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往事】一朵扭曲的花(赏析) ——评析杜拉斯的《情人》
这段恋情,有如一朵从石缝里挤出的罂粟花,散发着扭曲而诱人的异香,短暂医疾,终生留瘾,比饮鸩止渴好不到哪儿去。
法国少女十五岁半,“中国男人”比她大十二岁,年龄差距有点大。“中国男人”生于抚顺富商之家,“穿一身西贡银行界人士穿的那种浅色柞绸西装”,坐一辆“黑色的利穆新轿车”,“司机穿着白布制服”,在巴黎“念商科学校”,标准的富二代。法国少女还是个中学生,尚未成年,从装束到心态,处处叛逆:如印第安女人般头戴平檐男式呢帽,脚穿“一双带镶金条带的高跟鞋”,旧连衫裙“磨损得快透明了”,刻意“奇形怪状”“标新立异”,下巴高抬,一双眼神满是挑衅与不屑。女孩家庭关系扭曲之极,父亲早亡,一个堕落的大哥,一个为了长子不顾一切的母亲,穷困不堪。较之“年龄差距”,“中国男人”和法国女孩的经济差距更大。也许正是这么多“差距”,形成了微妙的平衡,成就了一段西贡恋情;抹煞了这些“差距”,男女主人公一定会擦肩而过,形同路人。
蛇类吞吐舌信,通过分析空气中微粒成分,来感知外部环境;那么究竟是什么物质、什么元素,完成了“中国男人”和法国少女之间的沟通交流?只有用神奇的一见钟情来解释,只是眼神之间一刹那的碰撞,彼此的感觉和渴望便心领神会。这样的“放电”功能未必是人类独享,但一定是在人类中登峰造极。法国少女生活在一个奇怪的家庭,贫穷并不可怕,但冷漠会杀死亲情,斩断彼此之间的纽带,使得整个家庭分崩离析。哪个灵魂甘于寂寞?何况正处于如花似玉、春心荡漾的年华,中国男人的出现,尤其是附着在他身上的信息,嘤咛一声吻合了女孩的缺失。而“中国男人”则一直在仰视着这个法国女孩,他颤抖着,他哭泣着,绝望地和这个女孩交往着。这个出身豪门的“中国男人”,何至于此呢?最大的可能,就是他为自己的肤色而自卑。
“中国男人”和法国女孩交往了一年半,彼此互相疯狂吸吮,以填补自己的空虚。两人从一开始就明白,他们是两条平行线,分属两个世界;纵然在某个区间内,时空错乱,他们纠缠在一起,貌似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然而一旦走出这个区间,一切又回归常理,相背而行,愈行愈远,终至彼此阒寂无闻。年龄差距不是分手的原因,“中国男人”后来迎娶的抚顺新娘和法国少女同龄。法国女孩的贫穷母亲认为,自己的女儿,一个白人,怎么可以嫁给一个中国人呢?怎么能“和一个中国阔人的败类有了牵连”呢?“中国男人”的富豪父亲,“决不允许他的儿子”同“一个白人坏蛋家庭的女儿”“有什么瓜葛”,“不允许他的儿子同这个住在沙沥的白人小娼妇结婚。”“中国男人”的父亲和法国少女的母亲,他们如愿以偿,实现了他们共同的愿望,但他们同时也把自己的儿女置于万劫不复的苦难境地。小说结局已是许多年后,“中国男人”带着妻子到了巴黎,给当年的“法国少女”打来电话,“说他爱她将一直爱到他死”。这句话如半空中伸来一支大棒,把人砸得半昏不死,心弦嗡嗡颤抖作响。“中国男人”的苦痛由此可见一斑。“法国少女”心中假如有疤,又被重新揭开,必然痛过新伤;即便“法国少女”真的是个彻头彻尾虚与委蛇、只知寻欢作乐的人,面对这个男人痛入骨髓的过往与曾经,也必定泛起层层苦涩,并蓦然为自己的种种坎坷与遭际找到根因。
这是一部自传色彩浓厚的小说,书中的“法国少女”基本上可以和杜拉斯本人划等号。这位法国少女,“经历几次结婚,生孩子,离婚,还要写书”,就是杜拉斯生活的真实写照。对于一个略微传统一点的中国人来说,在情人的世界里忙忙碌碌,也许会心烦意乱累得慌;而在法国这个浪漫的国度里,杜拉斯的情人多多益善,她好像乐在其中,天知道她到底有多少情人呢!“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这是小说开端部分的几句话。这位乱七八糟的杜拉斯女士,真的不是自恋吹牛,七十岁的时候还老牛吃嫩草,又找了个二十多岁的大学生情人,让人目瞪口呆,分明和杨震宁有一拼。那位中国富二代,究竟是幸抑或不幸呢?
书中两性描写不淫不秽,直如呼吸般纯洁高尚,断非《金瓶梅》或者《废都》可比。故事情节支离破碎,此书不过七万字左右,但如同看了部几十万字的推理小说,头上一句,脚上一句,固然好玩,也太费脑筋。如果喜欢烧脑,不如去看东野圭吾和松本清张。此书获得一九八四年龚古尔文学奖,可见人们都喜欢“标新立异”的人或物。
这是一曲有色人种被歧视、中国人被歧视的悲歌,殖民者的傲慢随处可见。故事发生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距今不过七八十年,并不遥远。由此想起一则上帝烤面包的笑谈:白人没烤熟,黑人烤过了,黄色人种才是上帝最得意的作品。当然,这也是一种种族歧视,不过立足于黄色人种优越罢了。究竟应该谁歧视谁呢?凡是种族歧视都不可取。十九世纪末的契诃夫,曾在小说《胖子与瘦子》中这样描写“瘦子”:他“像中国人那样嘻嘻嘻地笑着”。须知这个“瘦子”和这种笑声,都是奴颜婢膝、令人作呕到了极点!契诃夫也因此特别令人讨厌。对于讨厌我们的人,我们为什么喜欢他呢?国人需反省!国人需自尊!国人需自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