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采】珍珠衫(小说)
(一)
湖北襄阳有个青年商人蒋兴,小名兴哥,与本县王家小姐三巧儿自幼定亲,十七岁上完婚。婚后蒋兴继续经商,两人生活颇为幸福。
一天,蒋兴想到父亲去世已经三年多了,广东那边还有许多帐款没收回来,便与妻子商量要出去收帐。三巧儿初时舍不得他走,后来想想不去也终不是办法。况且家中开支庞大,不能总靠父母接济,便答应他去了。
临走这一天,小夫妻两个哭哭啼啼,难舍难分,说了一夜的话,索性不睡了。天还不亮,蒋兴便起身收拾,将祖宗留下的珍珠细软,都交给妻子收管,自己只带些盘缠和随身衣服之类。家中原有两个仆人两个丫头。蒋兴带一个年轻些的仆人上路,留一个老成的在家听候使唤。两个丫头,一个叫小云,一个叫小雨,蒋兴吩咐她们专在楼中伏侍,不许远离。
吩咐停当了,蒋兴对三巧儿说:“娘子在家耐心等我。我少则半年多则一年就能回来。这地方轻薄子弟不少,你又长得漂亮,少在人前抛头露面,免得招惹麻烦。”
三巧儿说:“官人放心,你一路多加保重,早去早回。”两个洒泪而别。
蒋兴上路,心中一心想着三巧儿,想着自家的帐务清理,整天的愁眉不展。到了广东以后,找客店住下。当地的一些客商旧友,听说蒋家来人,都前来会见,摆酒接风。蒋兴将带来的礼品特产等分送给客友。这样一连忙活了半个来月不得空闲。
蒋兴在家时,贪图巧儿的美貌温柔,房事不加节制,未免淘虚了身子。加上一路颠簸劳累,到这里饮食不适,又忙于应酬,不幸患上了疟疾。一夏天不好,入秋又转成痢疾,每天请医切脉,服药调治,直拖到秋后才得痊愈,把买卖也都耽搁了。眼见得一年回去不成,虽然想家,也只得把念头放了下来。
自从丈夫走后,三巧儿依照丈夫吩咐,果然数月之内不下楼不出户。
光阴似箭,不觉残年将尽,家家户户闹哄哄的点烟火,放爆竹,合家玩牌耍钱。三巧儿触景伤情,思念丈夫,一夜夜好不凄凉!
正月初一这天,小云小雨两个丫头劝主母上前楼去看看街上风景。
原来蒋家住宅是前后通连的两座楼房,前座临着大街,后座是卧室。三巧儿平常只在后楼中坐卧。这一天在丫头们鼓惑之下,便从边厢里走到前楼,吩咐推开窗子,把帘儿放下,三个人在帘内观看。
这天街上真的好热闹!三巧儿看了一会,禁不住叹道:“这么多在街上闲逛的人,咋就没个算卦先生!如果有个会算卦的,叫他上来问问官人的消息也好呀。”
小云说:“今天大年初一,人人都要玩耍的,哪个出来算卦?”
小雨说:“娘!这事儿不难,就由我倆来办,五天之内给你找来一个就是了。”
初四这天早饭过后,小雨下楼小解。忽听街上有小铜锣响,知道是瞎子算卦的来了。慌忙提起裤子束了腰带,跑出门外一看,果然看见一个算卦的在街上行走。他身前一个男童,一手敲着小铜锣,一手用根竹杆牵着他。小雨叫住了瞎先生,转身一口气跑上楼来,告知主母。三巧儿吩咐在楼下等候。小雨下楼把瞎先生叫进来坐了,沏上茶。三巧儿也从楼上下来了。街坊邻居有好奇的,也围上来看热闹。
瞎先生问:“是谁要算卦?给谁算卦?”
小雨说:“是我家主母给先生算。”
瞎先生点点头,掐指算道:“若是妻问夫,行人在路途,金帛千箱有,风波一点无。今年是龙年,青龙属木,木旺于春。立春前后就动身了,月底月初必然回家,不但人回,还有大量钱财带回来。恭喜了!”
三巧儿听了十分高兴,叫小雨给了几分银子送走瞎先生,自己欢欢喜喜地上楼去了。
(二)
三巧儿自从听信了算卦先生的话之后,便一心只想着丈夫回来,时常走到前楼,透过窗帘东张西望。然而直到二月初旬,椿树抽芽,也没见点儿动静。三巧儿想起丈夫的临行之约,愈加心慌,一天几遍向外探望。
忽然有一天,街上一个青年引起了她的注意。这个青年原是徽州新安县人,叫陈商,人称陈大郎,年方二十。这青年也是父母双亡,自己凑了些本钱,在襄阳和徽洲之间作些粮米生意,以养家湖口,每年要往来几趟。
这次来他住在城外,一天偶然进城来,要到大市街的典当铺问问家信。那典当铺正在蒋家对门,恰好被楼上的巧儿看见。陈商不仅和蒋兴年龄相仿,这天的穿着又恰好和蒋兴的衣服相像。三巧儿远远瞧见,只道是丈夫回来了,便揭开帘子定睛而看。陈商偶一抬头,望见楼上一个俊美的少妇正目不转睛的看他,以为喜欢上了自己,也对着楼上丢个眼色。三巧儿见不是丈夫,羞得两颊通红,忙把窗帘儿放下,跑到后楼在床沿坐下,心头犹自突突地跳个不停。
不想那陈商的一片精魂,早被妇人的眼波儿勾上去了,回到住处,心里念念的放她不下。心想家中妻子,虽也有些姿色,怎比得了这妇人的一半!要能与她欢度一宵,就算花些钱,也不枉为人一世。想要通个情信儿,却无门可入,叹了几口气,忽然想起大市街东巷有个卖珠子的媒婆,曾与他做过交易。那婆子能言快语,日常走街串巷,没有哪一家不认得的,要是与她商议,定有办法。
陈商心里有事,这一夜翻来覆去不曾安睡。勉强捱到天亮,起身梳洗了,胡乱吃点东西,取了一百两银子,两大锭金子,急急地跑进城来,径直来到大市街东巷,去敲那媒婆的门。媒婆蓬着头,正在天井里拣珠子,听得敲门,收起珠包问道:“是谁呀?”
陈商说“徽州陈商!”
听说陈商,原是认得的,媒婆慌忙开门请进,说道:“老娘刚起来就忙,还未梳洗。大官人起得好早!有何贵干?”
陈商说:“要找一个人,晚了怕找不到。”
媒婆问:“是要帮老娘卖些珍珠首饰吗?”
陈商说:“珠子也是要买的,还有大买卖给你做呢,这里说话方便吗?”
媒婆把大门关上,请他到小阁儿坐下,问道:“大官人有何吩咐?”
陈商见四下无人,便从衣袖里摸出银子,解开布包,摊在桌上:“这一百两银子干娘收过了,我才敢说。”
婆子不知所为何事,哪里肯受?
陈商问:“是嫌少吗?”慌忙又取出黄灿灿的两锭金子,也放在卓上。“这十两金子一起奉送,干娘再不收,就是故意推脱了。今天是我来求你,这桩大买卖,除了干娘别人做不成的,所以特地相求。”
媒婆沉吟不语。陈商又说:“你放心,就是做不成,这金银你也只管受用。我不会再要了,算是给你的礼钱,咱们以后也好做生意。”
媒婆听罢满脸堆下笑来,说:“大官人不要错怪,老娘一生不曾收别人一厘一毫不明不白的钱财。今天既承大官人吩咐,我先暂且留下;要是不能效劳,依旧归还。”说罢,将金银一齐包起,去卧房中藏过,出来问道:“大官人,你先说说是什么买卖,能用着老娘之处?”
陈商说:“急切要找一件救命之宝,别处没有,只这大市街上一户人家才有,特求干娘去借。”
婆子笑道:“怪事!老娘在这条巷子住过二十多年,不曾听说大市街有什么救命之宝。大官人你说,有宝的是谁家?”
陈商问:“那当铺对门高楼之内住的是什么人?”
婆子想了一下说:“那是蒋兴哥的家,他出外做生意一年多了,只有女眷在家。”
陈商说:“我这救命之宝,正要问他女眷借借。”
他把椅子挪近婆子身边,把他日前看见那家少妇如何美貌,自己如何倾慕愿求一见的心事照实说了。
婆子听罢连忙摇头:“这事太难!蒋兴新娶这房娘子不到四年,夫妻两个如鱼似水,寸步不离。自男人走后,这小娘子不下楼不出户,很是贞节。我与她还不熟悉,说不上多少话去,怎么敢答应此事?官人所赐金银,老娘没福,怕是受用不成了。”
陈商听说,慌忙双膝跪下。婆子去拉他时,被他两手抓住衣袖,紧紧按定在椅子上,动弹不得,口里说道:“我陈商这条性命都在干娘身上。你务必想出个妙计,帮我作成此事,救我性命。事成之日,再有白金百两相酬;要是拒绝,今天就死在这里了!”
婆子见状慌得连声说:“别这样!快要吓死我了。大官人请起,老娘有话讲。”
陈商这才起身,拱手说:“有何计策,快快说来。”
媒婆说:“这事不能性急,得想个妙策,慢慢来,只要能办成就好,要是限我时间,老娘决难从命。”
陈商说:“只要能办成,晚几天也没关系,你倒是有个什么计策呢?”
媒婆说:“这样吧,明天早饭后,咱们在典当铺中会合。大官人可多带些银两,就说与我做个买卖,其它的事我自有安排。到时我这两只脚要能跨进蒋家的大门,事情就有眉目,那就是大官人的造化,大官人就可以回去了。记住,不要在他门口久留,被人识破误了大事,下一步再找到机会,老娘自来回复。”陈商听罢欣然开门而去。
(三)
第二天,陈商穿了一身齐整衣服,取上三四百两银子,放在个大皮匣内,叫小郎背着,来到大市街的典当铺里来。瞧见对门楼窗紧闭,料是妇人不在,便与当铺主人拱拱手,要了个木凳儿坐在门前,向东张望。
不多会儿,只见媒婆抱着一个篾丝箱儿来了。
陈商叫住问道:“你那箱里有什么东西,是卖的吗?”
媒婆说:“珠宝首饰,大官人要买吗?”
陈商说:“我正要买。”
媒婆进了典当铺,与主人打个招呼,说声打扰了,便把箱子打开,内中有十来包珠子,又有几个小匣儿,都装着簇花点翠的首饰,奇巧动人,光灿夺目。
陈商拣几颗珠子和几样首饰,一堆儿放着,说:“这些我都要了。”
媒婆看看那堆珠子首饰,说:“大官人要用随时都可来买,一下要这么多,你付得起钱吗?”
陈商会意,打开皮匣,把一大些银两白花花的往柜台上一放,高声叫道:“有这些银子,难道买不起你的这点货!”
此时邻近的闲人已过来好几个,围着观看。
媒婆说:“老娘不过开个玩笑,岂敢小看大官人。快把银两仔细收了,只要给的价钱公道就好。”
于是两人便谈起价钱来,一个要价高,一个还价低,一个说成色不好,一个说你不识货。两人越说差得越远,声音又越说越高。看热闹的人也越来越多,铺子里站不下。两人便出门站在大街上大声嚷叫。
三巧儿在家听见对门喧嚷,不觉走到前楼,推窗偷看。只见媒婆手里拿着的珠宝首饰亮光闪烁,宝色辉煌,十分可受,又见婆子与客人争执不下,便吩咐丫头去叫那婆子,借她东西看看。
小云领命走过街去,把媒婆衣角一扯,说:“我家娘请你。”
婆子故意问道:“你是谁家?”
小云说:“对门蒋家。”
婆子把陈商手里的珍珠首饰一把夺了过来,忿忿地包了,说:“老娘没功夫跟你纠缠!”
陈商说:“我再给你加些钱还不行吗?”
婆子说:“不卖不卖!像你这样的价钱,老娘要赔光了。”说着将东西放入箱儿里,锁起来抱着就走。
小云说:“我替你老人家拿吧。”婆子说:“用不着。”头也不回,径直往对门去了。
陈商心中暗喜,也收拾起银两,告别了铺主,自回住处。
小云领着媒婆上楼,与三巧儿见面。婆子看那妇人,心下想道:“真是个仙人!怪不得陈商心迷;我要做个男人也要动心了。”开口说道:“老身久闻大娘贤慧,只恨无缘相见。”
三巧儿问:“你老人家尊姓?”
婆子说:“我姓梅,人都叫我媒婆,还当我是个保媒的呢。我在这里东巷住,和大娘也是个邻居。”
三巧儿问:“你这些东西,刚才为何不卖?”
婆子笑道:“我要不卖,拿出来干什么?只笑那个客人,空有一表人才,不识货物。”说完去开了箱儿,取出几件首饰递给妇人看。“大娘,你看这种首饰,光工钱就得多少!他的价钱给得太不像样。”又把几串珠子提起来。“你看这上等的货色,他怕连见都没见过呢。”
三巧儿问了那客人给的价儿,点头说道:“嗯,那是亏了些。”
婆子说:“还是你这大家宝眷,见多识广,比那男子汉的眼力胜过十倍。”
三巧儿叫丫头上茶。婆子说:“不打扰了。老身还有件要紧的事,得往西街走走,遇着了这个客人,耽误了我不少的功夫。我这箱儿今天也不带了,权且放在这里,烦大娘替我收着,老身去去就来。”说完就走。三巧儿叫小云送她下楼,出门向西去了。
三巧儿看上了婆子的几样东西,专等她过来谈价,不想下起大雨来,一连两天不停,到第三天午后雨还在下着,忽然响起了砰砰的敲门声。
三巧儿叫丫头开门,只见媒婆衣衫半湿,提个破伞进来。她把伞儿放在楼梯边,走上楼来向三巧儿道歉:“大娘,前晚失信了。”
三巧儿问:“这几天到哪里去了?”
婆子说:“小女儿新添了个孩子,老身去看看,留住了两天,今早才回,半路上下起雨来,在一个相识人家借了把伞,又是破的,真是晦气!”
三巧儿问:“你老人家几个儿女?”
婆子说:“儿子就一个,结过婚了。女儿倒有四个,这是我第四个女儿,嫁给朱朝奉做偏房,就在这北门外开盐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