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我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散文)
第一次见面,程纤就有了在军营木棉树下穿婚纱的心动。
夏日的粤东海域,热浪翻滚,暑气蒸人。看着接程纤的车子扬起的沙尘从视野里消失,突击车二连连长宁黎明忽然心里一热,泪水模糊了双眼。他原以为经历过无数次离别与相聚,心早就磨练得收放自如了,没想到一种无言的情愫还是突然袭上心来。
体型敦实,身高一米七三的宁黎明像一根孤独的树桩子,立在营区外的海滩上,思绪如海水,一浪一浪地涌动。他的脸庞比战士们还粗糙、黝黑。他感到很累,想躺在这寂寥的海边好好睡一觉,让酣畅的睡眠驱走忙碌与疲劳。程纤看到他有些吃惊,说:“半年没见,你咋黑瘦成这个样子了?”他笑眯眯地说:“减肥还不好啊!”
他一边在心里想着这两年的忙碌与艰辛,一边眯了眼眺望,远处海面上,有几个黑点绕着一艘渔船飘动,那是海鸥在飞翔吧。
宁黎明没想到,一营的两次搬迁一次比一次远。现在的营院跟第一次搬迁一样,仍是一处破败、荒芜的废弃厂房。院子四周榕树不少,荒草漫地,沟坎纵横。一大堆七七八八的事情需要他和战士们忙碌,但训练科目一个都不敢耽误。他懂得肩上的使命,生活上可以凑合,训练和战备绝不能马虎。他按轻重缓急列出长长一张表格,每天从训练场上下来,就抓住课余时间带着战士们收拾营院,从里到外,从粗到细,忙碌了三四个月,破院落才勉强有了一点军营的样子。
宁黎明是通过朋友介绍认识程纤的。26岁的程纤是湖北女子,大学毕业独自赴深圳创业,兜兜转转几年,才找到一份自己心仪且薪酬不错的工作。
初次约会,宁黎明把地点放在了营区。几个战友笑他老土,不懂时尚,建议他选一个有浪漫情调的咖啡馆见面。宁黎明笑了笑,没吱声。那时,改革已箭在弦上,一声令下,箭镞就会呼啸而出。
春天的阳光温暖、舒心,早晨的空气里有些许凉意,也有浓浓的花香。程纤远远看到一身迷彩服的宁黎明,绕着营区花园里的一张石桌转圈,像在思考什么。身后木棉树上的花恣意怒放着,红得夸张,像一树燃烧的烈焰。英雄花与军人,程纤心里嗡儿一声,像手指在琴键上轻轻触了一下。她心想,谁说钢铁汉粗犷,不懂浪漫呢?
程纤第一次见宁黎明有些害羞,脸憋得通红,像个不知所措的小姑娘,手心里不停地冒汗,湿津津的,完全没了平时的活泼与开朗。
程纤没想到,分别时宁黎明会那么实诚、直率,竟直奔主题:“我喜欢你,但你要想好,认真严肃地想,嫁给军人很辛苦,会比一般人付出得更多,花前月下的时光很少,几乎没有。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危难时刻别人可以撤退,军人必须向前,既便前面是刀山,是火海。还有,比如你生病了,家里有个什么急事,需要我时,我恰恰在……”程纤心里说,你咋像个婆婆,可真唠叨。
但程纤嘴上没这么说。她莞尔一笑:“我晓得呢,以后你去哪我就跟到哪,或者为你亮一盏回家的灯。”说罢,她的脸倏地又红了。话一出口,她就觉得自己太唐突了,即使一见钟情,也该有一点女孩子的犹豫、矜持,这样迫不及待多失淑女风范。
风拂过,一朵木棉花“啪”一声,落到俩人眼前的石桌上,硕大的喇叭型花朵,如一团灼人的火焰。程纤抬头看了看头顶的一树繁花,觉得自己的心也像花朵一样燃烧着,甜蜜的芬芳在清新的空气里弥漫、起伏着。
后来,那一树火红的木棉与宁黎明的身影,像电影里的特写镜头,总是不停地在她的脑海交替闪现。
浪漫刚打开第一页,考验就不期而至。宁黎明所在的“穿插英雄营”接到调整命令:搬离老营区,两天内完成移防任务。
宁黎明迟迟无法开口,他打算等搬迁过去,稍稍安定了,再找机会告诉程纤。但父亲突然病倒了,腋下拳头大的肿瘤急需手术。这个节骨眼上,他是连队主官,怎么好请假,可家里找不到人,谁照顾病床上的父亲?
思忖再三,宁黎明还是咬着牙拨通了程纤的电话:“纤,很抱歉我没提前给你说,今天我们刚搬离营区,新驻地一大摊事,实在走不开,我父亲重病急需手术,身边没人照顾,你能不能先过去帮我顶几天,实在去不了也没关系……”握着手机,程纤沉默了半晌,说:“看来咱们的婚期也要推迟了。没事,咱爸要紧,你注意身体,我马上过去。”
程纤的年假休完了,请不了长假,焦急、无奈之中只好辞了令人羡慕的工作。走出单位大楼,站在明晃晃的太阳下,程纤忽然心里空落落的。今后,一切又将从零开始。
今年年初,宁黎明所在营第二次搬迁又接踵而至。这次,移防地更偏远。
程纤辗转难眠,在特区安家的梦想像空中楼阁,轰然倒塌,宁黎明离自己越来越远,父亲的病没好利索,谁来照顾?我还要不要工作?你可以给组织上讲讲家里实际困难,申请岗位编余,在老营区熬两年,实在不行就转业。现在这个么情况,婚咋结,今后的日子咋往下过呢?程纤心里乱纷纷的,一个人苦苦想了几天,决定在第二次搬迁前去一趟连队,让宁黎明留下来。
在“穿插英雄营”牌匾和战旗下,宁黎明正站在队伍前,带着全连官兵宣誓动员:“我们是英雄一营,服从命令,赤胆忠诚……”官兵们铿锵的声浪震得树叶哗哗响,眼前的场景已是勇士出征的阵势了,一声令下,部队就登车出发了。程纤远远地立在树荫下,痴痴地望着烈日下整装待发的部队,心里热流一阵一阵直往上涌。
面对面跟宁黎明说话时,已近十点,列队待发的全连官兵,目光齐刷刷地望着她,程纤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她把在心里想了好几天的话咽回肚里,忍住泪水说:“没事,你放心去吧,家里有我……”看着面容憔悴的程纤,满头汗水的宁黎明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汗滴流进嘴里有苦有咸。他一把将程纤抱住,紧紧地拥在怀里。
从此,电话成了他俩的感情纽带,不管多忙,每天晚饭后,宁黎明都会记着打一个电话,他用电影《向左走向右走》里的台词逗程纤:“生活像走平行线,总会有相交的一天。”有时,听到程纤在电话那头咯咯地笑,他觉得一天的劳累也跟着消散了。
程纤想在木棉树下穿婚纱的梦想落空了。这个秘密她一直藏在心里。她不想为自己的一份浪漫让宁黎明的父亲留下遗憾。今年四月,宁黎明请了十天假,在湖南老家,与程纤匆匆举行了一个简单的婚礼,就急匆匆回了部队。
程纤心里有幸福、欢喜,也有一丝遗憾、惆怅。
程纤很想去丈夫第二次搬迁的营区看看,但宁黎明一直不肯,说营区乱糟糟的,等收拾出样子了再接她过去。
他那里的工作生活到底咋样?程纤决定去看看宁黎明。她先坐长途大巴,在一个小镇上下了车。然后,一个人拖着行李箱走走停停,顶着摄氏三十七度的高温徒步往部队驻地走。通往营区的路面上飞沙扬砾。营区像一个正在建设的工地,四周一派荒芜,寂寥。
看到她,正在烈日下带着战士训练的宁黎明,笑呵呵地跑过来,迷彩服被汗湿得能拧出水,裤子上亦满是泥水。看着眼前的丈夫,程纤的眼里蓄满了泪水。
宁黎明把程纤带到营区一棵胳膊粗的木棉树下,说,这是我和战士们来新营区栽下的第一棵树,明年春天,你来就能看到火红的木棉花。
程纤的心里又嗡儿一声,像阳光的颗粒,一粒一粒叮叮当当地落在她的心上。她紧紧牵住宁黎明的手,向远处眺望。
天空瓦蓝,山脚的海水亦是湛蓝,像软滑无垠的蓝色绸缎,阳光在上面撒了一层金色的琥珀,透亮,耀眼。大地安详,一切是那么美好。
看着眼前黑瘦的丈夫和训练场上战士的身影,程纤心里忽然涌起深深的惭愧,她觉得自己今天才真正懂得了军人迷彩服上的汗渍与分量。她轻轻对宁黎明说,我给你朗诵一首我最喜欢的诗:
……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紧握在地下;
叶,相触在云里。
每一阵风过,
我们都互相致意,
……
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
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
仿佛永远分离,
却又终身相依。
……
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
也爱你坚持的位置,
足下的土地。
程纤的朗诵,像私语,像清泉,在宁黎明的心上潺潺流淌。他转过脸,对满眼深情的程纤说:“舒婷的这首《致橡树》,我也非常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