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表舅和他的葡萄园(小说)
表舅看到有客人来了,赶忙挑选了几枝,让客人尝鲜。也顺便递给了春儿一枝,让他解馋。
谁知,表舅的动作引起了那女人的注意。她问媒人,没听说木头有孩子,春儿是谁家的?
媒人就把春儿爹出了车祸,表舅替春儿家还债的事说了出来。
那女人一听,顿时杏眼圆睁,啥?他替小寡妇还了一万多块钱的债?还把她的儿子当自己的儿子养?看刚才那肉麻劲,傻子也知道怎么回事……
啪!女人的声音被表舅脆生生的一巴掌打断了。他吼着,无论是谁,说他啥都行,不许侮辱他的表姐。
媒人和那女人都走了,表舅的亲事自然黄了。
表舅望着春儿拿着一串葡萄吃得津津有味,痴痴地笑,似乎忘记了刚才的不快,又似乎那些葡萄是吃到了他自己的肚子里。
四
列车经过十多个小时的的飞驰,终于停靠在了兰城火车站。这就是春儿的家乡——西北有名的塞上名城。论历史,这里是古丝绸之路的重镇;论城市环境,一条大河把城市分成两半,有山有水。
在表舅的葡萄园时,春儿不止一次听他说过,兰城的楼如何高大,城里人们的生活是如何方便:做饭不用烧火,一拧开关就会流出白花花的自来水,茅厕比邋遢人家的屋子都干净……他让春儿好好学习,将来一定要考兰城的大学,在兰城上班。
其实,自从春儿在爹的葬礼上答应让妈放心后,学习上从来没落后过,他要成为妈和妹妹的骄傲。可真到了要高考的时候,他还是犹豫了。自己已经过了十八岁,怎么能再伸手向表舅要钱呢?他悄悄收起高考报名表,想着,就凭自己高中的知识,也可以找份工作养活妈和妹妹了。
不料,第二天,表舅来到了学校。他一把把春儿拽到了寝室外,涨红着脸说,春儿要敢不参加高考,他就要狠狠打春儿。可话还没说完,他自己先哭了,老泪顺着他满脸的皱纹慢慢爬下来,如一条难看的虫子在爬动。春儿何尝不想去高考?可他知道,上大学不是花一点钱。他沉默着,返回寝室找来纸巾替表舅擦眼泪。
表舅见他还不答应,就要给他跪下,说,自己是没赶上好时代,恳求春儿去替他考……
春儿吓坏了,赶忙扶住表舅,答应参加高考。
表舅一听,立即破涕为笑了,那笑容如同得到满足的孩子。他掏出两张百元钞塞给春儿,让他不用担心上大学的钱,还让他拿这两百元买点好吃的,高考前身体不能出状况。春儿又感激,又羞愧,奇怪表舅怎么会知道他不准备参加高考的消息。
临走前,表舅才偷偷告诉他,他的班主任张老师是表舅初中的同学。他在学校的一举一动,表舅三年都了如指掌。还说,他这只孙猴子,啥时候都别想逃出表舅如来佛的手掌心。
春儿的心潮湿了,嘴上调侃着,让表舅别种葡萄了,改行去做卧底,可心里对表舅充满了感激。表舅在他身上尽到了一个父亲对儿子的义务。
那一刻,春儿想起了多年前一个满天繁星的夜晚,在葡萄园窝棚里和表舅的一次对话。
表舅问,将来有一天他死了,春儿会害怕吗?
春儿说,不怕!他要接着给葡萄园剪枝、浇水、施肥。
表舅又问,他死的时候,春儿会哭吗?
春儿说,他才不想哭,因为他根本不想让表舅死。人死了就和他爹一样,再也见不到了,他想见到表舅。
五
春天,兰城的天空,灰蒙蒙的,空气中漂浮着沙尘。春儿真正从兰城走出去之后,才知道外面的世界很大,也很精彩。学校是一座海滨城市,在那里,春儿可以穿着自己喜欢的白衬衣、白裤子,一整天干干净净不说,还可以在城市的公园长椅或者街边的栏杆随意停靠,不必担心衣服被弄脏。自从到了学校后,他多年的鼻炎也不治而愈了。他动了留在学校所在城市的心思。
当春儿踏过涂河上熟悉的小桥,远远看到表舅老院门前挂着的两筒白幡时,再也忍不住一路上憋在心中的泪水,任它们扑簌簌落在了胸前。
表舅——外甥回来了——
表舅的灵柩停放在院子中央,一个黑底白字大大的“奠”字悬挂在灵堂正中。黑边红色“寿”字的棺木前,是表舅的遗像。他依然头上裹着白毛巾,脸上露着像葡萄叶子纹路似的笑容。
表舅,表舅!春儿呼唤着。表舅怎么可以不等他毕业,挣了钱孝敬,就匆忙离去……
管事的是春儿高中的班主任张老师,他把白色的孝帽和孝衣扔到春儿面前,让春儿先穿上,再给表舅上香。乡俗讲究,孝衣是不能用手接的。
春儿拾起来一看,一顶白帽,一条长长的白色带子,一条白裤子,这是亲戚的装束。不,他是表舅的儿子,虽然他没有喊过表舅一声父亲,可表舅对他尽到了做父亲的责任。今天他要为表舅戴麻冠,穿重孝!
张老师进去很久,估计是原来没有准备孝子的衣帽。春儿有点等不及了,从灵堂出来,准备去老屋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一个女人吵架似的声音从老屋传出来,她说,还是妹子有办法,活着让她哥供养儿子上大学,死了还要霸占她哥的财产,她也要让儿子穿重孝……这是春儿表姨的声音。
霎时,热血冲上了春儿的脑门。村里的人和事太复杂,他这次给妈惹麻烦了。他想冲上去,给那个女人一拳。可当他走进老屋,看到墙上表舅的照片时,只剩下了嚎啕与呼唤。与这样的人争执,会让还没有走远的表舅灵魂不安。
两套孝衣、两顶麻冠很快做好了。春儿和表姨的儿子每人手拿一根丧棒,齐刷刷跪地在表舅的灵前。
春儿哭一声再也见不到面的表舅,喊一声苦干了一辈子、没有轻闲过一天的表舅,泣一阵自己还没有来得及孝顺的表舅……耳畔是表姨的儿子呜呜的应和声。
哥既然有了孝子,就应该把他的存款拿出来,当面分开……表姨提议着。春儿妈没有说话,春儿和表兄也都没说话。
灵前,刚刚奠化的纸钱如一只只灰色的蝴蝶,盘旋,舞蹈。来帮忙处理丧事的几十双的眼睛,紧紧盯着表姨。一个陈旧的上了铜锁的小弹药箱被她抱了出来。锁落箱开,里面有表舅的宅基地使用证、信用社股金本、养老保险和医疗保险卡。最下层是一个皮夹子,表姨拉开拉链,几张折叠的纸从夹子里掉到了地上。她急忙蹲下去,一把抓了起来,生怕被别人抢走。她三下两下打开了那几张纸,看了一会,把纸一扔,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张老师捡起地上的白纸,朗声读道:汇款单,收款人,四川省红十字会;汇款金额,两万元整;汇款人,李有良;时间,2008年5月24日。汇款单,收款人,兰城大学,汇款金额,一万元整……人们诧异了,眼睛瞪得老大,根本不知道除了春儿,表舅还给别的大学汇过钱。这样的汇款单一共有五张。
最后是一份公证书,张老师继续读着:申请人,李有良,男,出生年月,1952年10月,系甘肃省……
表舅年前检查出了胃癌后,把存款留出两万元给春儿和另外两个兰城大学还没有毕业的大学生,一万元给自己办丧事,其余全部捐给了村小学。公证书一式三份,除公证处留存一份外,他把另一份交给了自己的好朋友——张老师,劳他完成最后的心愿。
没等张老师把公证书读完,春儿表姨一把从地上拉起身穿重孝的儿子,狠狠地跺了两脚,斥责儿子还不脱了孝衣,然后骂骂咧咧地向大门外冲去。
春儿独自跪在表舅灵前,望着表舅遗像里亲切的笑容,泪水再一次盈满了他的眼眶。表舅矮小的、一直佝偻着身子干活的身影,在他心中瞬间挺拔了,也高大了。
六
起灵!张老师一声喊。三十二个头裹白毛巾、服装统一的汉子,抬起表舅的棺木向院外缓缓移动。
摇钱树上拴金马,聚宝盆里站金人。张老师的喊声中,来参加葬礼的人们拿起各种纸扎,向村外走去。人群中,有表舅支助过已经参加工作的两个年轻人,还有从兰城赶来的大学生。
灵车走过表舅的葡萄园,直奔村东的坡地。春儿突发奇想,回学校后,他要报考表舅所在村的村官,让表舅满园的葡萄树,成为星星火种,散落在涂河两岸的沟沟坡坡。
春儿的脑海中,一幅现代化葡萄酒的生产蓝图正在快速绘成。他要把表舅的照片挂在自己的办公室,让表舅永远看着他、看着葡萄园。
顺便说一句,作品第四节前几行有一句写到“塞上名城”误写成“塞上名称”,请修改一下,谢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