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萌芽】湖心亭劫(小说)
一刹间,我觉得自己心中有什么东西在碎裂,什么信仰在崩塌。我本想帮他避邪,没想到竟亲手夺了他的命。
吴缘,你在搞什么鬼!
吴狄,你,你,你怎么也这么傻呢!你这样让我情何以堪,你这算是死给谁看!!亏我这几天还到处找姑娘给你说媒!
我的眼泪,终于不可控制地落了下来,划过我的脸颊,他的眉间。我已然忘记上一次哭是在什么时候了,但我知道我必须要记住这次哭的感觉。我要记住这种伤痛,这种美丽的澄清的泪滴中所蕴含的苦酸。
身后那人静静的看着,此时竟也已然泪流满面。我擦掉了眼角的泪,蓦一回头,问道:“这位先生,谢谢你,你是谁?”
他摇摇头,淡淡道:“张煌言。”
居然是他!我大惊,跪下磕头便拜。
“记住,不要告诉任何人!”他说完,纵马离开。
张将军,我明白。
他曾嘱咐过我,不要替他收尸,可我做不到。
当我抄僻静小路独自一人把吴狄的尸体和他那把死沉的剑拖到店里的时候,我虚脱了。我无力地靠在椅子上,连手指都不愿再移动半分。
看到他的剑上那块羊脂玉牌,我满意地轻哼一声。
好看,就是好看。
等我醒来,刚好是半夜。我也顾不了那么多,抄起把铲子就去了西湖边。我挑了个好地方,便开始挖起来。话说这大半夜的,我这样说不定真能吓死几个胆小的。不过还好四周无人,在经历过白天的大喜大悲后,我的心安静得可怕。
那真是一种可怕的感觉。我觉得自己的心在变得木然,可我只有二十五岁。
那种感觉告诉我:
纵然是七海连天,也会干涸枯竭
纵然是云荒万里,也会分崩离析
(十一)
待我完工,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了。我感到很难受,反应了好久才发现那是因为我饿了。我揉揉肚子,轻咳几声,又是浓痰带血。我架着疲惫的身体走回了店铺,匆匆扒了两口饭,就又开始打瞌睡.没想到这一睡可好,我愣是睡到了第二天中午,也就是廿七夜。我近乎艰难地直起身,背起吴狄向外跑。一出门,才发现遇到了我最怕的事——又开始下雪了。
我心里暗骂一声,没撑伞就冲了出去。冷风刮在我的脸上,如刀割般疼痛。到了前些日子挖的坑前,瞅见四下无人,就将其轻轻放了下去。后来一想不对,急忙跑回店里拖出了他那把死沉死沉的剑。我有些不舍地摸了摸那块玉牌,仿佛它身上还残留着吴狄的余温。想到这也算是间接牵手,我心里一阵发毛。又记起书上那些人在朋友入葬时要大哭,我心里合计着是不是也要这么做一场戏。但又怕他老兄在天有灵被我吓醒,便又作罢。这时,我才突然发现衣服夹层中有一个铁盒,拿出来一看,竟是那天他塞我的龙井茶叶。我叹了口气,离别的这一年中,这茶叶已从原先的饱满青翠变得枯黄发蔫。就像我,整个儿瘦了一圈。我心想,这毕竟是好友的葬礼,总要正式些。只好又折回店中拾了些木棍柴火,顺便把那件贵得我肉疼的衣服拿了去。
没有香料,我竟然把茶叶点燃了。我纳罕自己什么时候变得那么蠢,但突然又觉得自己还是蛮明智的。茶叶在火光下竟又生了些绿意,上面冒出一股芬芳醉人的味道。也许是因为天气冷的缘故,风雪中,柴堆上冒出一股似有似无的白烟。渐渐地,烟又似乎变得有型起来,缠绵地萦绕在他的坟头,幻出一个人样。也许是我的幻觉吧,那人竟还有七分像他。我看呆了,直到那轻烟散去,才回过神来。
接着,我又做了一件令自己出乎意料的事——我解下了他血迹斑斑的战袍,为他披上了新衣。
没错,就是那件,暗花织锦白缎长衫,浅青色对襟绸褂上暗绣数朵金线牡丹,五彩流苏系腰间配珍珠五串……
上好的绸缎遮住了他身上那无数道惨不忍睹的伤疤,白雪飘飞着落在他的身上,一如往常般妖媚动人。西湖仍泛着涟漪,向游人们传递着她的深情。只可惜,痴似我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了。
确实,唯有尘世的浮华才能遮住烈士的不已壮心。当这层轻纱覆在他的身上时,他的眉宇间竟少了几分杀气。他看上去很安详,比任何一个熟睡着的江南少年看上去更平静俊朗,一点也不像个关西的汉子,倒像是江南一才子。想若是这样温润如水的男子一日取得了妻子,必也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他自内而外的轩昂气质,定会让那些道貌岸然的公子哥儿自愧不如。
可惜了。
我摇摇头晃掉了这些杂念。
用力推土,为他盖得严严实实的。四下找寻,搬了块方正的石头作为墓碑。我想了想,费劲地用木炭条写下了几行字:
壮士吴狄,无亲无眷。友人吴缘,谨以相念:少习武功,侠义肝胆。熟诵经文,酒肉却沾。哀哉早逝,而立之年。身负麒麟剑,马革裹尸还!
崇祯十八年,腊月廿五,忠魂归西(腊月廿七立碑)
看来以后的清明,我得烧那种“邪乎”的玩意儿了。
(十二)
所以,你现在明白了吧,我没衣服穿了。你别想歪,不是赤条条的,然而也没什么区别。我本来就瘦,现在更加显得单薄,像风雪中的鬼影,一步三颠。我并没有歇息,因为听说大雪要封路。
事实上真封路了,我塞了那小将不少银子,他却还是不肯让我过。后来我急中生智,说要找张煌言告他。本来只是开个玩笑,没想到他真让我过了。我心说我穿得像个乞丐,正常人都不会信我和张将军有什么瓜葛,他却信了,还给了我一件衣服。事后一想,也许是因为他怕我是山间的野鬼,才让我去的吧。
走到山阴,已是凌晨。算了算日子,是廿八夜了。明朝就是除夕,真得准备准备。我在路边偷宿到太阳升起,不敢让父母看见我疲惫的样子。
等到卯时,我敲门而入。二老前来迎接,高兴得涕泪横流。我说我过得很好,没犯病,病让杭州的郎中给去了根。可父母都说不信,说我瘦成这样了还骗他俩。这些话在孩子与父母间很正常,但父母的脸色却不好,一点也不像过年前的那种喜悦与兴奋。二老肯定有事瞒着我。我心里这么想,便口无遮拦地问了出去。
母亲的脸色更差了,哽咽着不说话。父亲似乎不想瞒我,便问道:“吴缘,你这两年有没有遇到什么人啊?”
我扳了扳手指。呦!还真有。张将军,小戏子,还有……他。
看来这事应该和吴狄有关。我脸一沉,点了点头。
父亲把已然冻得发抖的我拉进了屋。他从梨花木的抽屉里取出一张黄纸。上面有一行绛朱色的字:
白玉震麒麟,必夺子!
一直有麒麟送子的说法,却不曾听说过麒麟夺子的。我不解,正想问父亲,父亲却反而问我:“吴缘,你那玉牌呢?”
我愣住了。正待解释,父亲却又摇摇头:“不用说了,我明白了。”
“儿,你也老大不小了,听爹说件事儿。”
……
没想到,我被骗了这么久。
更没想到,那个曾给我陪伴与安全感的知交,曾让我悲痛欲绝的好友,竟是我一生的劫。
(十三)
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发过高烧,我爹给我去杭州算过命。
对,就是给吴狄算过的那个人。
因为吴狄,是我哥。
这个先生并不瞎,但总是在眼边缠了块黑布,以至于常人都以为他瞎了。
他说我这命,是孤星格,邪乎得很,被我哥克。叫我爹把我哥也叫来给他看。
我爹听了忙把吴狄抱给他看。
“别的不说,反正你也听不懂。”
“这哥俩,你只能留一个。”
我爹当时就懵了,他赶紧问道:“大师大师,您这话可当真?”
“我们算命的话,你说真便是真。信不信由你。我看,留哪个随便的,不然迟早得死俩个。”原来我爹扔了我哥,并非家境窘迫,而是另有原因。无论是因为什么,我相信它都不会是邪恶的。
“但记住,千万别让他俩碰在一起。”算命的给了他一块玉牌,竟是上好的羊脂白玉,“白玉震麒麟,必夺子。”说着又拟书一张。我爹半信半疑地接过,但终究还是信了。因为有人说,这个先生的话,必须得听。
至于我爹为什么扔了我哥,是因为他觉得我身子弱,没爹娘活不了。尽管在他将我哥扔在荒郊野岭之后,已经默认我哥死了,但这么多年来,他的心中一直留有个念想。
没想到竟成真了。
而吴狄,那天对我说的话中,到底有些是假的。至少他没有告诉我,我是他的亲弟弟。或许是因为他自己早就忘了吧。
亦或许是因为他恨我。
时光又流转到我十五岁时。一天我在院中发呆,突然看见一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不知为何,从小我就特别喜欢帅哥,便搭讪他:“这位小哥,你有何贵干啊?找我爹爹,他在书房,我带你去。若是找我娘亲,我便不带你去,我要先和爹爹说。好吧,随我来吧。”说着,我便像个小主人,领他穿过院子,来到客厅,边跑边大喊,“爹爹!有客人来!”
年轻人迟疑了一下。他清楚自己来这里的目的,但实在无法对一个清澈如水的孩子拔刀相向。而这时,屋里走来一个人,竟是满头的银丝。他边出来边教训着这个孩子:“叫你背书,你不听!你看人家,四书五经全都倒背如流。你看人家写的八股,多妙啊!”
然而当我俩走到客厅的时候,那个年轻人已经没影儿了。
我爹老大的不高兴,又开始教训:“人?人呢?这么小就会骗我,长大还了得!?”
“可他刚才确实在啊……呦!爹爹,你可别打我!”
巷口,一个孤独的背影倏地转身。
“原来,这便是命。”
后来,我长大了,在乡试时落了榜。再后来就碰到了吴狄,与他结为知己,并毫无戒备地相信了他。还是那么傻,只是在我清澈的眼底,终究多了些沧桑。
而吴狄,二十几年的磨砺让他彻底没了公子哥儿的气质。他骗了我,说自己是陕西人。
我又信了。
甚至相信了吴狄口中的算命的事。哪想过吴狄会是自己的亲哥哥,会是那个曾经害自己挨了两个嘴巴的人呢?
我早就忘了。
可若是所有事情只要忘了就不存在了,那就太好了。
吴狄,终是我躲不开的一劫。
(十四)
接着,父亲长叹一声:“只可惜,那孩子至死都没有明白真相。”
“等等!您怎么知道他死了?”
“张煌言。张府和咱家是世交。”
“吴缘。”
“啊?”
“记住你的名字,叫吴悠。”
“你曾有个哥哥,叫吴葎。”
廿九了,也就是大年三十到了。记得去年这时候,湖心亭的漫天飞雪与决绝背影,还有那醉人的一盏清茶,此时都在火焰里化为灰烬。
杭州,确实没变,是我变了。
帮母亲忙乎完,我们就开始准备年夜饭。等到邻里亲戚齐聚一桌,才发现少了一个人。
是我发小。
他不来,挺好的。可他娘急得像什么似的:“不是说好了要回来的吗,这怎么就,哎呀!”
“六婶,大雪封道了,可能是兵不让过。”
“瞧你说的!我家那小子,皮是皮一点,现在可懂事了,还说要带我去享福。他官也不小,一兵蛋蛋哪拦得住。”
我轻笑,不置可否。而我父母的脸色就没那么好了。母亲本还想说什么,被父亲拉住了。倒是我发小那苦命的老婆,脸色比我父母还难看,几乎要哭出来了。
这场聚会最终还是不欢而散。父母先去歇息了,我在外面随便逛逛。
雪还是下着,风大,天气也不好。这时,我看见有人站在古纤道上揩泪。
她的背影单薄柔弱,绾起的长发此时飘了起来,像一片乌云。见到我,她怯怯地说:“你还好吗?”
“好。”
“你碰见过颜亓么?”
“嗯。”
“他怎么样?”
“比我潇洒多了。”
“他就一负心汉!自从我嫁给他之后,他没回来过几次,他妈也不待见我,你看我手上的疤……”
“是你自己选择了他。”
“我知道,那时因为我傻,我年纪小。吴缘,你不是说过你喜欢我吗,你带我走吧。”她说着跪在我脚边,“我可以帮你做小笼,做包子,打扫客店。做什么,我都愿意的!”
“这么漂亮一姑娘,去我小店是不是浪费了?”
她一愣:“你,你可以带我走的,对不对?”
“啧啧。想你当年,也是这么对他说的呢。他同意了?真是没骨气的男人。他知道自己已心有所属,还娶了你,瞧把你给高兴的。”
“对不起,吴缘,是我错了,你现在再原谅我一次吧。我们还能回到当年的。我们会有未来的,相信我!”
“阿蒹!从小到大,我视你为妹妹,可你把我当做什么?奴隶么?如果是五年前,我心甘情愿当你的奴隶。可你毁约那天,你说什么?你让我滚!你让我滚得越远越好!!”
你特么说让我滚,你说你本来就不喜欢我,让我断了念想。我怨都没有怨你。我走了,很乖,很听话,像条狗。”
“可这么些年,你给我写信了吗?你关心过我的死活了吗?”
“你特么还真做得出来啊!”
她又哭了,跪在我的脚边,风雪中,娇嫩的脸似梨花带雨。
“你不配说爱。”
“你换过多少个相好,我也不想关心。”
“阿蒹,你认真过吗?”
她愣在风雪中,以一个会让无数男人心碎的姿势。