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时间在这里转了个弯(散文) ——尔格图往事之一
一
入冬的尔格图,天气骤然地冷了,第一场雪就扬扬洒洒地落了下来。这场雪被后来更大的雪给镇压住,在一个冬天里也化不了啦,再想看见草原上秋天遗留下的大片大片的枯黄色,就只能等来年的春天了。
工程眼看是干不下去了。民工们就在没有取暖设备的工棚里,每天蜷缩在被窝里打牌喝酒,安安静静地等着老板去筹钱发工资。
我们都来自四面八方,已经在这个苏木新建的医院工地上熬苦了三个多月。这会儿,就眼巴巴地盼着能顺利地拿上薄薄的一沓属于自己的钞票,尽快离开这个荒凉的地方。
我却是不敢闲着,因为我清楚,生活不会让自己如此散淡地逍遥。于是,我就天天去街边早就熟悉的老巴图的小卖店里,替他把收来的羊皮上的羊蹄割掉,然后再整齐的将皮子给堆码起来。这活不白干,老巴图跟我讲过,收拾好一张皮子给我三毛钱呢。
到了晚上,精明的老巴图把皮子一张一张清点好,就将工钱爽快地付给了我。我呢,就用他发的钱买上半斤散酒,坐在火炉子跟前和他聊天。老巴图的女儿乌云在柜台后面静静地坐着,时不时地插上一句话,有时是生硬的汉语,更多的时候则是我根本听不懂的蒙古话。
老巴图有时候看见乌云给我抓了一把盐蚕豆下酒,就开玩笑——后生,你看我们乌云对你好吧,你就给我当个女婿子嘛。他不肯喝我的酒,就在柜台上自己舀了一碗陪着我喝。因为是商人的缘故,这个小小的苏木街上,就数这个老汉的汉话说得地道。
往往说这话的时候,老巴图高高的颧骨上已经微微地发红,高度数的酒精在他的身上开始发挥作用了。我也有了酒意,就转头看看乌云,嘿嘿地傻笑。乌云也在笑,一双亮亮的眼睛笑得快眯起来了。
咯咯咯,乌云的笑声在这炉火暖暖的店铺里,像银铃一般的好听。
乌云,这个蒙族姑娘,是草原上一只美丽的百灵!在这无所顾忌的笑声里,我喝干了最后一口酒,提起半袋子刚割下的羊蹄,踉踉跄跄地走出了商店的门。清寒的星空在我的头顶上旋转着,一条淡淡的银河横亘而过。我还清醒的知道,家乡,就在夜幕垂落的那一边。
情思冥想总是一忽而过,如剌脸的风一样,不会多做停留,困苦和温馨的交替才是最需要珍惜的内容。
冰滑的小街上,只有我一个人的脚步声在空洞的响过……
一会儿,我们的工棚里,就会摆上一盆清水煮熟的羊蹄,热气腾腾的让工友们大口猛咽地嚼上一顿。这,才是一天狂欢真正开始的时候。
二
终于发了工资。我揣着票子,跑到苏木那间小小的邮政所把钱寄回了家。走出邮政所的门,我站在铺满积雪的狭小的土街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等到我回到工棚里收拾行李的时候,民工们已经差不多全走完了。他们要赶今天的班车到旗里去,然后再碾转回家。
在门口我碰见了陕西汉中的老李,他背着一卷行李正慌慌地往外走。看见是我,就说:赶紧收拾走呀,还瞎转悠,班车就要起身了。我说我先不回家了,还得在这找活干。他诧异地问这冰天雪地的,还能干啥?我说老巴图给我找了一家牧民,要去给人家放一个冬天的羊。他不解地摇摇脑袋,失急慌忙地走了。
站在空荡荡的工棚里,心里不由得有一些失落。
我们这群人,从初相识的不理解到后来的了解,有过一个短暂地观望、磨合到熟悉的过程。三个月的相处,我们知道了彼此的脾气性格,知道了谁干活踏实,谁干活奸猾。也渐渐地熟悉了每一个人睡觉的姿势,饭量的大小。猛然间的各奔东西,总是给人或多或少带了一些落寞和伤感。可是这种相聚或者离散,对于奔波中的打工人来说,存在于他生活中的每时每刻。不过,这只是在艰难路途上的一段过程而已,他们更需要面对的是,不知道有没有希望和温馨的终点。
在心底压抑了很久的思乡之情,在这冷寂的空间里铺开了纷纷扰扰的愁绪。这种愁绪的剧烈,使这一间小小的工棚也颤慄不已,它毫无顾忌地飘出门外,在白雪皑皑的荒寥的草原上,追逐着或许已经开动的车轮,碾压下了两行忧伤淡远的辙印。
等我提着工具包和简单的行李,来到老巴图商店的时候,里面已经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牧民摸样的人。那张被草原上的风吹得黑红的脸上,一道鼻梁突兀显眼的升起,到了鼻尖的地方又突然地勾弯了下来,极像一管正在啄食的鹰嘴。几绺泛黄的头发稀疏的耷拉在脑袋顶上。一双深陷的小眼睛,骨碌碌地转着,用一种像打量一头牛或一只羊的眼神打量着我。
他正在和老巴图喝酒,两个人一边喝一边说着叽里咕噜的蒙话。火炉旁的小桌子上摆着两个酒瓶子,一个已经空了,一个还有半瓶。油腻腻的桌面上,散乱地扔着几块被刀子刮了吃得精光的羊肋巴骨。
乌云依旧坐在柜台后面,正用手托着下巴,歪着一头的小辫子在想啥。看见我进来,就直起了身子,望望我再看看那个人。
老巴图一见我就哈哈笑着站了起来。跟那个人说了几句蒙古话,才转过头跟我打招呼:哈哈,后生,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老金嘛。他是个东北鞑子,也会说你们汉话呀。那个人一动不动地坐着,还在用那种别扭的眼神打量着我。
我放下行李,笑着向金问了好,金一摆手,示意我坐下。乌云赶紧搬了一张凳子来,让我坐在了金的对面。老巴图也坐下来,捋着他的山羊胡子对金说:这是个实在后生,受苦好。也算是我的个安达嘛。放个羊羊子应该能行呀吧。这时候,乌云又静静地走过来,给我倒了一碗酽奶茶。接着又把桌子上另外两个茶碗也给续满。
金的目光太犀利了,盯得我浑身不自在。鹰钩鼻子鹞眼睛,这号人怕不好打交道……正暗自盘算着,一木碗烧酒已经摆在了我的面前。会不会喝酒?金问我,他的嗓音又尖又细。他把自己和老巴图的酒碗也给斟满了。
我咬咬牙,端着酒碗站起来和他俩碰过,一仰脖子张嘴就咕咚咕咚灌了下去,瞬间,就感觉到有一条火线炽炽地燃烧着,沿着食管扑向了冷漠的五脏六腑。
哈哈哈,好,好嘛。金终于笑了。他笑嚷着端起酒碗走了过来,一把拥搂着我的肩膀,大口地把酒喝个精光。他抹了一把嘴,欣赏地拍着我的后背,说后生真结实,结实的很嘛,跟上我走吧。
这个人,情绪的变化真是让人不知所措。
三
金竟然是骑了一辆破旧的嘉陵70来接我。他把我的行李绑在了车的后面,然后骑在上面把启动杆用脚上下晃动了几下,再猛地一跺,破嘉陵就浑身颤抖地吼叫起来。乌云追出来递给我一个挎包,打开看里面是两瓶酒和一双新的羊毛毡靴。乌云悄声说:拿上,都先记到账上了。
乌云乌亮亮的眼睛里漫上了一层薄薄的潮水,就像夜雾里朦朦胧胧的星星,让我在欣赏她光芒的时候,有了莫名的痛楚。
闲下来,就来……乌云的话音没落,金一拧油门,破嘉陵就蹦跳了起来,穿过尔格图无人的街巷,往他的草场飞了过去。乌云的轻声细语却挂在我的耳畔,随着摩托在飞,没有被粗粝狂劲的寒风给吹散。
摩托在飞,尔格图就像一个影子,被我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我扭过头,望着熟悉的尔格图,它,越来越模糊了。最后只能看见它西边的敖宝山。敖宝山上的敖包飘扬着它的五彩旌旗,以它厚重的神圣在目送着我。敖宝山的上空里,旋转着几只苍鹰,它们终日在那里盘旋,是在寻找一双更能值得骄傲的翅膀吗?铺满积雪的敖宝山在静静地等待着它们的降临。
它们在冬天凌冽的寒风里盘旋着,等待着,仿佛从这一片草原诞生的时候,就一直在这里飞翔。我不由地想,一场约会的永恒,应该就是在静默中彼此的守望吧。
不一会,金骑着破嘉陵离开了公路,在长满了沙柳柴草的沙窝里打起了转转。一条羊肠小道,任他自由地飞上飞下,一下油门也舍不得减。终于,在提心吊胆中,看到前面的柳树林里有一座独门独户的人家,门口苏鲁锭的彩旗在一个劲的招摇。摩托风一样刮进了院子里,金猛地一踩刹车,使正在左顾右盼的我猛地扑到他的后背上。只听他说到家了你就下来嘛,碰的我脖子好疼。
厚重的毡门帘一挑,从屋里出来一个胖滚滚的女人,笑吟吟地站在了门口。
四
这个女人是金的妻子,听金叫她毛依罕。
她看见我下了车,就迎上来用一只手按着胸口,躬身说噻奴,噻奴。
金就给我介绍说,这个嘛,就是你勃勒根嘛。
我想给她还礼,可是手里提溜着一咕噜东西,就只好应着,歉谦身子说你好。毛依罕笑着掀开了门帘,我和金就相跟上走进了屋里。
屋子里有一股浓浓的牛羊的膻味,可是很温馨暖和。迎门就是灶间,一个低矮的灶台座落在房子的后掌,上面墩放着一口大铁锅。锅里咕嘟咕嘟响着,羊肉的香味和膻味正是从这里飘散出来的。东边的一间屋子的门紧闭着,西间里的门却敞开,矗在当脚地的炉子正熊熊地燃烧。金把我让到了里间,火炕上的小矮桌上已经摆满了茶碗炒米奶酪和酥油。金推我上炕,毛依罕接过我手里的东西就出去了,看来他们把我安置在了东边的屋里。
外面的天气不知道怎么又阴沉了起来,风也刮的很大,吹得雪沫子草叶子乱飞。我和金就坐在炕上喝着奶茶说闲话。金打听清了我的来路去脉,就笑着说好嘛好嘛,老巴图也跟你说了吧,我们嘛,也是个穷牧民嘛,平时也雇不起个人。这不是冬天了嘛,我们要出去喝酒红火呀吧,这才请你来照顾个牛羊牲口么。不过你放心了,召素,嗷,就是钱嘛,是不会少你一分的。金说话的时候,他的鹰钩鼻子一下一下地往上抽搐,让人看着挺揪心,总怕从他长了毛的鼻孔里钻出来个什么。
我掏出了一支烟让金抽,金用手指指脖子说,抽不成了,抽不成了,那个东西会把肺子抽坏呀吧。我笑了,自己点了一枝烟,狠劲地抽了一口,随后烟雾从口鼻里丝丝缕缕地蹿了出来。金担心地看了我一眼,半晌才说,年轻人,少抽点嘛,肺子抽坏了不好。
毛依罕屋里屋外地忙碌着,也不知道她忙些什么。她的脸上一直笑眯眯的,一会儿盯着我跟金说几句蒙话,一会儿又说上几句。看得出来,她也是在打问着我的情况。
喝了一会儿茶,毛依罕就把茶食都收拾了下去,跟着端上来一大盘热气腾腾的手把肉。金从脚地的纸箱里拿出一瓶烧酒,我们三个就坐在热热的火炕上吃喝起来。笑眯眯的毛依罕也是好酒量,一碗酒下去也看不出她有什么变化,只不过在她的脸颊上,洇出了一团艳艳的粉红。她用筷子指着盘子,不停地对我说:好您玛哈,好您玛哈——她的意思,是让我尽管吃肉喝酒,不要客气。
五
金指派的活计其实十分简单,就是每天到草场上看看牛羊放牧的情况,顺便把沙窝里一个小小的海子上的冰窟窿砸开,让羊群和牛群过来的时候能喝上水。再就是背上一卷铁丝,隔三差五地沿着围栏巡视,看见有破损的地方就修理整齐,以防有顽皮的牛羊蹿到别人家的草原上。
金和毛依罕经常地出去,他们把破嘉陵留给了我,自己却骑着一辆崭新的幸福250,满草原的溜达。金说牛羊要没有什么情况的话,你就到尔格图耍耍嘛,该去看看乌云呀吧。然后抽搐抽搐鼻子,骑着大摩托捎着毛依罕,一溜烟地消失在沙漠的深处。有时三五天,有时十来天,连个人影子也看不见了。
他们就这样,把整整的一个家,撇给了还不太熟悉的我。
每天,我早早地起来,给暖棚里的下糕母羊们填上草料,看着每一只羊羔都叼着母羊的奶头吸允。这才回到屋里煮上一壶奶茶,泡着炒米和毛依罕煮下的冷羊肉吃喝好,然后背上一小卷铁丝,就出门去了。
牛羊都在这个足有三千亩的草场上放牧,只要爬上一个高高的沙山,就会很轻易地发现这些牲畜。然后就穿过密密匝匝的沙柳和芨芨草找到它们,把它们聚拢起来数数。牛群好清点,因为它们从来不乱跑,都在那里安稳地吃草和反刍。山羊这些生灵就极不安分,到处乱窜,不是往东跑就是往西跑,数上半天也数不清楚。最后想了个办法,手里拿上一截沙柳棍,站在高处先数上十个二十个,然后按数量的大小一拨一拨的分,觉得少了,就在附近的沙柳林或是芨芨草里仔细地搜寻。过不了一会儿,就会从茂密的草林里一只一只的走了出来。
这倒是一个简单便捷的方法,我真为自己的灵光一现而自豪不已。
金的家里有一条大黄狗,我刚来的时候还对我呲牙咧嘴,现在它真正的主人不在了,它就对我友好起来。每天我给它添食的时候,它都会高兴地后腿站立前面的两个爪子抱在一起,冲着我呜呜地撒娇。在这一方孤寂的草原上,它终日地尾随在我的身后,是我放牧羊群的得力助手。
风吹雪落的草原上,只有这只大黄狗,它的一双眼睛温顺的关注着一个牧羊人寂寞中的一举一动。再者,除了这只狗,也不会有任何一个人会翻越过雪野里不断流动的沙漠,来和我说上哪怕一句话。
金和毛依罕回来的时候,多半都带着醉意。金绕着暖棚看了,羊羔儿活蹦乱跳,绕着草场看了,牛羊一只不少,绕着围栏看了,不少破损的地方已经修补的整整齐齐。他就摇摇晃晃地回来,把我连拉带拽地推到火炕上,又拿出了酒要和我喝。毛依罕端来奶茶和羊肉,也坐在跟前笑着看我。
在我的印象里,毛依罕很少不笑。只有想起她在呼市上大学儿子的时候,才会黯然伤神一会儿。
兄弟,来,跟老哥哥喝上一碗嘛。金端着酒碗招呼,他已经叫我兄弟啦。我端起酒碗和他还有毛依罕都碰了,痛快地喝了一大口。好几天没有见到人了,看到了他们真的好亲切。
兄弟呀,老哥哥今年算是找对了人了嘛。牛羊嘛就是我们牧民的庄稼嘛,草场嘛就是我们的庄稼地嘛。你照顾得好,好。金本来酒还没有醒透,可是喝了几口,他倒反而更加清醒了。毛依罕坐在一边,就那么暖暖地笑着,连声说,噻,噻。边说边给我伸了个大拇指。最后,我在毛依罕的悠扬的歌声里款款地醉了。
第二天,等我从炕上爬起来的时候,他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又走了,丢下我一个人,在这个草场上寂寞而自由自在地四处转悠。
夜半,当风声掠过屋顶的时候,我异常的清醒。我在想,时间真是一个奇怪的东西,它一直牵着我的脚步在跑,一路上让我气喘吁吁。在它转弯暂缓的时候,却把一颗心丢在了这个地方,陪着我筋疲力尽的孤独,寻找到了生命里一个没有对话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