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蓝棉猴(散文)
又到冬天,突如其来的一场暴雪下了三天两夜,一米多厚的大雪把个大地打扮得白茫茫的一片,真干净。
此时此刻,整个兴安岭变成了一幅简笔画,白色的屋顶,脱光叶子黑色的森林,缩成了星星点点的城镇民居,苍凉而简约。如果没有迷迷茫茫终日不绝的炊烟,整个北方大地仿佛睡着了一般。
雪后,各种精良时尚的御寒装备都闪亮登场,整个街道涌动着一曲彩色的欢腾,严寒似乎在这种欢天喜地的庆祝面前不战而退,仿佛我们现在用的不是摄氏温度,而是热力学温度!
我的眼睛越过彩色的人流,我的视线越过白色的屋顶,我的目光扫过那些在寒风中不停摇摆的芦苇,我的记忆穿越岁月的时光,在寂静无声的雪原上,我看见一个小黑点正跌跌撞撞地向前走。
近了更近了,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正在雪地里顶风逆行。她如一叶孤舟漂浮在暴风雨的大海上,风把她一会儿吹向这边,一会儿又吹向那边,一条腿刚刚迈出去,扑通雪没到了大腿根,吃力地迈出另一条腿,雪又没到了大腿根。雪掩埋了她的两条腿,让她进退两难,她想把身子从雪里拔出来,可是越挣扎,身体下沉的越快,最后雪淹没到了她的腰部。
小女孩只好拼命地伸出两只手往前抓,但前方除了旋转的大烟炮,什么也没有,再使劲,整个人全掉到雪里了。
头巾上挂满了白色的霜花,眼眉上也挂满了霜花,而小女孩如同陷在泥沼中,气喘吁吁一步也挪不动,看前方白毛风刮起的雪沫子,贴着地皮飞舞,看后面白茫茫的一片,刚才的脚印没有了,小女孩变成了雪人。
这个小女孩就是我,我的童年。
我是北方人,我出生在北纬四十九度,生长在北纬四十九度。每年长达七八个月的漫漫寒冬,占去了我生命的一大半的时间。因此,我没有理由不喜欢北方的冬天,冰雪是上帝送给我生命的礼物,神圣而又洁白。
可是当严寒邂逅贫穷,冰雪拥抱饥饿,再浪漫的诗句恐怕也吟不出口。在零下三四十度的天气里,穷得只穿一件空身棉袄又饥肠辘辘的人不出几分钟就真变成玲珑剔透的蜡像了。
四十三前那个冷酷的严冬,至今想起还让我不寒而栗。异常的寒冷,几乎让我留在了那个冬天,使我的生命永远都停留在十二岁。但它却又温暖了我的一生。这都是因为有了爸爸妈妈的蓝棉猴,才让我冷着并快乐着!这是我离开爸爸妈妈的第一个冬天,可想而知是多么地难熬痛苦。
七五年秋天我升入初中,中学在离家三十六里的分场部,从此开始了我独立住校的学习生活。开学不久,寒冷的冬天来临了。也许是为了考验我是否能独立存活下来,这个冬天来的比往年似乎要早。
更或许是因为第二年是一个不平凡的年头,所以这一年老天爷提前给我们来了个下马威,它提前发飚,仿佛把所有的气全撒到了这里,把所有的雪都倾倒到这里,把小兴安岭本已寒冷的冬天搅得乌烟瘴气,雪尘满天。
还没到三九天,库尔滨河已经冻得结结实实。天冷的邪乎,好像一个愤怒的人整天耷拉着脸不开晴,天空昏沉沉的,乌云滚滚,一场雪接着一场雪。暴雪肆虐,寒风凛冽。
自然气候如此恶劣,而当时的社会环境也很尖锐,背叛、揭发、卖友求荣……友情亲情爱情全部坍塌。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斗争还在继续,好朋友的爸爸妈妈不幸中枪,双双被送进了学习班,罪名拿一个按上就行。
幼小的身体,单薄的棉衣,矮腰破了帮的棉靰鞡怎能抵御寒冷的蹂躏。更有那不绝于耳打倒这打倒哪的声音,让我们不仅身冷心更冷。
十二的岁的我,穿着空身棉袄,空身棉裤,和小同学们顶风冒雪艰难地行进在去学校的路上。狂风像一个患有虐待狂的暴虐之徒,不停地抓起一把把雪粒子,塞进我们没有线衣线裤的棉衣里。
三里多的路,仿佛越走越长越走越长,路漫漫,雪茫茫,白毛风吹着尖利的口哨鞭打着我们,好像夺命的催死令牌。寒风砭骨,呼啸着扑来。我的额头和眉心好像剑刺的一样疼。我的两个脸蛋子仿佛有人在用刀削一样痛。不一会儿我的身上、脸上、手和脚像有无数的刀子在割,有无数的针在扎,猫咬狗啃钻心地疼痛。我们三个小伙伴像南极的企鹅紧紧地挤在一起,相互搀扶着往学校走。
我们把冻僵的小手,放在彼此的胳肢窝下,寻找一点点仅存的温度。等手暖和过来后,再小心翼翼地为小伙伴捂冻僵的耳朵。生活在北方的孩子都知道冬天的残酷,耳朵冻僵了是决不能用手去扒拉,那样很容易把耳朵弄掉。我们只能小心地,用手按住两只脆冻毫无知觉的耳朵,让它们在掌心里一点点地恢复过来。
干巴巴冷的风发疯地吹,我们像几片小树叶被无情地吹开,一个趔趄接着一个趔趄,不是我摔倒了,就是小同伴被风雪掀翻在地。三个小伙伴只好深一脚浅一脚连滚带爬地往前鼓涌。身体的温度早让寒风吹的无影无踪,我们像几只可怜的小动物,哆嗦着向前赶路。刚刚走过的脚印不一会儿就被雪填平了。周围白茫茫的一片,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此刻我的手和脚早已失去了知觉。
我的脸一开始还能感觉到风吹的刺痛,最后渐渐地麻木了。稍大一点的小伙伴发现我的脸已经冻白。小伙伴快速地捧起雪给我搓脸,这样以毒攻毒地搓了一会儿,我的脸才有了血色。
我们仿佛置身在一个巨大透明的冰块里,我们的血液不流淌了,我们的心脏冻僵了,我们很快会被冻成一个冰坨。也许再过几十年,几百年人们发现我们的时候,我们是一块很有价值的冰琥珀,玲珑剔透的三个小冰美人活灵活现也说不准。
唉,快冻死了!我们抱怨着天气!
进入十二月份,我每天都是在这样恶劣天气里去上学。回到宿舍还要自己生炉子,烧炕。年龄太小,生炉子,不是把宿舍烧得快开锅了,就是烧不热,我们是冷一天热一天地煎熬着。更折磨人的是,隔三差五就有一场批斗大会,往往安排在晚饭后。俱乐部里没有暖气,冰冷冰冷的如一个大冰窖,外面零下四十度,这里就有零下四十度的平方,嘎嘎冷的让人无法呼吸。
我们那一身薄薄的衣服很快就冻透了。我的脚冻得像踩到了玻璃上一样钻心地疼,我们不停地跺脚,互相踢脚,摩擦生热,小皮球,架脚踢,马莲开花二十一……扑通扑通的跺脚声和台上漫骂推搡犯人的声音交织在一起,让人的心一阵比一阵抽搐发紧。
好朋友装着若无其事地踢着我的脚,帮着我取暖,我却分明看到她眼睛里其实蓄满了泪水。
此刻,台上正批斗着她的爸爸妈妈,台下我们已经冻得没着没落,那是一种绝望的冷,没有希望的冷,好像我们的生命里再也不会有春暖花开了,再也不会有葱郁的绿色了,再也没有生命的意义了,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
我冻得哭了起来,眼泪刷刷地往下流,可是眼泪刚一离开眼睛,立刻冻在了小脸上,两根眼泪成了冰柱,像屋檐下悬挂着的冰溜子。我想念爸爸妈妈,想念那个在冬天也温暖如春的家。在没有离开爸爸妈妈的日子里,冬天在我的童年里是那么地有趣快乐。
还没到冬天,勤快的爸爸把炉子早早地盘好,炉子按当地的习惯就搭在屋子中靠近炕的地方,一节一节闪着金属光泽的炉筒子套在一起,肆无忌惮地在屋子上方,穿行而过再从窗户爬向室外。每天晚上,爸爸把夜里要烧的烧材提前抱进来,在炉子跟前码成一堆。而我们则把自己跑了一天呱呱湿的棉鞋、鞋垫在炉筒子上摆成一溜,好像要出售的商品。我们躺在被窝里听爸爸妈妈讲故事,要不然就瞅着一节一节的炉子筒出神遐想,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半夜里,木刻楞的屋子里已经呼气成冰,我们姐弟几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离开了自己的被窝,全蜷缩在一起相拥而眠,黑暗中能看见几根小烟圈在缭绕,那是我们鼻孔里呼出的呵气。爸爸悄悄地披衣下床。不一会儿,炉膛里发出了噼噼啪啪的响声,红红的火苗快乐地舞蹈着。冰冷的屋子又热呼起来了,我们一个个伸胳膊摞腿舒展着身体,梦中发出甜蜜的微笑。炉子上煨着一个军用大搪瓷缸子,大米粒像鱼儿一样欢快地游来游去,咕嘟咕嘟地翻着浪花,冒着热气,浓郁的米香把我们姐四个唤醒。
睁开朦胧的眼睛,我们立刻欢呼雀跃地跑到爸爸的被窝里。我们趴在炕沿上,一边喝着喷香的米粥,一边回答爸爸的提问,粥喝完了,课文也温习好了。屋子暖和了,身子也暖和了,我们跟着爸爸下地了。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昨夜好大的雪啊!雪埋了窗台,埋了玻璃,埋到了屋顶。大雪掩埋了整个村庄。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大雪催生了人的睡眠,整个村庄像睡着了一般。
我们拼命地去推门,可是怎么也推不开,雪把门完全封住了。我们和爸爸一起合力往外推,雪和我们针锋相对地顶上了,最后还是松软的雪甘拜下风,门撬开了一点点缝,爸爸拿出藏在门后的铁锹,把铁锹举过头顶,伸出门外,一点点地从上方把雪往外扒拉。爸爸从上面撮,我们就从下面掏,不一会儿就掏出来个雪窝,门终于能容下一个身子的空了。我们从屋里转移到了院子里,我最先把窗台从雪中扒了出来,窗台上妈妈养的那几台花一下子进入我的视野,绿意盎然,好像春天一下子来到了人间。
撮一会儿手冰僵了,急忙跑回屋子里,缓过来了再出去撮,要不然就把冻僵的小手放到爸爸的胳肢窝里暖一暖再撮。这时从左右邻居家也传来了撮雪声。我们和小伙伴隔着板杖子打开了雪仗,他扬过来一锹,我飞过去一个雪团,闹得不可开交。有爸爸妈妈在,冬天一点也不觉得寒冷,再大的困难也能战胜,反而觉得大雪天是这样的好玩热闹。冬天是有想象力的,孩子们在冬天里更有想象力。
到了数九寒天的日子,孩子们发明了许多在室内玩的游戏,七十年代的孩子们可比现在的孩子快乐多了,玩的花样虽然都是自己做的却丰富多彩。女孩子们欻嘎啦哈,从一家炕头鏊战到另一家炕头,每一家温暖的炕头都是我们童年里最快乐的乐园!武的玩腻了,我们就玩文雅的,翻蝇,变幻莫测的图案让我们女孩子如痴如醉,欲罢不能。
我们在炕上玩,男孩子们在地上煽啪叽、弹泥溜溜(夏天晒好的),煽得热火朝天,弹得急头白脸。那些在破四旧中幸存下来的书,有不少都被这些讨厌的家伙偷偷地叠成了啪叽。我们在文化的呻吟中玩得风生水起。有不怕冷的男孩子也到外面抽冰尕,打爬犁,更大一些哥哥们就更不安分了,他们上山套兔子套野鸡逮松鼠,战果不凡。
爸爸爱我们,怕我们姐四个冬天里无聊寂寞,在炕当间的柁上钻了两个眼,给我们按了个秋千。这个在连队里独一份的秋千,让我们在同伴面前很骄傲。我们常常几个小时地在秋千上度过,坐在秋千上读书,听收音机,讲故事,我们的童年虽然贫困,但是在父母亲的佑护下快乐地在秋千上荡悠悠,荡悠悠。
到了最冷的时候,爸爸妈妈禁止我们出门。我们不信那个邪,常常趁父母亲不备,勇敢地在雪地里站成一排,预备齐,猛地一吸,攒出一口痰,没有痰也要硬弄出一口吐沫来,再一起冲着雪地吐出去。检验一下天气是否像爸爸妈妈描述的那样可怕。
果然,痰一离开嘴在空中立刻变成了冰球,梆地一声砸向了地面。我们听到了几声脆响,兴奋的手舞足蹈。再后来我们开始互相吐,到了最后我们抽的眼冒金星,嗓子眼发干,胸腔冰凉,捂着耳朵跺着脚跑回了家。这就是北方滴水成冰的天气。
据大人们说,到了寒冬腊月,男人如果想小便,必须手里拿着根棍子,一边尿一边用棍子打。否则的话,尿不等撒到地面,就结成冰,像一座彩虹门。这件事,我始终没有得到验证,因为我是女孩子。但我们做过另一个实验,端起一盆水,向空中抛去,哗啦啦一阵悦耳的脆响,盆里的水神奇地变成了一块块透明的玻璃飞溅下来,玻璃上映出了我们稚嫩的小脸。东北的冬天就是这么冷!
冰雪是生命送给我的礼物,我无法拒绝也不能拒绝,只能接受一年又一年严冬的考验,这是生长在北纬四十九度人的缩命。在连队里读小学时,也不觉得冬天多么地难熬。下雪了,爸爸很早起床把通向学校的小路清除干净。还没等寒气吹透我的棉衣,我已经跑到了学校。所以在父母身边的时候,即使天气再冷,大烟炮再疯狂,炊烟刚一出烟囱就被刮成了直角,我也不怕,从来没觉得冬天有多么难熬,依然很快乐很开心!爸爸妈妈早把我们前进的囧途变成了坦途。
可是现在,我却很绝望,不知道明天我能不能挺过去。我不停地哭泣,身体冻得直打哆嗦,小便失禁了,马上就要尿到裤兜子里了。第二天早晨,我们三个在被窝里啃着头一天从机关食堂买回的凉馒头,食堂太远了早晨又嘎嘎地冷的邪虎,我们经常头一天把第二天早晨吃的馒头买好,就着妈妈牌大酱将就着吃一口就去上学。
我们三个披着被,趴在窗台上,把长满冰花的玻璃呵出一块来往外看,我们看到屋顶上喷薄而出的饮烟刚刚飞出烟囱即刻被狂风吹的魂飞魄散、东倒西歪,迷乱着四下里逃散,再往下看,旋风卷着雪沫子飕飕地穿着家属区跑,这一对组合在走街串巷的狂欢中不停地鬼哭狼嚎、张牙舞爪。
我们几个顿时愁容满面,披着被唉声叹气。唉!今天又刮起了大烟炮。磨磨蹭蹭地不愿意下地穿鞋。小伙伴们商量着要偷偷地跑回家,不想念书了,反正念也没有什么用。像咱连队里的那些知青,知识再多还不是要扎根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一辈子,会写信会念报纸,会写大字报,会写批判稿就得了。大家悄悄地收拾好自己的那点家底,打算走着回家,再也不上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