戏要导演好，而后才能入戏，以期深入戏范儿。这种公务大戏是积聚人脉，笼络各环节的必经之路，编织关系网不可缺的手艺，拉关系拜上级走仕途不可少的金钥匙。
　　 硬着头皮喝酒，花言美语劝酒，放低身价敬酒，心里美美的想着盼着让接待也出生产力，更有深悟，官场戏言“酒风看作风”，一种媒介，你的酒量与诚实，就是你的招牌，往往一场大酒，一场心比心与面对面的痛饮，也许个人的考核就中了。那意思是官场离不开酒，酒作为选人用人的另一种异化战场，练就了不少高手，会做的往往不如会布局的，酒餐会的形式多种多样，样样能在偶然机会下奏效，在酒场的氛围中，会说的不如会演的，正应了官场生态的演技为上，实干为下，那些不是道理的道理在上下左右往来，不是政策法规的边缘政治横行无忌，而能力道德在地方公务中从属于包装的辅料，主要的是关系和背景，如若你来自底层，平台低贱，即使有真才实学也难以达到核心层，那多是官二代的天地，富人也有一席之地。底层真有才识者，也只能在边缘游弋、碰运，玩转潜规则，钱财物开道，走地下阴暗的小路，方有紫气青睐你。偶有遇到看业绩的时候，算是遇上了好官一个，关系、交情、人品交叉地看也算好官一个。没有社会关系，不妨走走陪吃陪喝，请客送礼，粉饰领导，学会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的演戏，不全真，不全假，半真半假，该讲原则的时空，人模狗样的“立正”起来，该灵活的就灵活，该装傻时就装傻，该变通的就变通，该认真时就认真，一段日子就会顺风顺水。当然极尽心力把握好“度”和“限”，否则就会成为冤大头和替罪羊。
　　 最基层的村组织，书记、主任，小组长，他们在官场里为另类，年龄多偏大，不求什么大进步，不求有功，只想生活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至于混个转正，他们晓得自己半斤八两，那是百里挑一的事，他们不上心。因此，你下去做工作，讲太多大道理，大政方针，说太多原则的话语，谈纪律，讲文明，往往对牛弹琴，东耳朵进洗耳朵出，对那些多年的老油子，乡镇公务人员就得蹲点到村到户，讲粗话，重情义，骂骂咧咧，打情骂俏，东倒西歪的上了土炕，粗言漫语，吃吃喝喝，哥们儿弟兄，激情就调动了起来，感情就丰盛了起来。农村工作必有酒，没酒难工作，缺了酒仿佛不正常似得。有时一顿不能解决的事，便喝起了“连阴酒”，一场酒从下午喝到东方鱼肚白，这喝法是要醉人的，那种醉态飘飘然腾云驾雾，意绵绵激动万分不能自已，如幻如仙。喝起来海海漫漫，晕晕乎乎，悠悠忽忽，摇摇晃晃，手舞足蹈，创意了一幕今夜无眠的诗意氛围，仿佛自己的人生高潮已经到来，接下去继续喝，也就更为到位。可怜我们的乡干部身负领导的重任，尽职尽责的表现出了久战沙场的大将风度，不醉不罢休，不醉不归宿，不醉出不了效果。为了自己的饭碗，为了给领导一个交代，也必须的豁出几次，即使醉也值，打彩碰运一切问题在酒场上就迎刃而解了。有一回酒场，酒喝到天亮，人东倒西歪，村主任家的小黑狗，一只很懂事的畜生，一早饿醒了，跑进房间把一个乡干部的地下的吐物吃了个精光，......太阳一竿子高的时候，村主任晃悠着来看乡里的兄弟，一进门环顾炕上地下，一个在炕上还呼呼着香甜梦，一个在地下趴着不起来；一个是包村干部，一个是小黑狗，主任左喊右叫一个也不醒，人不醒狗也不醒，主任急的没了招数，一边嘻嘻哈哈，一边大声说；“不得了了，人狗都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