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虚症(散文)
一出门,我被各种各样的方言包围着。有尾音拖着“朗哉”的本地方言,有夹生半熟的当地土话,有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也有字正腔圆的北方话。耳朵里一会儿是江南,一会儿是西北,我在他们的语言里进进出出。于是,我想到了自己一直在别人的语言里流浪,如同我在公园里碰到的那只小狗。
一只小狗走过来,抬起头看看我。我也看看它。小狗一身卷毛,上面沾满了尘泥,一对长耳朵耷拉着,大眼睛鼓鼓的,露出一嘴的尖牙。小狗悄悄在我木凳边坐下,转过头来又看了我一眼。我也看了它一眼。它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嘴巴。我注意到它的肚子瘪瘪的,不知道它饿了多少天。可惜我身边没有食物。
我没养过狗,也不知道狗的品种与价格。不过,城里的狗不能与村里的狗相比。它们享受着主人的宠爱,得到的关爱有时胜过人。主人一天要给它洗两次澡,吃的虽说是狗食,但严格按照营养食谱。它们有一个好听的名字,会有自己的衣服,还会有自己的洗漱用具。城里的狗不是用来看家的,而是寄托主人的情感。主人的孤单转移到狗的身上,悉心照料,不计成本地投入爱,只为了狗能与自己陪伴,驱逐内心的寂寞。狗的乖巧令主人不惜赞美之词。仿佛自己的狗是了不起的狗。一位老人自己走路七冲八拐,但怀里抱着一只狗,脸上专注而宁静的神情,让人怀疑他抱的不是狗,而是一部《圣经》。更有甚者,与狗穿亲子装。狗穿一条花背心,自己身上也是同一款的花背心。农村骂儿子“狗东西”,城里人对着狗喊“儿子”。
同样是狗,狗长在不同的环境,它的生活也就不一样。农村的狗就一个职责,看家护院。一见陌生人,狗吠不已。直到主人的呵斥声响起,狗才会悻悻放你过去,似乎给了你一个豁免权。每到夜晚,村庄里响起一片狗吠声,此起彼伏。狗与狗之间是有交流的,用吠声证明自己的忠诚,用叫声提醒别的狗。每去老家,最烦的是狗的叫声,月色缥缈的夜晚,紧一阵密一阵的狗吠似乎把村庄都要浮起来。烦过后也感到从未有过的踏实,那就是每一个人的夜晚被牢牢拴在村庄里。
城市里养的狗很安静,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在居室里吃喝拉撒。不管主人用什么语言,它似乎都不需要翻译。我认识的一位画家朋友,养了一条狗,取名宝宝。他每天带在身旁,作画时狗趴在他脚边,外出时狗比他先坐到汽车里。我用普通话叫它宝宝,它转过头来望着你。我用家乡的土话喊它宝宝,它一摇一晃朝我走过来。我甚至用baby唤它,它也甩甩尾巴。画家非常得意它的聪明。每天除了画画,就是精心伺候狗。后来,这条狗出门时遇上车祸,那天他正好让他夫人带着。狗死了,画家朋友大哭三场。他坦言,他父母去世他也没有这么哭过。后来,他又养了一条狗,取名还是宝宝。这次我没有喊它宝宝。
我起身离开公园时,流浪狗居然跟在我身后。我突然变得很局促。我没有东西喂它。我狠狠心,加快脚步走了。狗没有追上来。我回过头去,狗还站在原地,垂着尾巴,身上披着阳光,专注地望着我的背影。我心里有了难过。最终忍住不去看它。假如这只狗在村里,也许境遇就不会这样了。当然,我在村里从来不敢在狗面前奔跑。
县城里居住了十多年,我调换了四个单位。其中一个单位是在乡政府。有群众来找我办事,虽然方言痕迹很重,但没有语言上的障碍。我还时不时学他们的话,引起他们哈哈大笑,认为很别扭。我在乡政府工作了六年,令人自豪的是下村时别人都以为我是土生土长的。但到了县城,我又恢复了原来的口音。
在乡下工作期间我习惯了低头走路。不能在农民面前高昂着头走路。这是我去乡政府任职时一位老领导叮嘱我的。我果真做到了。
低头很容易,哪怕你没有谦卑的意思。低头走路,低头干活儿,低着头什么事都会干,而且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低头的时候表情与心思允许隐藏,而且躲开别人的视线,不必顾忌做对还是做错。而仰望不行,它需要的东西很多。需要勇气,那是另一种姿势和表情,目光脱离尘埃,让内心飞翔。大家都习惯了奔跑,低着头,几乎用贴着地面的目光奔走在你来我往,且没有一个人认识你我的路上。仰望得停下来,挺直了腰板,向上,望得远远的。视野里宽阔的,没有杂质。一边仰望一边走,鸟在天上,我们注定要仰望它们。
我走过一棵树,看到地上有一摊鸟粪,围着树根。再过去,地上也有一摊鸟粪,花白色的,有疏有密,似乎涂上去的。我抬头仰望。脖子上咔嚓一声,那是颈椎发出的。我不由低了低下巴。树底的鸟粪,是鸟停留的痕迹。我眯缝着眼睛仰望。我希望能用这样一种姿态,表示自己对树上鸟的敬重。风一吹,树枝间跳过一道绿色的波纹。鸟在树间,大概也是这般跳跃着,划出一层层的绿波吧。
我的老家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村庄,每户人家的屋前屋后都会种植几棵树。这也是一种习惯。树一轮轮长大,我们一岁岁添上去。一棵茂密的树引来鸟,叽叽喳喳,从早到晚。白天的鸟从不休息,叫着飞,飞着叫,停下来也在叫。它们比我们村庄里的人还热闹。到了夜晚,它们集中到竹林里,夜色一来,村庄才安静下来。麻雀是最寻常的。停在电线杆上,东张西望。如果上天允许动物飞禽有表情,那么东张西望就是鸟的表情。站在黑色的电线上,像一个个标点符号。经过断句,村庄确实生动多了。
我看到过麻雀在公园草坪上蹦跳。麻雀走的样子没有改变。麻雀是一种很会生气的鸟。捉来后,麻雀很少能过一个晚上。笼子里的麻雀不吵也不闹,甚至叫声都没有了。它在小小的空间里意欲飞翔,翅膀总被结实的竹笼打回去。麻雀不停地飞,不停地碰撞。黑夜里,我们睡下了,它还在努力,啪啪的声音像我们用扇子拍打双腿。第二天,我们醒来,麻雀仰面躺着,两只爪子僵硬地搁在肚子上,而翅膀半开半合,在腹部两侧垂下来。麻雀是气死的。
一位三轮车夫从我身边过去,又掉转头来,好奇地问我在看什么。他一边问,一边也昂起了头。他用的是本地方言,而且滴水不漏。我说,我在看鸟。他左右摇晃了一下脑袋,以保证视线能穿过树的枝枝杈杈,确认鸟站在树上的某个部位。他又问我,你看到了吗?我说,没有,但我看到地上有一摊鸟粪,鸟应该在上面。他嘻嘻一笑,说,这街上的树底下都有鸟粪,可怎么就是看不到一只鸟呢?我没有接上他的话,事实上我也接不上。他再次嘻嘻一笑,缩回脖子,走了。
我的目光从树上移了下来,只看到他的一个微偻的身影。他弓着背,身子离开座位,像悬浮一般,以保证身上的力气往脚下沉,用力一蹬,三轮车转动起来。踩三轮车的人绝大多数是外地人。一张暂住证,确认了他们的身份。接下来,他们一边找生计,一边努力学县城方言。有了本地方言,让他们获得一个良民的证据,同样的价钱,乘客就会信任本地方言。我坐三轮车时,也希望车夫是本地人,跟他说一个地方,他马上知道。如果是外地人,你还得给他指路,价格也要提前讲好,以免他到时候乱喊价。我用方言,对方却是一口北方话。于是,我调整自己的语言,像翻译一样重新再讲一遍。有时我用普通话,对方却是一口本地方言,在一来一去的对话里,我越来越没有底气,他成了这个城市里的人,而自己则是外来人员。他对县城的里弄小巷比我还熟悉,嘴里的县城方言比我还地道。
后来我凭气味。身上有一股刺鼻的味,一开口,满嘴巴的大葱、大蒜,肯定是外地人。有脚气、浊气,只会坐在车上问你要不要坐三轮车的是本地人。一个人的生相与气味如此接近。我想,只有讨生活的人才会具备这个要素。
望着身边涌动的人流,我猜想这里面有多少人才是真正的“留鸟”,而多少人则是“候鸟”。城里的鸟,没有户口,不需要暂住证,也没有人来突击检查,但它们却不知道去哪儿了。地上的那摊鸟粪,证明树上确实有鸟。只是城市的上空怎么没有它们的身影。地上的鸟粪提醒我,它们晚上才回到树上。那么白天它们在哪儿呢?
一只只鸟关在竹笼里,有人提着在树下溜达,有人把笼挂在树上,也有人吊在窗下。鸟在里面叽叽喳喳,整天雀跃。没有人懂它们的叫声里包含着什么。养鸟的人却心满意足地读到那是鸟动听的叫声。他们精心伺候着里面的鸟,什么时候添水,什么喂食,有着一套科学的养鸟经。那些鸟当然不是麻雀,也不是燕子。它们往往有好听的名字。因为好听、好看,所以人愿意精心伺候它们。
村庄有打鸟的,但鸟从没有畏惧过人,飞到院子里跟鸡争食,站在屋脊上冲着你叽叽喳喳。城里没有人捕鸟,而鸟看见人惊慌失措。从不上高枝,专门挑那些矮小的灌木丛钻。是否那些茂密的灌木可以给它们一份安全,抑或是假想成鸟的双翅,宿久了,身上长出一对巨翅膀,飞上三千尺,把城市驮得远远的,高高的?
城市里的树很密集,隔几步就是一棵。绿化率的指标,给树的成活套上了金指环。一棵棵的树,集体种植,集中成长。它们给每一个人带来绿荫。城里的树没有户口,不属于某个人。有人说移了,树就一批批拔起。有人说砍了,树便一棵棵倒下。过往的行人不会有人提出异议。树虽然跟自己生活了那么久,却始终没有得到确认。一旦树长得不是地方,树的命运就会被改变。上天没有给树语言的权利,树只有默默地存活下去,才能证明自己的意志。城市在一圈圈地往外扩展,规划一年年地调整。树跟着纸上的一个个符号迁移,从这儿移到那儿,又从那儿移到这儿。存活了,是树的福气。枯萎了,那是树的造化不行。还没有人替一棵枯死的树承担什么责任。人在树面前的意志是任意的。
我在楼下的草坪里种了一棵香椿树。下面埋着我儿子出生时的胎盘。儿子十岁了,树龄也有十年了。每年的春天它发出一枝枝的香椿芽,红褐色的,摘下来用热水一焯,洒上盐,是一盘美味的菜。摘过后的地方过段时间又会抽出芽,但这次抽出来的芽不如上一次嫩,微微有些发红,而且有些儿瘦,味道不如头椿来得鲜美。一般很少摘到第三次,这时候的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芽,而是叶子。它的叶子并不密集,但长得很匀称,一枝长出去,便有一枝的叶子紧紧相随。有一天,我发现这棵香椿树被人砍过了,只留下光秃秃的一个脑袋,旁边的枝枝桠桠不见了,模样令人怜悯。这是我们家的树,但我们没有能力保护一棵树,因为它长得不是地方。前几年它还没惹人注意,这次它进入了视线。县城在创建文明城市,每天有社区的人来检查楼道卫生。三楼的阿姨气不过社区工作人员几次三番对她门前的检查,用胖手指一指,说,那棵树影响我家的阳光了,你们管不管。社区工作人员态度诚恳,下午就派人来把树枝砍了。我家的树从某种意义上说,它平衡了情绪。与其他的树相比,我家的树还算幸运,它至少还没有被移死,没有砍死,那枝枝桠桠还可以长出来。也许长得慢,但它总可以活下来。
这个小县城有着悠久的历史,秦时置县,如今在这儿找不到一棵一百年以上的树。曾有一棵150年的广玉兰,长在一栋欧式的小洋楼边上。后来街道拓宽,楼拆了,树被移到边上。树经过努力,存活了下来,继续开出洁白的花。五年后,街道又拓宽,广玉兰再次阻挡了道路施工。广玉兰再次移植。这次被移到了河姆渡博物馆广场上。我去看过,树活了下来,但似乎大病刚过,叶子耷拉着,树色呈枯状,很蔫,打不起精神。有人告诉我,这棵树曾打过葡萄糖针。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给树打针的,但树肯定差点儿过去了,这是真的。那么热的天,把它的根从泥里拔出来,用卡车装过去,再种到它不熟悉的泥土里,能不病吗?树是有记忆的,那些年轮是它最好的证明。我们欺负树是植物,什么都不懂,肆意地改变它的生长。树用自己的不自由证明人类同样不自由。人们在一棵慢慢枯萎过去的树前体面无存。那些枯死的树像一只拳头,伸在那儿,狠狠抽打着每一个看到过它的人。
有一次下班,经过小区门前的公园时,发现靠河的两株夹竹桃树被砍了,只留下两个树根,像两只残掌。这两株夹竹桃少说也有十多年了,每年开出漂亮的花朵,一株是粉色的,另一株是白色的,为公园增添一份妩媚。习惯了它们每天的美丽,突然看到它们的残缺,心里涌起痛意。我环顾四周,没发现有什么施工痕迹。不知道它们得罪了什么。但愿,但愿明年的春天,它们的残掌上会引来小鸟。我用这样的憧憬弥补眼前的残缺。
在一个清晨,我又做梦了。梦见树跟着鸟跑了,我被耳朵里的北方话、病人的方言推着走。然后,我陷入了各种各样的声音,它们追逐我,我的身上发出一阵阵令人作呕的气味。我看见了我影子的表情:惊魂不定。我喊叫着,但我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我的嘴唇没有动,而影子上的嘴巴一次又一次地张开。我醒来后,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我需要这样的时刻。许久,我确认自己已经醒来。因为,窗外,传来鸟的叫声。是的,它们就在我窗外,我在它们的叫声里。它们的叫声一点点照亮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