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集市上的“牲口经”(散文) ——故乡的回忆之八
故乡变化的还有个变化就是买驴买牛成风。买马的也有,只是少。
到了逢集那天,到骡马市一看,一堆一堆的人或歪躺在那儿,或站在那儿,或蹲在那儿,盯着驴、牛瞅。
故乡附近几个集镇的牛马市,大多设在集头的沟边河滩上,这里有猪、有羊、有牛、有马、有驴,其中牛和驴最多。牛马市始终是热闹的,以前都是卖猪的,到处都是猪,自从实行联产责任制后,农民们把养猪的兴趣转到了养牛和驴身上来了。养牛可以耕地,养驴可以拉车、推磨,也可以耕地,所以,如今驴风刮得很厉害。前二年一头像样的草驴,也不过百把块钱,现在,不怎样的一头草驴,都值五六百块钱。
弟弟做梦都想买驴,年前,他托大舅给他给他买了两头驴,因为迷信,说那驴主家不好的多少条坏处,弟弟赊掉百把块钱卖掉了,还把大舅埋怨了一番。过年,他又到集上买驴,听说他原来卖出去的驴,被人买去后,非常好使,驴贩子买了他的驴,又转卖给别人,一点事没费,白赚了百八块钱。他非常懊悔。我责备他说:“你年纪轻轻的,怎么信起迷信来了?什么好不好?只要驴好使就是好,你信那一套干什么?”他惋惜地说:“都是她们娘儿俩瞎嘀咕,要不,我根本不卖。驴可漂亮了,那时买是七百块,现在那头大草驴也能卖六七百块。”
我又问他这么急买驴干什么?他说:“现在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再过一时期,驴还贵,因为过年,人手里钱花了不少,现在国家贷款,等贷款一到手,谁不买驴?有驴拉车、拉粪、打场,总归方便,有驴,人家也愿意跟你搭伙。你到时,力没力,东西没东西,庄家怎么收?愁也把你愁死了。”
我说:“马比驴便宜多了,为什么不买马呢?马干起活来比驴还强呀?”
他说:“马不好喂。马夫,马夫,一匹马就得跟一个马夫,马料只能是一样,不像驴,弄把草朝它跟前一扔,让它自己吃是了,马不行,太娇贵。”
我在集市上碰到一个邻居,四十多岁,穿一身蓝咔叽衣服,戴着蓝呢帽,帽檐耷拉着,浑身上下总离不开尘土,那肩后、袖口、大襟前、裤子上、鞋面上,都有泥土,家乡人都是这个味道,不像城里人整整洁洁的。他们走到哪儿一蹲、一坐、一靠,成了习惯。农民想穿干净衣服也不行。田野里风大,灰多,一天到晚在外干活的人,想不沾泥土,那时根本不可能的。就是那些不干农活的集镇上营业员、工人、干部,也无法像城里人一样讲究,条件限制了他们。再说,谁整天头梳的油滴滴的,皮鞋擦得亮亮的,衣服穿得挺挺的,也无法在农村生活,因为你到处碰到泥土。农民们对泥土是怀有深厚感情的。
我那个邻居说是来买牛的。买一头能使的牛,没有千儿八百是不行的。我问他:“自己买的吗?”
他笑笑,慢腾腾地说:“自己买。”我大吃一惊。千儿八百块钱,不是开玩笑,十块钱一张的人民币,还得数一阵子呢,他哪来那么多的钱?
弟弟说:“如今谁家没钱?千把块钱户,在城岗多的是。”
从多少天来的观察,纵然是走马观花地看一遍,也证明弟弟说的话是对的。如今社员手里有的是票子。听人说,社员们买东西,或在赌博场上,掏出来的票子,五块、十块的,都是论卷的,这恐怕并不是吹嘘。弟弟跟我吹干啥,也没必要。我不是什么记者,他们也不是在我跟前吹,让我写稿子,我们只不过闲聊而已。
牛马市上,有不少是讲行的。弟弟告诉我,那些手拿小树棍的都是讲行的。我一看,可不是嘛,一个小小的牛马市,讲行的竟有十几个。这些人有年轻的,有年纪大的,年轻的也得三十来岁,这样人很少,大多是四五十岁的老头。
他们在买主和卖主之间牵线。倘若买主看中哪头牛或驴,找到讲行的,讲行的便跟买主蹲在沟边,两人用手摸,暗中谈价钱,然后,讲行的再走到买主看中的那头驴或牛跟前,捏捏驴或牛的脖颈,掰开牛或驴的嘴看有多少口,然后牵过来,用小树棍敲敲驴或牛的背,一边走一边问:“这驴(牛)是谁的?”树棍敲得牛背或驴背扬起阵阵尘土。
卖主马上过来搭茬。讲行的人将驴或牛牵过来转一圈,后面会跟着一大群人看。他们有的是买驴,有的是看热闹,或者是看看行情。讲行人将驴或牛牵过来转一圈后,便拴在那儿,把卖主拉到僻静处,蹲在那里,和卖主又用手相互摸了起来。
可以看出,那手与手之间,正在进行激烈地讨价还价。一个用手指示意,嘴上说:“这就不少了,你这驴或牛只能值这个价。”卖主用手示意说:“不行,非这不行。”讲行人说:“一点不让,那怎么行,听我的不错呢。”
最后达成协议,讲行人再来找买主,又把价格议论一番,这一切都是通过手暗箱操作的。
我问弟弟:“他们不能用嘴讲吗?用手摸干什么?”
弟弟笑说:“我也不知道。我买驴时,他们也是这样摸的。我对这摸一点也不懂,他们之所以这样做,恐怕都是讲行人搞的鬼。这些讲行的,不是白干的,要是讲成一个,也能敲个三块五块,十块八块的。好比说,你是卖主,我是买主,他先跟你或我摸好底,便跟对方讲价。我准备出五百块钱买,你准备出五百块钱卖,你跟讲行的便多要说六百块才卖。一个手代表一百块,讲行的知道我能出到五百块便跟你说我只出四百五十块,最多不超过五百块,经过交涉,你同意五百块钱卖了,便跟我摸,告诉我说你没有五百五十块不卖,叫我再加一点,我加到五百零五块或五百一十,就不会加了,这样生意做成了,讲行人暗中就得了五至十元,两头都不知道。你就是知道了也不要紧,讲行的赚点钱也是应该的。几百块钱都出得起,买卖双方也不在乎几块钱。”
哦,我说怎么有那么多不请自来的讲行人,原来其中有这个奥妙。
我看了看那些讲行人,他们有的在骡马市中走来走去,对每头牲口巡视着,像是警察夹着警棍在人丛中执勤一样。他们有的蹲在沟边秘密交谈着,有的在买卖双方中周旋,有的窃窃私语,有的大谈驴马经,其认真程度,不亚于代表们在选举县长的样子。他们用手互相摸,头对头,脸对脸,那滑稽的样子,真让人忍俊不禁,好笑极了,好玩极了,好看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